封宸抱着手站在回廊中,看着大胡子离去,滴滴答答几声响,几滴雨水滴在了廊下。
封宸抬起头,天上徘徊着暗沉沉的乌云,一声惊雷炸响,飘飘摇摇的雨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下。
雨季,伴着淋漓微雨声,轻轻来临。
这一场雨,一下就连下了六日之久,时断时续,纷纷扬扬,似垂危之人在苟延残喘。
封国军队日日在城外叫阵,但巨斄城的铜墙铁壁在斜风细雨中兀自巍然不动,无法撼动分毫,且细雨连绵多日,城墙变得无比湿滑,攻城变得愈发困难。
城内粮食充足,军中将士每日酒足饭饱,而城外的封国军队却是风餐露宿,加之巨斄城久攻不下,士气愈见低迷,短短六日间,战争还未正式打响,封国军队却已显出了几分疲态。
第六日晚。
骤雨初霁,一只游隼卷着夜色无声无息地滑翔进了巨斄城中。
游隼足上系着的一截纸条,在夜色中时隐时现,很快就随着游隼一起滑入了城中。
北陵军到了。
又一场战役已经被孕育在了土地里,即将长出千万条藤蔓,遮住日月之辉,阻挡江河溪流,将这块黄土大地上的一切都牢牢禁锢住。
第114章
大雨滂沱,雷声滚滚,封国军队浩浩荡荡地列阵于巨斄城外。
轰然一声巨响,巨斄城门骤然被打开,黑漆漆的门洞如巨兽之口,在狂风骤雨中发出骇人的怒吼声。
大胡子黑衣铁甲立于马上,一挥手中银槊,大声喊道:“杀!”
战马脚踏雷云悍然冲出城门,三千骑兵紧随其后,如一把锋利神剑般猛然冲向了敌阵,似要将对方的阵列生生撕裂成两半。
冲杀声响彻天地。
封国军队阵列由五个横队组成,首两列为重骑兵,后三列为轻骑兵。
两军相距约莫一丈时,三列轻骑兵突然穿过重骑兵之间的空隙,猛然向前推进,然后举起弩箭、标枪瞄准平南军,下一刻,箭矢四飞,毒箭四射,化作一张巨大的黑色网,扑向了平南军。
城楼上三角旗飞扬。
平南军突然向后撤退。
封国军趁势冲杀,轻骑兵退后,重骑兵以不可抵挡之势冲向平南军。
然而巨斄城头上却突然落下无数利箭,射向后排的轻骑兵。
封国军急忙停下,一边抵挡城头上的攻击一边退后,然而,封军刚一后退,平南军就突然冲向前,迅速冲进了对方军阵中,几乎要将前阵冲散。
封国军前阵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出现了混乱,不过很快就重新稳住了阵脚,齐齐迎敌。
两军中军正式交锋,然而连日下雨,此刻又大雨倾盆,土地变得泥泞不堪,马匹根本无法快速奔跑。
封国军队大部份由骑兵组成,这些在过去无往不利的杀人利器此刻却优势尽去,在泥泞中举步维艰。
平南军的前锋向两边退去,一直被护在后方的步兵如出鞘利刃,骤然显现。
击鼓之声骤然响起,又一支军队突然如飘忽无形的鬼魅般,出现在了封国军队的右翼。
巨斄城内。
一个矮小的人影蹲在池塘边。
雨水冲刷着他身上的蓑衣箬帽,敲出阵阵唰唰声。
“呱。”
一声蛙鸣。
佹丠眨了眨眼,望着蹲坐在石头上的田鸡。
“呱呱。”
佹丠鼓起腮帮子,撅起嘴,腹部一收,吐出一声“呱”。
田鸡应和道:“呱呱呱。”
“哈哈哈。”佹丠笑得两眼眯成了月牙。
“放箭——”城外的喊杀声隐隐约约地传进了城内。
田鸡一鼓眼睛,“砰”一声跳进了水里。
佹丠望了一会儿池塘,失望地站起身。
将军府。
封宸看着跪在眼前的人,一脸阴沉地说道:“你说,琼国向离国宣战?”
那人跪在地上,低低地说:“是。”
他肩膀上的那只游隼转了转漆黑的眼珠,鸟喙微微咧开,像在诡异地笑。
“将军!”
众人停下话题向门口望去。
柴婴冲进房中,不住地喘着气,浑身上下都是血和雨水。
“将军……我军战败了……”血水顺着他的身体流下,很快就在地上积了小一个水滩。
房中的人全都愣住了。
封宸脸色阴沉地看着他:“怎么回事?”
“封国军在巨斄城以西的山谷设伏,我军中了埋伏,已损伤一万人,剩下的将士正在撤退。”
封宸啪一掌拍在了桌上:“我说过无论如何不许追击,就算敌军战败逃跑也不许追,怎么还会中伏?”
柴婴满脸凄苦地说:“封军没有战败撤退,只是一路且占且退,两军混战在了一处,一时之间根本无法察觉,等待率领后方军队的封霄将军发现情况有异时,前军已经陷入了敌阵,根本无法脱身。”
封宸没有说话,其余人也都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封国军并非通过假装战败撤退而诱敌进入包围圈,而是慢慢退后,也就是说平南军和封军始终紧咬在一处,如此一来,即使封国军伏击敌军,也一定会伤及自己的将士,所以这种做法即使能成功打败敌人,自己也必定会损失惨重,实在是损人不利己,按理来说,根本不会有人愿意用这种方法打仗。
封宸怒极反笑:“我知道一直藏在封军军队里的人是谁了。”他冷笑了一声:“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也就只有他才做得出来。”
柴婴:“将军,那现在怎么办?”
“开城门。”封宸坐回椅子上,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带一千人出去,将剩下的平南军和北陵军带回城,若有封国军队在外扫荡,就将他们引开,不要和他们正面冲突。”
柴婴领命而去。
封宸看了一眼一直跪在地上的那名小将士,挥了挥手:“下去吧。”
“是。”
房内的人很快就都走了个干净,封宸转头看着窗外,一副心不在焉,魂游天外的模样。
窗外池塘边,佹丠站起了身,抬头看见他,便举起手,朝他用力挥了挥。
封宸看了他一眼,旋即移开了视线。
半个时辰后,城外的军队陆陆续续地回到了城中。
这一战伤亡惨重,兵营里此时到处都是负伤的将士,城内一片痛苦的呻吟声。
一万北陵军,折损四千人,而一同前来的寻国军队由于处于前锋位置,直接陷入了包围中,几乎全军覆没。
攻打封国以来,这是第一场败仗。
寒风穿堂过,吹得人鼻中满是血和泥水的味道。
封霄站在营房外,铠甲已经卸下了,一身薄薄的军服被雨水打得湿透,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体上。
封宸看了他一眼:“去换一件衣服吧,小心着凉。”
他点了点头,然后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
封宸默默地叹了口气,推开房门。
房内一片混乱,血的铁锈味、汗水的味道……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挤满了这间小小的营房。
几名将士躺在床上,口中发出压抑的哀嚎声,断掉的手或腿中,露出森森白骨。
封宸向其中一人走去。
“将军。”大胡子听到脚步声,转过头,看着封宸,他的赤裸的上身缠满了布条,侧脸上也有一道刀伤。
封宸点了点头,低头看向躺在床上的那人。
寻临跃睁开眼睛,脸色一片煞白,嘴唇已经变成了青紫色。
第115章
他和封宸对视了一会儿,封宸说道:“霄儿既已传令让你撤兵,你就不应该再率军冲回敌军阵营中。”
寻临跃苦笑了一下,声音沙哑地答道:“我知道……可是,我一想到,他们全都会死在敌军刀下,我就无法扔下他们不管。”
封宸没有再说话,坐在床沿边上,看着寻临跃胸口处中箭的地方,箭杆已经被小心地削断了,此时唯留一截箭簇嵌在胸骨中,等待拔除。
大胡子拿着用火烧过的刀子走过来:“将军,帮把手,我要把箭头弄出来。”
封宸嗯了一声,扶着寻临跃,让他坐起身。
寻临跃后背靠在他身上,手抓着身下的床单,脸色又苍白了一些。
“以前中过箭吗?”封宸问。
寻临跃:“中过。”他挤出一个笑容:“但都是伤在些无关痛痒的地方,胸口,还是第一次。”
“胸口处会痛一些。你要保持清醒,我会一直和你说话。”
寻临跃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封宸静了一下,突然说:“要叫霄儿进来吗?”
寻临跃一愣,随即笑道:“不了,不想让他见到我这幅模样。”
大胡子递过去一块厚厚的棉布:“要咬着布吗?待会儿你可能会不小心咬到自己的舌头。”
寻临跃摇了摇头。
大胡子默默地收好棉布,不再说话。
尖刀刺进了皮肤。
寻临跃咬紧了牙,额上渗出细汗。
“或许……我真的……”他紧紧地抓住床单,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道:“不适合上战场。这一次,我连累了你们,也辜负了国师,对不起。”
刀子转动,剜开了箭簇附近的肉。
寻临跃痛得颤抖了起来,封宸抓住他的手臂,将他牢牢地固定住。
封宸面无表情地说:“不是你的错,不过,你确实不适合打仗。”
寻临跃苦笑了一下:“真是天意弄人,我……想做的事,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不想做的、不适合做的事,却全都要做。”
大胡子夹住箭头,一点一点,十分小心地往外拉。
寻临跃痛得咬住下唇,紧紧闭上眼睛,脸色已经苍白得如同纸。
封宸皱了皱眉,用力捏住他的手臂:“你想做些什么?做江湖游侠,劫富济贫吗?”
寻临跃笑了笑,气若游丝地说道:“嗯……想……”他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口中梦呓般断断续续地呢喃道:“我……小时候听过一首诗,一直记在心里……”
箭头离体,鲜红的血液如泉水般从剜开的伤口处往外喷涌。
大胡子拿着染满鲜血的箭头站在原地,他看着封宸,缓缓摇了摇头,用口型说:伤了要害。
封宸点了一下头,口中继续问道:“什么诗?”
寻临跃:“大地……春如海,男儿国是家。龙灯花……鼓夜,仗剑……走……天涯。”
他似是用尽了所有力气,说完这句话后,他开始剧烈地抽搐了起来,封宸用力按住他的伤口,但鲜血还是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流。
封霄不知何时已经进了屋,站在五步之遥的地方呆呆地看着寻临跃。
寻临跃听到声音,勉强睁开了眼睛,手动了动,似是想举起来,但他耗尽了全身力气,依旧还是没能举起手,最后脱力地靠在封宸身上,手脚冰冷,身上满是冷汗,气息越来越微弱。
大胡子推了封霄一把。
封霄踉踉跄跄地走过去,跪在床边,伸出手,握住了寻临跃的手。
寻临跃闭着眼睛:“临渊,哥哥对不起你。”
封霄用力摇了摇头,牙齿咬着下唇,似是在拼命忍着眼泪,眼眶却已经无法控制地完全红了。
寻临跃全身都是冷汗,脸色甚至已经白到泛青,床上已经满是鲜红的血液,却依旧还有更多的血汨汨不决地自胸前的伤口淌出,他紧紧抓住封霄的手,像即将跌落山崖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一样:“哥哥……一直想带你回家……但却真的……没机会了……是哥哥没用……”
寻临跃的声音越来越小,片刻后,他的胸口彻底停止了起伏,清澈干净的声音完全消散在了房中,如同阳光下慢慢坠落的粉尘。
封霄跪在床边,紧紧握住他冰冷的手,雨水顺着额前的头发往下滴,流满了他的脸庞。
营房内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一动不动地看着兄弟二人,一切都仿佛静止了一般。
封宸突然站起了身,他将寻临跃平放在床上,然后抬起染满了鲜血的手,轻轻地盖住寻临跃的眼睛。
他俯下身,低声说道:“你不是没用的人,死在战场上的,都是英雄。”
“哥……”封霄趴在床边上,脸上满是水迹,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封宸直起身,默默地往门外走,走到门口时,大胡子追了出来:“将军,你去哪?”
封宸脚步一顿,背对着他,答道:“我今晚启程去离国。”
大胡子两眼化作铜铃:“什么?”他急忙上前一步,拉住封宸,说道:“万万不可,此时正是战局紧要之时,怎能临阵换将?!”
“这一战是输是赢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封国会开始从其它防线调派援军来巨斄,到时候虞国就能觑时机攻入封国。所以我在不在这里,对战局都不会有影响,你们只要继续严守城关就够了。”
大胡子怒了,强压着声音,低吼道:“这不是对战局有没有影响的问题!将军,这么多兄弟跟着你出生入死,为了你命都可以不要,现在刚刚大败一场,许多将士都在生死边缘,结果你一声不响地扔下大家一个人走了,你知不知道这样会让多少人寒心?!”
封宸静了一会儿,突然猛地甩开大胡子的手,转身看着他,神情仿佛一只被激怒了的野兽:“那你又知不知道,林清延逃到了琼国,并且已经说服了琼王攻打离国,要是离国出了事,我们打再多的胜仗都是徒劳。”
大胡子彻底被点着了,虎目一瞪,张开嘴,眼看着正要开始咆哮,回廊尽头冒出了一个人。
大胡子和封宸同时转过头朝他望去,四只眼睛都在朝外喷火。
柴婴被吓着了,咽了一下口水,支支吾吾地说:“将军……那个,我只是一个路过的……你们不用理我。”
第116章
“我们是路过的!”他怀中还抱了一个人,那人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身上的蓑衣还未脱,上面的雨水将柴婴的外袍也沾湿了。
封宸看着从两人身上滴下来的那一大滩雨水,面有愠色地问:“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柴婴双臂从佹丠腋下穿过,横在他身前,将他整个人抱起,佹丠的重量显然不轻,柴婴抱得甚是吃力,听到封宸这么问后,他立刻显出一副哀痛万分、无比幽怨的模样,用深闺怨妇般的语气说道:“有只蛤蟆跳进兵营里来了,这狼崽子追着它到处跑,搅得外面乱成一团,我只好来抓他。”
“阿宸……”佹丠突然抓住柴婴的手臂,不安地动了动,似乎想挣扎着跳下去,口中急切地问道:“你要走了吗?”
柴婴立刻“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乱说话。
封宸看了他一眼,没有答话,转过头看着大胡子,说道:“我必须去离国。”
大胡子:“我们要是战败了,离国一样要倒霉。而且国师要是当真需要将军的帮助,他早就派人传信了。”
“正因为他没有派任何人知会我离国的事,我才一定要去。”
封宸看着大胡子的眼睛:“离国,就快会有大事发生。”
大胡子沉默了,静了片刻后,他缓缓说道:“将军,听我一句,你现在就算去了离国也未必帮得上忙,反而可能让军士心生疑虑,军心涣散,如果我们最后因此而一败涂地,非但会让我们自己万劫不复,离国也会受到牵连,到时候只怕离国的下场会更惨,实在是得不偿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