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果然有一阵“叮叮咚咚”的声音传来,这将军府位于巨斄城关中央,而威灵门在最南边,二者相距六十丈,隔着这么远依旧能听到些许琴声,可以想见琴声之响亮。
封宸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将布扔给柴婴,随意地说道:“打晕,绑好了扔回军营。”
柴婴张了张嘴,仿佛被食物噎住了一般。
封宸扫了他一眼:“怎么了?”
“没,没什么,就是见将军您好像挺喜欢他的,以为将军会由着他闹。”
封宸:“……”
柴婴眨了眨眼。
封宸又把头转向将军府的方向,皱着眉看了一会儿,道:“算了,你们去了也未必抓得住他,我亲自去吧。”
柴婴立刻显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弓着身子,伸出手臂为封宸引路,口中说道:“将军请!”
封宸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回头时目光正巧扫过他伸出的手臂,只见他的虎口处赫然有一排整齐的牙印。
封宸立刻明白了。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封宸攀上将军府的屋顶后,立刻体会到了这句话是如何精妙。
满天星斗悬在上空,一眼望去,仿佛触手可及。
同样的,封宸也立刻体会到了什么是鬼哭狼嚎,催魂夺命,而漆岩的那句“将士们心烦意乱,不堪其扰”看似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实则是血与泪的控诉啊。
此时此刻,罪魁祸首——狼崽子佹丠正坐在屋顶上,抱着他巨大的古琴,自弹自唱不亦乐乎,听到响动,他转过身,一见是封宸,立刻呼喊道:“阿宸!”
封宸面无表情地说:“叫将军。”
佹丠充耳不闻,手指快速拨了几下琴弦,弹出几个分外滑稽的声音。
封宸耳内顿时嗡嗡直响,他一把按住佹丠的手,面容扭曲地说:“你再敢弹我就把你扔下去。”
“为什么?”佹丠奇怪地眨了眨眼,似乎对自己的技艺颇有信心,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琴声与歌声是何等惊天地泣鬼神。
封宸幽幽地说:“很难听。”
佹丠眨着大眼睛看着他,看着看着,眼里溢出了汹涌澎湃的委屈神色。
封宸额上滴下一滴汗。
佹丠吸了吸鼻子,然后又吸了吸,接着张开了嘴。
封宸立刻捂住他的嘴。
佹丠的哭嚎声被捂在了封宸手里,只发出一阵闷闷的呜咽声。
“别哭了。”封宸说。
“呜呜呜……”
封宸额上冒起青筋,开始有些后悔亲自上来抓人。
“别逼我把你扔下去。”
“呜呜呜呜呜……”佹丠哭得更凶。
封宸深吸一口气,道:“你再哭我就把你的琴充军。”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诡丠越哭越凶,哭得简直是风生水起,一发不可收拾。
封宸杀人的心思都有了。
“别哭了!再哭就不准你见国师!
佹丠停住了,眨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封宸,默默地抽泣了两下。
封宸暗暗呼出一口气,捂住佹丠嘴巴的手试探着松开了一些,佹丠抽抽搭搭地看着他,不过已经没有再发出哭嚎声。
封宸松了一口气,在他身边坐下。
佹丠打了个反嗝,垂着头,抱着琴,满脸委屈地坐着。
封宸看了他一眼,说:“夜深了,回去睡觉吧。”
佹丠扁着嘴,扭了扭身子,似乎还不想走。
第112章
佹丠看着软绵绵,好像很好欺负似的,其实脾气倔得像头驴,他若不肯下去,别人怎么劝都没用。
封宸知道这一点,而且又刚打完战,累得很,此时此刻也实在没有心思和他纠缠,遂在屋顶上躺下,看着头顶上如细碎珠玉的星空,懒懒地说道:“不下去也可以,不要再弹琴,让我静一会儿。”
佹丠睁着圆溜溜地眼睛看着他,点了点头,点完了又突然说道:“阿宸,你不高兴?”
封宸看了他一眼,旋即移开了视线,没有理他。
佹丠爬了过去,像小狗一般蹲在他身旁,看着他,又说道:“你胜了,应该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
佹丠疑惑地看着他,睫毛扑扇扑扇的,一副不明白为什么封宸要骗他的模样。
封宸有些烦,但不知何故又发不出火来,只得摇了摇头,说:“以后再告诉你。”
佹丠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爬过去,小猪一般朝他身上拱了拱,接着圈成一团在他身边躺下。
封宸想躲开,但身体动了一下后,又突然犹豫了,他想了一会儿,移了回去,继而伸出手搂住了佹丠的肩膀。
“小心摔下去。”封宸说。
佹丠吸了吸鼻子。
一大一小躺在这碧油油的屋顶上,看着头顶上的满天星云。
清风拂面,吹得星斗闪闪烁烁。
佹丠在屋顶上待了有一会儿工夫,身上衣物又单薄,现在被北风迎面一吹,蓦地觉得有些冷,不禁一个劲地往封宸身上靠。
封宸体温偏高,在冷天里抱着就仿佛抱了个大火炉一般,佹丠惬意地缩在他怀里,不一会儿就打起了瞌睡,嘴巴微微张着,发出一阵细微的呼噜声,半睡半醒间,耳边隐约传来了封宸的声音。
“狼崽,你出来这么久,想你师傅了吗?”
佹丠迷迷糊糊地哼哼两声,答道:“想。”
“既然想,为什么不回去看看?”
“还没见到国师大人。”
封宸嗯了一声,然后不再说话,一动不动地看着夜空发呆。
佹丠搂着他,渐渐睡了过去。
封宸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目光注视着苍穹,佹丠温热的鼻息随着呼吸喷在他的颈项上,软绵绵的身躯传出皂荚的味道和暖人的体温。
封宸低下头,默默地看了他许久,然后重新转头看着夜空,片刻后,轻声说道:“我自五岁起就和老师学骑射,我这一身马上的功夫,可以说都是他教的。十六岁那年第一次上战场,也是他亲自带着我。他平日里虽严厉,但对我却真的很好。”
“我这次去北陵,可以走樗山,也可以过南冥关、汾水关,但我最终选了巨斄关,因为我知道,只有他会相信我,只有从这里走,才能最大程度地减少军队伤亡。”
封宸眨了一下眼睛,琥珀色的眼睛依旧锐利,但却再无法像往常般寻到任何一丝孤傲乖戾的神色,他茫然地望着上空,嘴里喃喃地低语着,像是在自说自话,又像在说给什么人听。
说完这段话后,他突然静了下来,片刻后,缓缓抬起手,用手背遮住自己的眼睛,看上去似乎十分疲惫。
“他那么相信我,但我到了最后却还是骗了他,我原以为不会有任何感觉,但我今天却突然觉得……”
呼呼风声回应着他的低语,却又很快吹散了他的声音。
封宸抿着嘴角,用极低的,仿佛从喉咙里挤压出来的声音说道:“很难受。”
梦呓一般的声音在寒风里缓缓散开,散进无边夜色中,散进浩瀚宇宙间,化作细碎的粉末,消失无踪。
清冷长夜,万籁俱寂,满天星斗闪烁,却没有任何人听到他的话。
竖日,天未全亮,营地里已经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和走动声。
封宸站在营房内,来回走了几步,两道剑眉微微绞在一起。
大胡子站在长案旁,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又低头看一看桌上摊着的军图。
封宸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我们攻破巨斄的消息,最快也要今天早晨才能传到封国军队中,但之前一直尾随着我们的军队却从昨天早上开始就屯兵不前,这实在是说不过去。”
大胡子也跟着皱起眉,一脸纠结地想了一会儿,说:“看来,那只军队里有个狠角色,早就预料到了我们会攻破巨斄,所以才不再前行,免得中了我们的埋伏。”
封宸:“对方将领是谁?”
“统帅是安南将军左姚,副将单信,没有军师。”
“左姚……”封宸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摇了摇头:“不可能是他,他年轻气盛,沉不住气,要是猜到我会攻破巨斄,他只会愈发急躁,加快行军,至于单信……她倒是很稳重,但我不觉得她有这个本事猜到我会攻破巨斄。”
“军队里一定还有一个人,这人不仅老成稳重,还很了解我,至少他知道我和漆将军的关系也知道我会利用这一关系。”
封宸抱着手走了几步,喃喃道:“知道我和漆将军是师徒关系的,都是些前朝老臣,既然是老臣,那就绝不可能寂寂无名,说不定地位还远高于左姚和单信,但他不挂帅也不辅将,看样子,是想故意隐瞒行踪,不让我知道他在军中。”
封宸眯了一下眼睛:“这人绝不简单。”
大胡子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些难看地说:“这只军队自潜龙城起就一直尾随着我们,两军虽偶有冲突,却始终没有真正兵戎相见,如今看来,对方倒像是有意为之,让我们能够到达巨斄而不是在半路上和封国军队对垒。”
封宸点了点头:“他现在命令军队驻兵百里之外,既能随时监视巨斄城动向,又能和我们保持距离,使我们不敢冒然出击。看上去,像是在等待些什么。”封宸紧皱着眉头:“他到底在等什么?”
“咚咚咚”几声门响,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封宸道:“进来。”
门被推开,封霄带着一身寒气进到屋里:“将军,你找我?”
封宸嗯了一声,然后自长案上拿起一封信和兵符,说道:“你即刻启程前往北陵,然后将北陵军全部带来巨斄。”
封霄接过信和兵符,封宸又说道:“我七日前已派人前往虞国,现在虞国应该已经派兵南下,屯兵于封虞边境,你到北陵后再去一次边境找贺鸠,让他领兵进驻北陵。我们占领巨斄的消息就快传到封国军队中了,很快附近的军队就会围攻巨斄。待北陵军到达巨斄后,我们将出城迎战,前后夹击封国军队,到时候封国在这一带的防线将会出现漏洞,你让贺鸠看准时机,率军攻其薄弱之处。”
第113章
封霄将东西收进怀中,向封宸行了个礼便转身走向房门,然而他刚一打开门,一个人就冲了进来,差点和他撞个满怀。
封霄急忙躲闪,那人脚下一绊,身体直直地往下摔去,封霄只得又冲上去,伸手扶住他。
手忙脚乱了半响,两人才惊魂未定地站定。
封宸完全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两人,然而等他看到那人的脸后,脸色却骤然一变:“你是国师的人?”
那人跌跌撞撞地向封宸走去,身上的衣服满是尘土,嘴唇干裂,头发灰蓬蓬的,一看就是连着赶了好几天的路。
“是,将军,白燕……”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白燕在吗?”
封宸打量着他,微微皱起了眉:“霄儿,去叫犹白燕过来。”
“是。”
不过片刻,犹白燕已经一阵风似地冲了进来。
逆灵宫的人和他打了个照面后,也顾不上说什么客套话,立刻开门见山地说道:“白燕,你哥受了重伤,命悬一线,现在在孤鹜城,国师让我来找你。”
说罢又急忙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是国师的亲笔信,事情缘由都写在里头了,事不宜迟,你赶快动身去孤鹜城。”
犹白燕一动不动地呆站着,没有任何反应,愣了许久,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你说,我哥出事了?”
逆灵宫人点头。
犹白燕睁大了眼睛,一副如遭雷击的表情,然后他抢过信,急急忙忙地想拆开,然后手却不知何时已经开始微微地颤抖了起来,结果拆了数次都没能把信拆开。
逆灵宫人只得又把信拿回来,帮他拆。
封宸看了犹白燕一眼,抬起头向站在门口的封霄抬了抬下巴:“带他回去整理行装,然后把他交给穆灵涵,让穆灵涵带他回孤鹜城。”
封霄迟疑了一会儿,说道:“将军,我带他回去吧。”
封宸:“你去北陵。”
封霄满脸担忧地看着犹白燕,还想再说些什么,封宸挥了挥手让他们赶紧去准备,封霄只得作罢,拉着犹白燕出了营房。
两人走后,封宸看着逆灵宫的人,问道:“国师现在在哪?”
“国师正在回离国的途中。”
“他回离国?”封宸感到了事情有些不妙,看了大胡子一眼,大胡子也是一脸纠结的表情。
封宸回头看着那人:“把详情说一遍。”
“玦王病危,半个月前,肃幽王与国君派遣使者前往玦国慰问玦王,丞相也被有意派遣了过去。但丞相却暗中与玦国太子勾结,于是肃幽王派人潜入玦国,打算在三日后王族维园狩猎时刺杀丞相。但不知何人走漏了风声,围猎当日我们派去的刺客被人识破继而遭到围攻。”
逆灵宫人吞了口吐沫,大胡子倒了一杯茶递过去,他摆了摆手,张开干裂的嘴唇继续说道:“白鸢也在刺客中,当日受了箭伤,箭上淬了毒,但他急着赶回离国报信,于是强行拔出箭簇,止住了血后就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回离国,等到了离国后,毒已经入血,伤及五脏六腑,回天乏术。”
大胡子:“嘶……你的意思是,他早就已经……”
逆灵宫人朝他点了点头:“回到离国的当天晚上,白鸢就不治……”那人哽了一下,继续说:“送到孤鹜城去的,只有骨灰。”
大胡子:“那你刚才说‘身受重伤,命悬一线’是骗犹小子的?”
逆灵宫人垂了垂眼:“国师怕他一时之间无法接受,让我先瞒着他,他在赶去孤鹜城的路上会慢慢做好心理准备的。”
大胡子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过了一会儿,又满脸遗憾和惋惜地叹了口气。
封宸却似乎早已知道了一般,脸上没什么表情,撑着脸,问那人:“国师还说了什么?”
“国师让在下转告将军:他一切安好,请将军安心打战,切勿分心。”
封宸嗯了一声,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担忧。
他静默了一会儿,吩咐大胡子带那人下去洗漱,然后又让大胡子派几个人去离国,一旦发现异动,马上回来禀告。
次日傍晚,巨斄城内一众军士刚吃完晚膳,城外忽然传来一声暴喝。
城上守军来报,关外有一名将士叫阵。
城外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旌旗蔽空,擂鼓声震天动地。
封军已经集结于此,开始正式攻城。
封宸站在回廊下,听大胡子汇报完军情后,心不在焉地说:“嗯,随便他们打,我们闭门不出。滚木擂石,钉子板等守城器具都检查一遍,出现磨损就立刻派人修补,对了,你派人收集城中的油,煮沸之后从城上倒下去。”
巨斄城内粮食充裕,足足能让军队吃上半个月,反倒是城外的封国军队,数万人千里迢迢奔袭而来,光是粮食每人每天的消耗都得达到三斤之多,且自古有言“千里负担馈粮,率十余钟致一石”,可见运粮之多费,实在是让人不敢小觑,封国绝对不敢长期在此消磨下去,否则钱财、粮食的损耗就足以压垮封国。因此封国必然会不断搦战,一旦平南军出城,他们将会全力应战。
而此时要做的,只有等待,等到北陵军到达巨斄城,然后前后夹击,一举击溃所有在巨斄城外虎视眈眈了数日,已经渐感疲惫的封国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