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了?又撞门框上了?”
赵俭瞥他一眼,心说你才是撞门框上了,当下觉得很是委屈,在房里踱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将军,你不觉得你对不住我吗?”
秦书奇怪,又不是他打的。
“不觉得,为什么我要觉得对不住你?”
“宋夏是来找你的,那是你的桃花运,现在成了我的倒霉运!我今天送她回去,见她左拐右拐拐去了戏园子,怕她不安全,我就远远跟着,谁曾想她躲在墙角,二话不说就给了我一拳!”
真是的,不知道这种暴力又聒噪的女人以后嫁不嫁的出去,赵俭腹谤。
“那这样确是我对不住你了。”秦书还是比较厚道的。
赵俭依旧死性不改,眨眨眼凑过脸来:“将军,我说,这两个你到底喜欢哪一个?”
认真仔细想了想,估摸着他说的是林景和宋夏,“两个都不喜欢。”
“哎呀,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性别上,性别上!”
很想试一试,给赵俭另一边脸打上一拳,“你猜。”
“世界上还有第三种性别吗?”
秦书意味不明地笑,“有。”
赵俭他疯了,目瞪口呆,觉得自己当真是孤陋寡闻,难不成真的是自己读的书太少了?世界上除了男人和女人,居然真的有第三种人!
可是看秦书的笑容又有些狐疑:“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秦书表情严肃,扯道,“你当然没有听说过,因为这另一种人就是你。”说罢乐不可支。
赵俭翻白眼,怎么这人和赵子宴越来越像了,从前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多温厚多实诚啊,赵子宴是个败类,将军可不能和他学坏了。想了一会儿,赵俭觉得极有可能,刚想告诫一下秦书,没想到转脸不见了人。
“将军?将军!秦书……”
人都已经走了,赵俭更加决定以后尽量让秦书和赵子宴少接触,不一会儿亲兵给赵俭送了药膏来,赵俭接了药往脸上涂,又觉得秦书还是很有良心的,嗯,勉强和以前一样。
一晃又几日过去,秦书后知后觉,居然马上要过年了,往日在边关,年前这个时候大家都已经开始采办过年的东西了,没想到今年……
天景三十七年,就要这么过去了。
“将军,你今天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颜府看看?”
前几次叫秦书一起,他都推辞了,从前他没事儿就往颜府跑,这几天都没有见他去,赵俭心知他是在纠结,也不说破。
秦书下意识摇摇头,发现自己有些小题大做,心虚地看了一眼赵俭,见他并未有什么异色才放下心:“我今天还有些事情,你先去吧。”
赵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就走了,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了句什么,秦书也没听清。
第五十二章
天景三十七年十二月二十四,黄历上写着,宜婚嫁祈福,忌行船博彩,六曜大安,喜神西北,福神东南。
天从一早就开始飘起雪花来,先是指甲大小,后是鹅毛一般,到了中饭时间已经落得纷纷扬扬了,秦书站在廊下,出神了好一会儿,也不觉得冷。
赵俭从外头回来,地上已经积了两寸的雪,踩上去还有咯吱咯吱的声音,他也不急,慢慢走过来,褐色大氅随着步伐渐动,走了一会儿才看见廊下站着的秦书。
面色一喜:“将军,我回来了!”
秦书回过神来,见他钻进廊下,抚下身上的落雪,大大咧咧。
“今天这么早?”
问罢才想起,应该是兵部放了假的。
“这不是要过年了么?我们这些不当紧的人都放假了,将军,我还是头一次见着这样的雪,真好看,你们北边儿是不是每年都下这么大的雪?”
赵俭说的北边是燕京,秦书想起的北边却是四方城。
“还好。”
赵俭呵手,在南方待得习惯了,头一次在北方过冬天,冷得不得了,又见秦书穿得少,连披风都没有,只是换了件夹棉的外衫,不由得皱眉。
“将军,你不冷吗?”
这么长时间过去,赵俭还是习惯叫将军,而不是侯爷。秦书笑了:“你也是习武的人,怎么这样怕冷?”
“这北地太冷了,我不习惯。”赵俭耸耸肩。
秦书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来,“赵俭你今年多大了?”
赵俭蛮不好意思的,“说起来,我比你还大些,你们读书人有句话叫什么来着?痴长一岁……”
秦书总以为赵俭比自己约摸还小些,大约是因为他大大咧咧的,看起来不大像个大人的缘故,没想到比自己还大。
“那纪寨主呢?”
“他更老,都二十三了。”
秦书嘴角抽了一抽,老?
“是该娶妻子安家了……”
秦书长叹一声,也不知道是说纪飞云还是说自己,赵俭有些不好意思,“未能功成名就,大丈夫何以安家?”
“有个地方去总是好的,若是哪天你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这边还没有说完,那边赵俭就不好意思了,心说怎么这话说得像个老头子似的?
“将军,我的秦大将军,我自个的事儿我自己知道,咱甭说这个了行不行?”
“嗯,你自己晓得便好。”
赵俭在燕京无亲无故的,他一个人,除了这里也没有地方去。赵俭话匣子打开便收不住,问来问去的,便自然而然扯到了颜如玉的身上。
“我看双双很喜欢军师,每日将他照顾得很是周到,军师大约也很中意她,这几天纪飞云一直闷闷不乐,你说,这怎么办呢?”
自己的事情还想不通倒是又被问了别人的事情,秦书也说不好,“这我哪里知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我两个外人,哪里说得清楚?”
被自己说出的外人两字刺了一下,在这样的事情上,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外人罢了,可是私心里还是希望……
停下,不要再想了。
“我记得从前来燕京的路上,你说军师中了毒?”
“你还记得?”
赵俭欲言又止,“能不能给我说一说,大家集思广益,也许能想出个法子来呢?”
斟酌了一下,此事非同小可,千叮咛万嘱咐让赵俭把紧了口风,这才略略说了些,“他说此毒无药可解。”
“你们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我曾经听个和尚说过,有因有果,有始有终,这毒药既然配得出来,自然有人能解得了,哪里有无药可解的道理?”
秦书被他说得心里一动。“可是他的眼睛也不好……”不知道会不会有影响。
赵俭想了一会儿招了,“我从前一直在想这个事儿,朝中御医医术固然好,可是江湖之上能人异士也多,我从前在江湖上讨生活的时候,听说过两个人,毒医圣手,其中这个毒医,用毒解毒都异常了得,说不准能请他看一看。”
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赵俭在江湖上混的时候这两位隐居的隐居,不知所踪的不知所踪,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世。
即使有半点儿希望秦书也不想放过,“你先留意着,看能不能找到人,我去和颜相商量一下,你要不要去?”
赵俭看了一眼漫天的大雪,摇摇头。
“现在去?这一时半会儿的急不得,还是等等吧。”
秦书摇摇头,回房取了披风就走,赵俭怎么都拉不住,“那你小心,我去暖一会儿,这几日天天跑,今儿就不去了。”
赵俭又怎么可能拉得住。
秦书特意绕了远路,一路走到颜府靴子都湿透了,冻得脚发麻,雪依旧未停,颜府的梅花开得正好,旁逸斜出,俏丽非常,颜夫人很是有心。
府中下人本就少,雪是新的,踩在上头印出两行脚印来,远远地一路跟过来,也没有风,走到颜如玉的小院门口便停住了。
颜如玉本就是和颜夫人一样有心,小院的景致比外头还精致几分,现在临近过年,翠色倒是没有多少,只有一株七瓣江梅和一株重瓣绿萼,两株梅树,一株红,一株白,相互映衬着开,美得清新雅致。
可是那景致再好看,也比不上一旁站着的人。
桃花眼,薄唇,眉目如工笔,好看又不女气,只是相面书上说,这样的人招桃花,也薄情。
他穿了件厚厚的白裘,领口袖口都滚了兔毛,罩着件同色的披风,缠枝暗纹,一双手裹着披风露在外面,冻得有些发红。
就是这么随随便便往那里一站,所有的风景就都自觉成了背景。
想来竟有半个多月未见了,怎么就觉得那么长呢?有句话说得好,相思令人长。
颜如玉入神,加之秦书站得也远,是他以并未发觉,站了一会儿,腾出一只手来,感受到雪花落在掌心的凉意,如果仔细听一听,还能听见雪落下的声音。
忽然睫毛一沉,竟是一片雪花落在了眼睫上,微微抬了头,更多的雪花打在脸上,睫毛上的那一朵却渐渐开始融化,仔仔细细不敢放过一刻,感到轻悄悄的雪花变成了颤巍巍的小水珠,就那么挂在睫毛上。
原来眼睛看不到了,用心去感受反而比用眼看到的要有趣的多。
嘴角渐渐弯起一个弧度来,许久未曾睁开的眼睛动了动,小水珠便顺势滑下来,从眼睛至脸颊,像是一道泪痕。
笑中带泪,或者是泪中带笑。
秦书远远看着,心底的地方被重重撞了一下。
颜如玉像是一条横在他面前湍急的河,从前的时候他没有意识到,他现在想沉在这条河里,被急流卷走也没有关系,被水草缠住也可以,只要能沉在这条河里,不要再上岸。
颜如玉。
顾不得什么,只知道要走到他面前去,颜如玉闻声,侧着的脸转过来,辨认了一会儿,听出来人是谁,对着他微微一笑。
冰天雪地里,盛开如北疆雪山顶上的雪花,风采折人,品性如莲。
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可是一站在他面前就全忘了。
“怎么站在这里,冷不冷?”
颜如玉脸上的水迹已经擦干,红唇白衣黑发,像是一幅画。
“我还以为你是怪我,不想见我了。”
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秦书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见,忙摇头,“怎么会。”
“今天怎么有空到这儿来?还下着雪,冷不冷?”
一样的问题,颜如玉没回答,秦书却答了。
“冷,回房吧。”像是回答,又像是劝说。
“亏你还是个武夫,传出去不得让人笑话,小侯爷?”
颜如玉说罢走在前面,虽然看不见,可是走得一样平稳,台阶转角,门槛桌椅,丝毫不差,和看得见的时候没有两样。
房里暖,这边刚坐下,内间天青色帘子一挑,出来个女子,袅袅娉婷,一双眼睛盯着秦书看。
“双双见过侯爷。”
秦书心里不知为何有些不自在,忙站起来。
“你我都是远舟的客人,万不可如此多礼。”
双双谢过了,将颜如玉身上的披风取下来,把落雪拍打干净挂起来,行云流水,一丝不苟,显然已经习惯。
“远舟,我去看香伶妹妹,你若有什么不方便,记得差人叫我。”
颜如玉点头,抿唇不言。
秦书更加不自在,待双双走远了,莫名其妙就开了口:“怎么香伶姑娘也在你这里?”
颜如玉用手试了试茶壶的水温,倒了一杯绿雪递给秦书。
“她两个情同姐妹,双双不便去看她,我便将香伶接了来。尝尝这茶,绿雪,今年的新茶。”
秦书接了并未喝,颜如玉处处讲究,这茶盏想必也是花了心思特意找人烧制的,盏内雪白,外是浅色绿釉,衬着茶水更好看。
也不知道为什么便突兀地问出了口,“远舟,喜欢你的女孩子那么多,可也有一个得你真心的?”
第五十三章
颜如玉垂了眼,许是有的吧。
沉默了一会儿,扯出个似笑非笑的笑来:“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口是心非信口开河这种事,他信手拈来,配合着表情,简直是天衣无缝,活脱脱一个流连花间没心没肺的纨绔子弟。
秦书委实不大喜欢他这般模样,明明不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偏偏做出这幅样子来呢?
也不知道是秦书太聪明太简单,颜如玉隐藏得好好的情绪,被他抽丝剥茧一丝一丝看了个明明白白,叹了一口气:“有或者是没有,大约也只有你自己知道罢。”
说罢端起桌山那杯绿雪,抿了一口,入口温润,如冬日暖风,绿雪这个名字,恰如其分。
颜如玉想了一会儿,耳边听到他喝茶的声音,又想起那天他大口喝汤,心里划过一丝暖意。
“说起来,也算是有过的,我从前对双双,的确是上过心的。”
秦书一滞,怪不得,怪不得会让纪飞云去寻她,怪不得会让她常住颜家,怪不得会为了她接了香伶来……
“不过那时候我的年纪也小了些,还不懂得什么叫爱,也仅仅是上了心,比别人喜欢她些罢了。”
说得轻轻松松,但是颜如玉你可知道,这世界上又多少人想要你口中这一句喜欢罢了?“那你为何……”为何还要拒绝于她,闹得人尽皆知?
“你也知道我的身子不好,连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命,双双那么好的女孩子,万一她嫁了我,到时候我若是……她一个人,岂不是要伤心难过一辈子?”
那时候的颜如玉原来是这样善良又温情的人。
“我倒是宁愿我伤她一阵子,她能忘了我,然后找个好人嫁了,山野村夫也没有关系,安安稳稳一辈子就好,我实非良配。”
明明只要他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可是好像他想着的,一直是别人,从来不是自己。什么时候,你也会为自己想一想呢,颜如玉?
秦书内心酸涩:“所以你让纪飞云寻她,是为了,为了……”
颜如玉低低一笑,“怎么会,都说了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只是当时在蜀地,想到双双那时说回故地,说不定还能见一见,就让纪飞云去寻了。”
情不能自已,若是真的爱上了,哪怕明天就要死了呢,也是不想放开手的,虽是出于好意,不忍负她,但是哪里能当断便断。
只是当时的颜远舟不懂,当他懂得的时候,已经晚了。
“你不是说喜欢她?”秦书执拗,抓住不放。
“蠢呆,都说了当时不懂。”
“那……你现在懂了吗?”
颜如玉点点头,懂了,也晚了。
“你说,我这辈子负了这么多人,不知道老天爷会不会罚我下辈子不幸福?我还想下辈子做个长命的,和自己喜欢的人好好过一辈子。”
自言自语一般,秦书的心突然像被锥子狠狠戳了一下,疼得他不知所措,什么也不必想,什么都不必说,也不必问,秦书想,他明白了。
不用刻意去问什么,也明白了,颜如玉一直想着的那个人是宋进,绝对不是第二个人,一直想着的,是那个即使他昏迷也会念着的名字。
下意识往茶盏里望了望自己模糊的脸,到底这是幸运呢?还是不幸?算来,所有事情的起源,也不过是因为这么一个宋进。
心里堵得难受,却说不出话来。原来有些事情从开始,就是停不下来的,哪怕心里叫嚣着停下来,也是不能的。如今秦书自问,他自己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想了个清楚明白,别人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