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刚才,一瞬间,他感觉到了一种非常熟悉的注视,那目光让他心悸,可他抬头四望,只能和一双双或惊恐,或震惊,或恭敬的视线对碰,哪有刚才让他觉的异样的人?
殿内男人终于不再惨嚎,声音嘶哑下去,双手离开脸庞,从地上站起,茫然跌撞起来。
殿内吸气声四起,男人刚才还好好的双目却是不见了踪影,只留两个黑漆漆的孔洞像众人昭示他刚刚遭受了多么残忍的折磨。
男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在跌撞翻几张桌子后双手抖动触摸上自己双眼的位置,手指直接戳了进去,男人终于明白过来什么,再次惊恐叫起来。
遮路皱眉,终于一挥手,殿外守卫走进殿来,拖了人出去。
美酒美食在殿内血腥气尚未消散之时被陆续送了上来。
刚才一殿被迷惑的人再也没了半丝轻松心态,似乎终于想起殿上坐着的人的身份,不是什么天真不知世事的少年,而是手握重权,杀伐从不放在眼中的神教长老。
白魄有些失望,有些迷惑的重新低下脑袋。
难道真是自己想的太多了,都出现幻觉了不成?
接下去的宴席他也没了心情,浅浅吃了几口东西,就放下筷子。在北疆王室看来都颇为精致的食物却依旧让他起不了兴致,若论食物的精致可口,哪有地方可比大周皇宫?
遮路大概是看他无甚兴趣,而康居城内有名的舞女也没能让他抬一下眼皮后,总算转移了阵地,拖着一殿人在户外落座,点起大大小小的火堆,再次搬上美酒,看样子是准备彻夜狂欢了。
白魄没说什么,娃娃脸上没什么表情。
遮路哪怕心计深沉,也还是有些忍耐不了了,到了白魄火堆边旁敲侧击了几句玄宗对待当今北疆王室的看法。
白魄也比较有耐心的回了几句,含糊不清的态度让年轻男人脸上红色更甚,鹰眼中的欲望也更加的不收敛,颇有向白魄展示自己所具有的王者之风。
白魄偶尔清淡一笑,更是加重了这个年轻男人的信心,觉的玄宗别的人不多谈,但这个执魂长老对自己绝对还是颇为有意的。
在遮路走向其它火堆应付后,祝新重新凑上前来,悄声问白魄:“长老,这遮路小王野心不小,您为何要支持他呢?”
“我说要支持他了吗?”白魄反问一句,从火堆中抽出支火把来,挥动间看火星四溅,笑容没了刚才的清淡有些阴森,“他有欲望是事实,我不说这些话他便不做不该做的事了吗?”
祝新还是有些不解,刚才长老语焉不详是不错,可隐晦下似乎有鼓励之意。
有侍女端着酒送上来,白魄转身拿过一只酒杯,清浅抿上一口,再开口声音有些轻远,“一个有能力的北疆王臣对玄宗不一定是坏事,第一,他很有趣。第二……”他顿了顿咽下酒水,继续道:“没有群狼环绕,千夺王又要怎么切身体会玄宗神权的重要?”
祝新有些顿悟,可他急于问出另外一个问题。
“康居王还年轻,若他真成功又如何呢?”
白魄转身把酒杯扔进火堆,再次反问自己的亲卫队长,“那又如何?”
看自己的亲卫队长怔愣,他笑笑,再次好笑的问:“难道我玄宗见不得战乱吗?你难道不明白,越是生灵涂炭之地,玄宗便越能盎然生长。”
邪魅笑笑,年轻的玄宗长老颇为无情道:“玄宗的无上神威,本就是累累白骨所堆积出的虚无信仰。”
祝新震惊的已经完全没了声响。
白魄却还在继续微笑,笑他,也笑这场中所有的人。
“玄宗要安定,便赐予欲望者能力,赋予他正统!这就是今日的千夺王。”
嘲讽的语气听不出对当今北疆王室的一丝尊重,白魄漆黑的眼珠中尽是冷漠,“玄宗不要安定,世间战火纷乱,一如五年前王室相残。”
祝新完全安静下来,不明白自家长老今日为何要对他说这么多。
白魄又不像是完全在对他说话,自言自语继续叹息道:“闭眼即魔,睁眼为神。”
中原人的一个“邪”字,是不是真正道出了玄宗,没人知晓。
但白魄作为玄宗长老,驱使着这个庞大的宗教,也为这个庞大的宗教所捆绑,所以他远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玄宗的恐怖之处。
“长老,快看!”
白魄有些迷离的视线随着祝新的吆喝重新凝聚,火堆旁不断走上穿着羽衣的侍女,每人手中都捧着点燃的灯笼,五颜六色的纸张所扎起来的灯笼非常漂亮,直到那些侍女在人群中站的密密麻麻后,每个人都不约而同放开了双手。
掌心托着的各色灯笼齐齐飞起,漆黑的夜幕忽而被各种颜色的灯火点燃,映衬着繁星,绚烂夺目。
地上点燃的火堆不时晃动,映照在每个人的脸庞上,为这些权势滔天的北疆贵族添了一丝柔和,白魄同样抬起头注视这片天空,盯着其中一个蓝色的灯火默默追随,后又慢慢低下脑袋,转身去看走至身后的康居小王。
遮路对他的警醒不为所动,微笑并不谦卑,却透着恭敬,“执魂长老,这是天灯,西岚天神曾告诉子民,向天灯祈祷,神能听到。”
白魄面无表情看着他,半晌重新抬头去看夜空。
那些五颜六色的天灯下面都有挂着一条长形纸片,在纸片下面还绑缚着铃铛,在夜风中满天叮当作响,非常飘渺,底下站着的人们面容真诚,目露祈祷,一会后,不知谁是第一个行动的,有人用轻功忽而跃上天空,从半空中抓下一个天灯,取过灯下的长形纸片,看了笑出声来:“是福泰而安,好,好啊!”
汉子的爽朗声音中更多的人跃上天去,抓过那些越飞越高的各色灯笼,取下长形纸条看神给的指示。
“掌者不摘天灯吗?”遮路没动,一直站在白魄身后,看了半天,少年也没动的意思,不由出声问道。
然而,尊贵的神教长老依旧没什么反应。
直到再没人跃上空中去摘天灯,白魄才合了下眼。天灯飞的够高了,地面的人现在再想摘,有些困难。
他一直盯着的那个蓝色天灯似乎都要飞到天上去了。
遮路有些扫兴,他本以为这个安排定能赢得玄宗长老一笑。
他正准备招呼少年长老进殿,身前站着的白袍少年却忽然点了下脚尖,在人群中直直飞向天际。
遮路有些诧异的抬头,追随白色身影而去。
夜空下的白色身影如孤鸿,快速飞上高空,旋转着拽过一个蓝色天灯,又再次一点间歇都没有,轻轻落到地面。
人群中惊叹声顿起,间杂着吆喝掌声。
连遮路都不得不对身前的少年再次刮目相看,玄宗长老的武功果然深不可测。
然而白魄并没有卖弄的心思,一开始他只是真的很认真的在走神。
摘下天灯后,他的表情又忽而带上丝迷惑,瞳眸深处有些微的寂寞,取下天灯下的长形纸片,他再一松手,天灯再次飞向夜幕天际。
白魄不太在意的看向纸条,接着又有些莞尔,“心想事成?”他念出声,不知想到什么,再次沉默,而后在围观人群好奇的视线中清淡一笑。
那笑容太淡,然而其中蕴藏的含义又太多,遮路站的离他最近,自然最可明白那笑容中的复杂。
好像有丝自嘲,又带着那么点期待。
遮路是真的好奇了,这个要什么有什么,绝对堪称天权子的玄宗长老到底为什么会露出这种微笑。
可白魄,玄宗执魂长老显然并不是他可奢及之人。
他只好把这个疑惑压下。
第241章:江山如画
白魄在康居城又呆了五天,才重新启程,康居城的小王遮路直送出了城,才回转。
白魄没有出马车见他的意思,在康居城时,又收到了地宗的传书,询问他的行程,并告知他到了北疆和俄斯边界,将会有十万大军等候。
白魄知道,俄斯一定没有北疆地面上的安稳。
虽然教派扶植的王室已经大致统一俄斯,但太多的暗涌和问题并没得到平息,靠铁蹄踏下的土地,虽然平坦,但暗坑会更多。
没有数十或者数百年的教义深入人心,战火再起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玄宗天宗的欲望,地宗的步步为营,吞并俄斯也同样只是时间问题,但如他离开之前,天宗最后让人传达的那些话一样,玄宗目前并未决定未来在俄斯的定位,所以他的意见和判断对教派未来在俄斯的百年部署极为重要。
白魄坐在已经换的更宽敞的马车中翻看着俄斯递送过来的各种信件,不能等到了那边再去了解,他得先大致清楚些底细,才不至于太过无知的步入危险。
一页页的翻看过去,他本漫不经心的表情渐渐改变,最终凝重占了主旋律,间接偶尔不屑冷笑几声。
他想,等自己到了俄斯,一定不会太寂寞。
平缓行进中的马车突然一顿,手中信件一抖,白魄凝目皱眉,有些不悦的扫马车门口一眼,不需要他发问,祝新自觉走到马车窗外,低低道:“长老,是商队!”
白魄圆目不自觉微眯,“哪里的商队?”
普通行走商队,见着玄宗长老旗帜,规避都来不及,怎么会正面相遇?
除非,是故意的。
“长老,是康居城中来的商队。”
“哦?”清脆的声音简短道。
车外一阵安静,再过片刻,白魄听见有悉悉索索的布料摩擦声靠近马车,判断是祝新带了人过来,随意扔下手中的信件,仰头,隔着木门看向外边。
一个粗哑的中年男人声音响起,“掌者,我等奉康居王命令,给您送上礼物。”
白魄听着这个声音,挑眉:“什么礼物需要你们从康居城中赶来相送?”
普通人跟他说话,哪有这个人这么镇定,哪个不是颤颤巍巍的,就算是遮路,也是极力掩盖紧张,声音绷紧,又哪有这个人的随意。
“这个,我需要面见长老,才可出示。”
隔着木门,白魄仿佛也能看见男人视线中的平淡。
而且不以小人、下者自称,以我?单这点也够有趣的不是吗,他细白手指懒散在垫子上轻打,黑眼珠一转,已是下了决定,如果结果不够好玩,他就要好好教教这个男人尊卑二字。
想用怪异举止来吸引自己注意的人不是没有遇到过,想到这,白魄又有些期待了。
虽然男人语气颇为不敬,但围在马车周围的白魄亲卫却眼都不睁,显然也是非常清楚自家长老脾气的。
果然,半天后,沉默的马车内,白魄的声音又清脆响起。
“你叫什么?”
车外男人顿了顿,沙哑的声音温厚道:“一页石。”
白魄在车内,依旧漫不经心往后仰了仰脑袋,随意念了句:“一页石……?”
后仰的动作突然顿住,他宛如被人点了穴,双目圆睁,唇畔微抖,隔着木门仿若在看清门外的人,却是没了开口说话的力气。
一页石……硕?
怎么可能??!
可是,心中怪异的感觉怎么说?
似乎是知道他被震呆,车外那男人自顾自走近几步,沙哑的声音继续深沉道:“我很想你。”
这话可不能再作无视了,祝新一瞪眼,抽刀上前,虽然心中诧异这人的胆大,连自家长老都敢上门调戏,但依旧毫不迟疑的准备把人斩在刀下。
可还没等到他的呵斥出声,庞大的马车门突然被从内一脚向外踹开。
自家长老白衣凌乱,长发飘舞,钻出车来视线直接投向那个无礼的男人。
两人视线在空中相遇,一个诧异震惊不可置信,另一个沉稳温和包容。
白魄看着面前这个从不相识的面容,就是无法克制身体的颤抖,是硕,真的是汪硕……!
可是……“你?”
男人用不相熟的容颜温柔一笑。
白魄眼珠中忽而滚落泪水,从马车辕上飞身扑下,那中年男子也不意外,宠溺笑着,接过扑下来的人儿,因着冲力还向后退了一步。
白魄傻傻看着男人,双手不可置信的抚摸上汪硕戴着面具的脸庞,哭哑着声音再叫声:“硕?”
“嗯。”汪硕抱着他,宠溺的眼眸深处有着失而复得的喜悦。
白魄有些不依不饶,脑袋埋进他胸膛,狠狠吸一口气,待鼻尖都是熟悉味道,又伸出双手抱住汪硕脖子,继续委屈喊他:“汪硕。”
“我在这里。”汪硕细眼眯着,盯着白魄埋首自己胸膛的小脑袋,坚定不移的声音试图拂去白魄的不安。
“呜呜……”白魄放声大哭。
归疆大半年来的戾气不过是牢中困兽的挣扎,表面所有的冷酷镇定也不过是知道无望后的表达,如今这一切,在重新被男人抱进怀中后,崩塌了。
堂堂的玄宗长老,前些天还在康居城中不可一世的玄宗长老,如今当着数千贴身护卫的面,缠在一个男人怀中,委屈的哭着。
而且那男人还没有丝毫不适,大掌一下一下落在白魄头顶,安抚着白魄的情绪。似乎没有意识到怀内人杀戮至尊的地位,只如对待一个小孩般宠着,搂着。
祝新傻了眼……
良久,似乎是哭够了,白魄稍稍恢复了丝长老气势,用带着颤音的语调命令:“都退开!”
等亲卫退去,人群散开,白魄右手死死抓紧汪硕衣襟。
“汪硕……硕……真的是你?”
他继续埋首男人胸口,颤音不止:“你……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
汪硕声音中倒没有多少激动,有的只是理所当然,宽厚大掌在白魄头顶慢慢抚摸。
白魄慢慢冷静下来,拉着他进马车,看汪硕不紧不慢除去脸上妆容,才继续瞪大眼睛,“你疯了?这是什么地方?你一个人就敢深入?”
汪硕恢复了自己的容貌,用狭长视线扫过他身上每一处,而后再次揽人入怀,没有理会白魄的焦急,只淡淡道:“可有受罚?”
白魄摇头。
汪硕长叹一口气,“那就好。”
白魄努力抬起脑袋,“硕,这是在北疆啊!”
“我知道。”汪硕低头深情凝视他的眼睛。
“你不该来!”
汪硕双臂微用力,低头吻上他认真的双目。
看汪硕没有争辩的意思,白魄心中的那些埋怨突然泄了气,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以为你不会来,你这是在拿生命作儿戏。”
是啊,他以为汪硕不会来,所以才无望……可是……
汪硕不说话,于他双颈相交。
“以前的你,不会来。”白魄有些絮絮叨叨的说着一些自己都没有用神的话。
秦昭硕是那样现实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喜欢的人,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拿大周天下的平稳去赌。
两人的脖颈交合着,白魄看不见汪硕的表情,却能听到男人肯定的话语:“现在的我,会来!”
“汪硕,你疯了,你真的疯了!”这个大周永远冷静现实的王者真的疯了,这件事,白魄再找不到任何其他理由。
“是,我疯了……”
汪硕低沉叹息着,让白魄诧异的回答后又清淡继续:“你走后,我无数次想不顾一切的挥兵攻打北疆,你说我不是疯了,又是怎么了?”
白魄哑口无言,分明没再用变音手段的汪硕现在声音却粗哑的不像话。
“可是。”……男人继续,“是你把我逼疯的,现在却想抽身而退,可能吗?白魄。”
汪硕说完这话就开始吻他,从脖颈到嘴唇,白魄张开嘴,让他的唇舌攻城掠地般而入,又抓紧他双臂,热切回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