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情况对家族来说,并不好……对那人来说也是,而对他来说,娶得谁当正室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能让他心无旁鹜的在外主事,而不是还得分神处理一些琐碎。」
「……久了,说不通后,娘亲便搬出来了。」
傅宁抒慢慢的说,语气平淡:「其实,现在想想,这也是好的,族中人多嘴杂,又太多人看不惯,一直都不是一个合适将养的地方。」
我大概知道了,那个人……我知道他是谁了。
我怔怔的,不禁看向另一头。那一幅画了傅宁抒娘亲的图卷被放在斗柜上。
这里……是他的娘亲养病独居的地方,可一个人在这儿,不觉得冷清么?
那画上的妇人脸上有一点儿隐微的笑容。可我莫名就想,她待在这儿,看着窗外的雪,还有没有那样笑过呢?
去那山崖祭拜,明明自个儿娘亲同姨母是双生,却先拜了姨母,然后傅宁抒说起她时,有点儿轻描淡写的……
但我想,她过世时,傅宁抒一定很伤心,比他的姨母走时还要伤心。
那……傅宁抒……是不是对那个人很……
我想得心头闷闷的。
我不喜欢这个样子,不喜欢听傅宁抒说这些事儿。虽然他说得很平淡,可心里肯定不是这样子的。
……早知道就别问的。
我不禁有点儿懊恼,自己做什么那样好奇的。
「听这些,觉着无趣儿吧。」
耳边听傅宁抒忽地说了这句,我又更懊恼自己不该东想西想的,连忙看向了他,摇了摇头。
傅宁抒微微一笑。
「坦白说,娘亲真不是太好相处的人,对我也是一样,不会拿太多心思安抚。」他又开口:不过她也知道自个儿毛病的,所以倒也不觉着一个人住这儿不好,让旁人轻松点儿。」
「那这样……不是让先生难过么?」我不禁脱口。
「……难过?」
我对着傅宁抒的目光,不禁支支吾吾,觉着自个儿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傅宁抒却像是不在意,温和道:「你是想说,她对我冷淡,我会很难过是么?」
「……唔。」我垂下头。
傅宁抒淡淡道:「没什么的,何况她性子便是这样的。」
我怔了怔,忽地觉得他娘亲……和一个人好像啊。我不禁抬头,脱口就道:「我娘也是这样呢,老冷着一张脸,以前我不知道她就是这样的,有时候她不理我,就要难过好几天。」
不过后来,王朔同我解释过,村长老爷那样丑,天天对着那张脸,心情当然郁闷,看着谁都不会想理了。
虽然他这么讲他爹太不厚道……可我就感觉好多了。
听我说这些,傅宁抒只是看着我,忽地开口,语气有些犹豫:「你娘为何要……同那村长在一起?」
我愣住,有点儿茫然的看着他,又困惑的想了想,才说:「因为……爹死了。」
「……」
傅宁抒没有作声,一样看着我。
莫名的,我觉得有点儿局促,有些……唔,心里又有点儿郁郁的,忍不住就低了目光,盯着自个儿的手。
「先生……」
「嗯?」
好一会儿,我抬起眼,对着傅宁抒开口:「我没见过他。」
「你爹么?」
「嗯。」我点头:「连张画儿都没有,夫人……娘她好像都把他的东西给丢了,只留下这个。」
说着,我抬手去拉开衣领,将挂着的玉掏了出来。
「可这个,是我要去书院时,她才拿给我的。她说是爹留给我的,唔……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每次看见这个,我都有点儿想他,虽然……我又不知道他长怎样。」
我一股脑儿说着,就见一只手伸来,摸上我手心里的玉。我望向了傅宁抒,他低着眼,像是很专注的看了会儿,又抬起了目光,摸着玉的手就握住了我的手。
傅宁抒没说话,同我相对,握着我的手就微微施力,把我拉进他胸前。
我的脸靠在他的衣襟上,随着他的吐息起伏,耳边听见了平缓有力的心跳。他一直都没有开口说什么。
可就觉得心里面……郁着的气舒开了。
我忍不住伸手,去环住他的腰。
「先生。」
「嗯。」
「我跟你说,其实村长没有那么丑的。」
「嗯。」
「过年时,他也会给我岁钱。老实说,他不让我喊爹,是怕我难过,也怕夫人难过,因为我出生时,爹就死了,有个算命的对夫人说,是我的命太煞了,会克爹娘、克兄长姊妹,以后还会克妻……」
说完,我忍不住沮丧,声音低了一低:「什么都克。」
「那倒不。」
我听到傅宁抒说,不禁抬起脸去看他。
「都克了啊。」我说。
他像是想了一想,才淡淡的道:「没克夫的。」
我呆了呆,想了一想,好像……唔,没有哪里不对,不禁感觉高兴,都说算命呢,怎么就少算了这样。
「说得也是。」我笑道。
傅宁抒也笑了笑,便问:「累了么?」
他不说都还不觉得的,这一问就真的有点儿累了,我老实点头道:「有一点儿。」
傅宁抒便向窗外看了一眼。我也看去,却见着风雪变得更大。
其实……也就一点儿路,冒着风雪走也不要紧,而且多了这两件毛氅,可我心里却有些舍不得此刻。
我不自禁脱口,小声的同傅宁抒道:「先生,我只是累,没觉着困的。我们……等风雪小一点儿再走好不好?」
傅宁抒看向我,笑了一笑,手伸出了过来,往我脸上摸了摸。
「好。」他说:「可若困了要说。」
「不会困的。」我立即摇头。
傅宁抒又笑,不过敲了我的头一下,可却轻轻的。
第64章
可到了后头,风雪却是再下大了,压根儿走不出去,真的就只能待在这座楼房里。
开始的时候,我和傅宁抒一样紧挨着坐在床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唔,是我说的比较多,傅宁抒大多都是安静的在听。
我对他说了很多,以往在村子里过年的事儿。
每到过年,家里都会来好多的客人,大多是王朔的亲戚,那时候他爹让他出来招呼客人,他就不会溜了,因为可以拿到许多岁钱。
不过,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认得,唔,也不是完全认不得啦,只是每次他们来时,村长老爷就叫我去帮吴婶的忙,后来也就不太清楚谁是谁了。
可我不觉得去帮忙不好,虽然吴婶不让我靠近灶炉一步,只让我去边上做些零碎的活儿,可这样也不要紧,因为有许多好吃的,都是吴婶平时不太做的。
吴婶对我挺好的,会帮我留一份。有时候王朔也会偷溜进来,可却不要吃特地留的,偏要去一会儿要上的菜盘里偷点儿捏点儿的吃,弄得吴婶很气,可也不好骂他,只能作势赶人……
说到这儿时,搁在柜子上的灯火忽地闪了闪,然后就灭了。
本来就不太亮的屋里变得更暗了,只能靠着窗外照进的雪光,可那亮度很稀薄,也看不太清楚。
屋里很静,就越发觉得冷……
我微微动了动,把手缩进袖子里。
「冷么?」傅宁抒忽地问。
我小声道:「有一点儿。」
傅宁抒没说话,却拉了我一起躺下。他拉开原来披着的毛氅,把他自个儿和我一块儿裹住,然后一手就环到我的背上。
「这样会暖一些。」他说。
我喔了一声,可也觉得……好像真是比方才坐着还要暖,忍不住又往他怀里靠近了一些,就再闻得他身上那抹好闻的香气。
我有些怔了怔,又慢慢的闻了了一下。
……这是属于傅宁抒的味道。
我不禁想,心里却砰砰地跳快了,脸也有点儿热了起来。
「……每年到这个时节,山里总会下大雪,可朔州城里却不会。」
忽地,听傅宁抒开口。
我回过神,又忍不住咦了一声,脱口问他为什么?
傅宁抒像是笑了一下,然后解释起来,说是因为山里湿气重,又说……唔,说了什么,后面有些复杂,我就听得不大懂了。
就是觉得……傅宁抒的声音低低的,像是讲课时那样子的,音调放得很轻,可字句清晰,听着非常的放松跟舒服。
很想……多听一点儿他的声音。
我隐隐的想,忍不住脱口问起朔州城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傅宁抒唔了一下,说起了朔州城里的景况。听起来……好像比渭平县城还热闹,不过他又说是差不多的。
我忽地又想到王朔说要去京城的事儿,算一算……这个时候,他人应该就在京城里了吧。
对了,我和王朔都是第一次在外面过年……
都是第一次,可王朔那儿应该热闹很多吧,我想着,忍不住就脱口说出来。
傅宁抒默然了一下,才开口淡淡的道:「说起来,我的性子是像娘亲多一些,有些不爱热闹的,若你不习惯,以后……也能在舅父那儿过年。」
我听得有点儿茫然,不懂为何以后要去傅老爷子那儿过年,就脱口:「先生以后不到这儿来了么?」
「……」
「那我以后也不能来了么?」我又问。
「……你不是不喜欢么?」
我咦了一下,连忙摇头,脱口:「我喜欢在这儿,很安静……」说着,想了一下,又补充了句:「没别的人。」
傅宁抒没说话了,不过环在我背后的手,往上来摸了摸我的头。
我忍不住再往他怀里靠了靠,才又问:「先生,徐伯说,院里种得那些是梅树,那过一阵子会开花么?」
「唔,应该会的。」
「那花儿开起来是怎样的啊?先生看过么?」
「看过,这儿种得是红梅,所以开起来时,满园子就会红艳艳的一片。」傅宁抒道,
「那些……是姨母住到这儿后,亲自种下的。」
我愣愣的喔了一声,记起他娘亲同姨母是双生,他方才说过自个儿娘亲不太好相处,那会不会他姨母也是那样的人?
我想也没想,就脱口:「先生的姨母也很冷淡么?」
话说了出来,我才觉着问得不好,不禁有点儿懊恼,可傅宁抒似乎不在意,反而笑了一下。
「倒是不会……」他道,便讲起了自个儿姨母的事儿。
我怔怔的听着……
原来……他姨母以前也过得不太好,与人仳离后,先搬回傅家庄,又为了别的缘故,搬进了他娘亲留下的这座宅子。
傅宁抒又说,后来……他因故伤了,便也住到了这儿,同他姨母一起住上了约莫五六年的时间。
我听到这里,不禁呆了呆,脱口:「……先生受过伤?」
「嗯。」
我又愣了愣,脑里却不期然的想起来一件事儿——我想到初时相见的印象,说要保密,然后……真的因为久了,傅宁抒也再没有露过手,整个都忘记了。
这一想起来,我忍不住啊了一声……
「……怎么了?」傅宁抒问,将我往后拉开,让我对着他的目光。
我一阵讷然,就赶紧摇了摇头,期艾的脱口:「没有……就……想起一件事儿……」
「想起什么?」
「唔……」我看了看傅宁抒,才支支吾吾的道:「我……我想起来,跟先生……第一次见上面的事儿。」
傅宁抒一怔,目光有些低了低,不知是不是也想到了……反正就没作声了好半晌。
「先生?」我小声脱口。
「……手还疼么?」
傅宁抒抬起目光又看着我,轻声开口,手也往我肩上摸了摸。
「早就不疼了。」我道,见着他温和的笑了一笑,不禁就问:「先生……怎么会使那几手的?我觉得先生比莱先生还厉害,怎么不去教武艺这门科呢?」
「我不能教。」
傅宁抒开口,又把我拥到他怀里,耳里就又听他道了句,说是这件事儿记着谁都不能提。
我怔怔的点头……
「我小的时候,自有记忆以来,就得学习许多事儿,习武便是其一。」傅宁抒忽地说了起来:「无论何种学习,族里总会找最好的,我的师傅他早已归隐,可当年欠了族中人情,所以才勉强收了我,那时他已届花甲,不过从外表看,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他老人家隐于淮山,所以我曾经住到那儿几年……」
我听着傅宁抒慢慢的说起,他当年习武的事儿,以及同自个儿师傅相处的经过,分毫没有打岔。
傅宁抒口中的师傅,是个很严厉的人,对他的要求非常的高……好像……比柳先生还要严格,我不禁想。
「可其实师傅心很软,他因为受托,所以才对我那样严苛,后来我因故出了事儿,他得了消息,立即出山救我,后头更花了工夫治好我……如此劳心劳力,我却误解了很多,后面虽说了开,可心里还是觉着愧对,他老人家却也不在意,不过却要我与他作下一个约定。」
傅宁抒说到这儿,停了好一阵,才再开口:「所以我不能教那些。」
我听得朦胧半明的,虽然他没说同自个儿师傅作了什么约定,但听得出来,他之所在书院里不教武艺这一门,就是这个原因。
而无论为什么,我都不禁觉得……他师傅是为了他好的,就忍不住脱口:「……先生的师傅一定是好人。」
傅宁抒像是笑了一下,低道:「他是的。」
「那他……」我脱口,又不禁犹豫,有点儿支支吾吾的。
「他还活着的。」傅宁抒道,话里有些笑意。
我咦了一下,抬起了脸来,讶异的问:「先生怎么知道我想什么啊?」
傅宁看着我,只是道:「以后有机会,带你去见他。」
我咦了一下,有点儿不敢相信,怔怔的问:「可以么?」
「当然了。」
傅宁抒说,微微一笑,把拢住的毛氅拉紧了一些,问道「冷不冷?」
「不冷的……」我摇头。
「听这些,会不会觉着无趣儿?」
「不会的。」我低下脸,往他身上贴了贴,轻着声音说:「先生,我喜欢听你说以前的事儿……」
傅宁抒没说话,只是再用手环住了我。
我觉得心里暖了暖,忍不住就脱口,央求起他:「先生,你再多说一点儿以前的事儿好不好?」
「你想听什么?」
我其实也没特别想听什么的,只是还想听着他说话而已,就道:「什么都好。」
「唔,这样么……那……」
傅宁抒便说起了怎么去到书院教书的事儿。
说是……托赖了林子复的缘故,他们以前就认识的了,不过以前没那样娴熟,后来才因故熟悉起来。
正好,书院缺了一位先生,林子复便问了傅宁抒。
「我无事在身,就答应去了。以前,与你说过的,我在那儿读过书,可只读了两年,当时里头教导的先生,自然已经不在了,可院长还是同一个,那个人与姨母是故旧,不过,并不知道我是她的外甥……」
我安静了好一会儿,听着傅宁抒说起初时到书院发生的一些事,心里忍不住一直想着方才说的一段,原来他和林子复在到书院前,真是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