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算学先生一直强调对方人很好,不会这么狠心的……
算学先生说,这人要出门一个月才会回来,可这一个月,我一直都提心吊胆,本来以为很久,可一下子,一个月过去了。
但这位先生没有回来……
我去问算学先生,他只说行程耽搁。我看他面色,感觉不要多问比较好。
不过,因着这人延期未归,我忽然想,是不是不回来了……这么想,便莫名的感觉松口气。
于是我也不去想了……
反正日子就是这么过吧,课也不算紧凑,偶尔被点到问话,答不上,顶多被夫子训斥,然后罚抄写……
我整理完讲堂环境,连忙去洗自个儿的笔,洗好随意甩了一下就拿笔帘卷好了,又把桌上的书收拾进随身书箱,再背了起来,匆匆忙忙的关好门离开。
我急急忙忙的走,途中遇见教文学的先生,叫做席夙一,他与算学先生同住一间,人很好,长得很高大,只是脸色都很严肃。
我连忙慢下脚步,低头问候:「先生好。」
「好。」他走过去,忽然停下,转来看我。
我惊了一下,也停住。
「头发……」
我愣了愣,摸了摸垂在额边几缕的发丝。
「别让柳先生看见。」他说。
「是……」
柳先生是教礼仪的,只要看到头发乱了,衣服皱了,肯定开骂……
我瞧人走远,赶紧又快起脚步,奔到厨房那儿才喘上一口气。
「抱歉……我来迟了……」
「静思啊,你来得正好。」林叔瞧见,抬手招了招,等我过去,递给我一颗苹果:「喏,给你吃。」
书院是不能吃午点,就算水果也不行,坦白说,忍到了吃晚饭时,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我高兴的接过,「谢谢林叔。」
林叔笑了笑,摸了摸我的头。
我把苹果收进书箱里,打算事情做完再吃,连忙脱下长衫,卷起袖子,赶紧去干活。
只要时间允许,通常我也会帮忙准备晚饭。
其实也没做什么,就是帮忙削削果皮,洗菜等等,还有先帮忙把用过的锅盆洗起来,这样婶婶叔叔们后面也不会太辛苦。
而且,饭菜煮好,我也不用去前头餐室跟一堆人挤着吃,婶婶叔叔们会帮我装好一打碗,直接留在厨房吃。
有时还能加点菜……
就好像是今天,刘婶多弄了一道木耳炒蛋,不过份量不足以供应给学生,他们就自个儿留着吃。
「刘婶,这个真好吃。」我扒着饭,趁隙说了句。
「好吃吧,你多吃点儿,别留给你林叔了。」刘婶笑。
「那不成,我个儿大,要多吃,你人小,省着几口吧。」林叔一副怕被抢走了菜似的,连忙伸出筷子拦阻。
「静思都瘦到快飞了,还省什么……」刘婶拿把杓子敲开林叔的手。
「还好啦,我没有很瘦啊。」我说:「之前我朋友都说,我肚子大得像皮球一样。」
「他是唬你的吧——」后边的邱婶听见,喊了一句:「你那叫皮球,我这不就是怀了胎的?」
「你这没脸的,还敢说——」
「怎么不敢?这话还是我那死鬼说的,他说,不熄灯不能看……」
一群人笑嚷成一片,相互一言一语起来。
这些叔婶喜欢边干活边闲聊,虽然我时常插不上话,但他们也不会嫌弃我小孩子,把我赶开。
不过好笑的话居多,就算我不知哪个点好笑,也能跟着笑成了一块儿。
不过,饭呢,还是吃那么一碗就是了。
吃完后,再帮忙邱婶洗好碗,我看着时间晚了才走。
回到房里后,我就先去打了水。
一直待在厨房里,身上都沾了气味儿,所以每天都得擦澡。至于头发,由于都是束发,倒没什么味儿。
不过好多天没洗了……
我想了想,就把头发解散,穿了件单衣长裤,又跑去打水的地方。这时候没人会来洗澡洗发,大部分都是窝在房里,甚至也不会出来走动。
我随便把头发打湿,搓了皂角往头发抹,只抹了几下,就赶紧用水冲净,然后整把握起来扭去了水,连忙收拾回屋。
我把门关好锁上,一边开始脱衣裳。
因为屋里就我一个,自然也不会特意去屏风后面了,而且算学先生若来,他也会先敲门,不过他通常不会来。
衣裳脱下后,湿淋淋的头发就直接贴到背上的皮肤,我微微瑟缩了下,才把巾帕拧了水,开始擦身。
『咔擦——』
很小的一声,可是我听到了,一时顿住,茫然的抬起头。
门被微微打开,侧身进来的人也抬起了头,望了过来,关门的手也是一顿。
屋里只点着一根蜡烛,不过被我拿了过来,此刻看过去——就是隐隐约约,瞧不清对方模样,就是觉得……
这人身段真好。
我恍惚的想着,嘴巴才动,忽地眼前花了花,冰凉的气息扑面而来,耳边只听得框琅一大声,在这之中,还有一声极细极细的喀嚓。
喀嚓?我怔了怔。
裤脚……透出湿濡的凉意,是水翻了……
然后是脖子……
冰冷的,不属于自己皮肤的温度。
我根本来不及感觉整条手臂的痛楚,另一个疼痛随之而来——脖子上的手指收了一收。
「呜——」
我痛苦的张嘴,仰起头,目光撞进一双眼睛。
那是我从没看过的黑,就是在这种时候,我也觉得黑的很好看的眼珠。
「谁让你来的?」美丽眼珠的主人说,口气很沉很冷,空的另一手抵在我的肩上。
「呃……」我大张嘴,却只能一直喘气。
「是万家……还是……」
他说什么,我不明白,可让我来的……是……算学先生是姓林的……
「没……不是万……是林……」我用另一只手去扯脖子上的手指。
「……」
我仍扯着,感觉脑袋很胀,说得零零乱乱:「他……隔壁……林……」
「隔壁?」他似乎听得懂,出声疑问。
「林……先生……」我点头又摇头。
他沉默了一下,手劲儿松了点,才又出声:「……林子复?」
「是……」
话才完,就听一声轻啧,便觉得气道忽地松了开,我一时扛不住,被呛得连连直咳,抬手想捂嘴,却发现一只手臂抬不了,而且痛得可以。
我呜呜几声,本来抵在身上的人已经退了开,然后站起……跟着就听门开了又关,再来又是开的声音。
然后一个身体跌到我身边。
我勉强看了过去,是摔得有些狼狈的算学先生。
「林子复,请解释?」很冷很沉的声音问。
「解释什么?」算学先生莫名所以的问。
「你身边那个,你安排的?」
算学先生顿了顿,才转来看了我,就看了一下,整个人惊跳起来,伸手要来扶我。可他一碰,我手就更疼。
「呜呜……」我叫了两声。
「老天,宁抒你……这……你弄得?」
被唤叫宁抒的男子,也是凶手的人看了我一眼,微微皱眉,道:「我以为他是小偷……」
「他不是小偷!」林子复扶额,「他是……他是书院的学生。」
「学生?」
我对上男子的目光,他有些一愣。
「是啊……」算学先生唉了声,「而且,就是小偷也不是你这么打的吧。」说着,就转来对我道:「没事儿,这……我先扶你到床上。」
「好……」我虚弱的点头,忍着痛被扶起,坐到床边。
「为什么学生会在我房里?」过会儿,男子问。
「他为什么不能——」算学先生一顿,整个人又惊慌失措的看了我一眼,又瞥了另一人,「呃,这是个误会,喔,不,是有隐情……」
我瞬间有点委屈的瞅着这个帮了我很多的先生……
这下清楚明白了……算学先生没给人写信……而这房间的先生也不是很和善……
「是这样的……」算学先生转开眼,赶紧说了起来:「他有点困难,不能住在学生舍房,又不能向家里求助,所以我……」
「所以,你自作主张,把人安排与我同住。」男子说,看了我一眼,便走近过来。
我有些缩了一缩……
算学先生又说:「就你这房有空缺,也不能让他与女先生们住啊。」
「我拒绝。」男子冷淡道,看着我:「不管你有什么困难,要想读书,就自个儿想办法。」
「……我就想不出来啊。」我闷闷咕哝,要想出来,哪还会在这儿。
「……」
「咳咳,我说,你就答应了,这孩子很乖的。」算学先生站到他身侧说:「而且你给人卸了手臂……」
我听见,不禁又委屈,忍不住道:「还掐我脖子……」
「……」
「……你真是。」算学先生摇头,面色大义凛然:「万一出事儿,你可就露馅儿,要教人知道你有武功,这不是白费你这些年在这儿……唉,后面的话,我就不说了,你自个儿想想吧。」
男子不发一语,只看着我。
我怯怯的一退,却不禁与他直视……
「你……你也是书院的先生么?」不知怎地,我开口:「你是教武学的?你方才好快……」
他像是不想听,皱了一下眉。
我连忙闭嘴……
他还是看着我,过会儿轻啧一声。
「我是教史地的先生。」他说,坐到我身侧,目光对着我:「傅宁抒。」
「哦……」我茫茫点头。
「你叫什么?」
「……路静思。」
「静思么?好名字。」他说:「世是静思同转毂,物华催老剧飞梭。」
我怔住,感觉心里……有些什么正腾了起来。
以前都觉得这名儿很一般,让他这么批注,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静思,我们打个商量好了。」他又说:「我让你住在这儿,不过,今晚的事儿,你就当作没发生。」
我懵懵地……不禁点头。
「知道没发生的意思么?」他用很冰很沉的声音说,可这会儿听着,却不会让人感到害怕:「就是我没伤过你,你也没看到我动武。」
我动唇,正要说好,可又想……就说:「但手就是伤了,明天怎么办?」
我看到他笑了一下,跟着就听一声极细小的咔擦,还有一句话。
你的手分明是好的——
我听着这句,身体因为骨头扳转的痛楚而全身颤抖……
啊……好痛——
好想尖叫,可声音却不知怎么噎住了,发不出来……而且……
而且什么,我不知道了,已经是两眼一闭,向后仰倒。
第8章
旭日之时便要起……
脑袋瓜浮现当日算学先生说得这一句,跟着嗡嗡作响,不停的翁嗡嗡,听着很——喔,对,那是书院定时敲响的钟声。
我慢慢睁开了眼,惺忪困倦的撑坐起身。
这一撑,手按住的触感却不是床垫,而是……
我的睡意霎时飞了,睁大眼睛,直直瞪着床……外边侧睡的人。
而我的手就按在他的手臂……
可能是这样,这个人睁开了眼,然后眯了一眯,眼珠子就向我转来。那一双眼珠,很黑,很冷,很……
我记得,很美。
「……你起你的,不必叫我。」他再开口,跟着闭上了眼睛,手臂一动,就把我的手挥开。
我呆了呆,看着自个儿的手。
手……是好好的,看着不像伤过,但这个人也是真的,所以昨晚那些,都是真的。
但是……
我小声开口:「……我没叫你,是不小心按到你。」
「……」
我盯着仍然闭目睡觉不理睬的人……忽然意识到,虽然住在一起,但他不是学生,是夫子;按礼来说,我得喊他一声先生。
「先生……到点了,我得去集合。」
「……」
还是没醒……我烦恼起来,那怎么下床啊?之前一个人睡,要睡内睡外都随意,反正早上起来,都不会给谁挡到路。
不过晨练,就是夫子们也都要到,他不起来么?我有点困惑,一边伸长脖子,看了看窗子那头映出的天色,看着越来越亮。
不管了……
我推开被子,尽量不去碰到他,弯着身体,然后跨出脚。
他忽然睁开眼。
我吓了一跳,脚跟着软,高度跨得不够,让他的身体绊了一下,整个人横倒在他身上。
「哎唷——」
虽然不是摔在地上,可人的身体也是硬梆梆的,盖得又不是厚棉被,两相这么一硌,还是很痛的……
我纠着眉,挣扎着要爬起来,后领就让人一抓,被甩到原来睡得位置。
屁股大力碰了一下,我呜呜出声,不禁哀怨的瞅向凶手。
他轻啧一声,支身坐起。
「你方才做什么?」
他的口气很不好,我心里更闷,低道:「下床……」
他闭了闭眸,缓了口气道:「别从我身上跨过去,我会以为……」他顿了一下,「没事儿,别这样做就是了。」
「……可你挡住了。」
「……」
「而且这个时辰,每个人都要起的,先生也不能例外……」
他的视线睇来,唇角扯了一下,「你这是学生在指正先生的不是了?」
我睁了一下目光,闷闷咕哝:「不是,就是规定……」
听见这句,他微哼了哼,低道:「规定又如何。」
也对,不能如何……但……他是先生,不想遵守,可能不会有处罚,但我是学生,没去的话……
想到这儿,目光扫过窗口,我整个人一惊。
「糟了……」
我惊慌爬起,手脚并用的下床,赶紧去找水盆,又想来不及了,改去拿衣裳,匆促套上,看也不看他,赶紧的往外冲。
结果,不是迟了,是根本没去……
因为走到半途,柳先生面色严厉的把我拦下,那会儿长衫的一只袖子才穿上而已……他见到,生生的念了我一顿,然后才说回去罚抄两遍礼记的第十七篇,总算放我离开。
那时晨练已经结束了。
我去把衣裳理整齐,再把头发重新束好,赶紧回到舍房。
一踏进院中,却正好有人开门出来。
在这儿住了快要两个月了,不管早出晚归,一直都没有遇过谁的,哪想今儿个真的碰上了……
我登时顿住,对方也是。
「你怎么到这儿来?」席夙一,教导文学的先生绷着一张脸问。
「我……我……」我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