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那我们从哪儿开始??是不是先要扎马步??”
艳阳天在桌边坐下,他指着对面的烧饼铺问少年人:“看到那家烧饼铺了吗?”
“看到了,三天前刚开的,怎么了?”
“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要是你能让那个做烧饼的吃你一拳,我就正式收你当徒弟。”
少年人一下又蔫了:“你耍我呢?我干吗要去打一个做烧饼的?”
艳阳天点了根烟夹在手指里,却不抽,他道:“三天,只给你三天。”
少年咬咬牙:“好!一言为定!”
艳阳天被他的样子逗笑了,那少年人又问他:“刚才打电话过来的是我大……大师兄啊?”
他喊得怯生生的,艳阳天笑得更厉害了,他道:“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他打电话来干什么啊?”
“有样东西要给我。”
“那你手上的伤我现在能问了吗?”少年人道。艳阳天垂下了眼睛,他默默抽了会儿烟,半晌才说:“他给的。”
少年人这时已经在帮他招呼客人了,听到后,问他:“你说什么?”
艳阳天望着烧饼铺的方向吐出口青烟,转头看着少年人,嘴边带着抹若有似无的笑:“我手上的疤是你以前的大师兄给的。”
少年人听他提起这件事,又冒出许多问题:“你和以前大师兄切磋弄伤的啊?那以前大师兄是不是比你更厉害啊?以前大师兄几岁开始学拳的?你看看我能比他还厉害吗??”
他没完没了地问,艳阳天再没透露什么给他,只道:“你怎么还不去烧饼铺?”
少年人用力拍了下胸脯,道:“去!现在就去!”
艳阳天弹了弹烟灰,给自己的玻璃杯里加了点热水,那少年人跨出门槛前回头望了艳阳天一眼,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少年人张嘴正要说下去,艳阳天一抬手,道:“你叫什么关我什么事,你快去。”
少年人愣了片刻,抓抓耳朵跑出了面铺,直奔烧饼铺而去。巷里铺头多是做早点生意,过了中午便关了不少。烧饼铺外头支着雨棚,也看不清屋檐下站了什么人、多少人。艳阳天就坐在店里看那少年人,只见少年人兴冲冲跑进了烧饼铺,可不到半分钟他整个人便飞了出来,重重摔在街中央,一股强风平地而起,将那塑料雨棚都吹鼓了半寸。少年人回头看艳阳天,眼里满是难以置信,艳阳天没说话,也没作任何表情,那少年人似是不信邪,捂着胸口从地上爬起来再度冲进烧饼铺,这次他还没踏进烧饼铺便被弹开,整个人撞到了电线杆上,这次这股强风刮得更劲,将塑料雨棚整个掀开,铁支架嘎嘎作响,雨棚上积着的雪鹅毛般飘飘洒洒地落下,仿佛一道白色的羽绒帘子,帘子被风拉开,雨棚底下的人终于是露出了脸。那是名壮汉,左眼一道斜疤,自太阳穴划至下颔,大冷的天,他只穿一件灰色背心,腰上系半截白色围裙,围裙上慢是焦黑脏污。然而比起他身装束更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两条胳膊,肌肉爆满,左胳膊赤红,右胳膊乌黑,上面纹满蛇鳞,他一瞪眼,那模样如同地狱罗刹,好不吓人!少年人坐在地上站也站不起来了,嘴角淌下鲜血,罗刹壮汉抬眼望向艳阳天,他右眼状如铜铃,瞪着艳阳天的眼珠好像要弹出来一样,壮汉一转身,雨棚顺势落下,又盖住了烧饼铺里的事物。这场景却把艳阳天看高兴了,他敲着桌子轻轻笑,还摇头晃脑地哼起了小曲儿。
面铺边上卖瓜子的又来和艳阳天搭讪,问他:“老板,你店里新请的这小子脑子是不是不太好?”
艳阳天正在兴头上,回了句:“是有点。”
卖瓜子的獐头鼠目,穿了身厚实的睡衣,捧着一把瓜子吃一颗往地上吐两片瓜子壳,又道:“我看这里的生意也快要做不下去啦,整天不是有人打架就是有人来闹事,老板你说是吧?”
艳阳天的兴致没了,懒得说话,喝口热茶走去打了个电话,他说电话时少年人回来了,他抹掉嘴角血迹不甘心地坐在桌边,质问艳阳天:“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个人很厉害??”
艳阳天还在讲电话,没空搭理他,到他挂了电话,才和少年人说:“不知道到底多厉害,找你去试试。”
少年人一拍桌子,屁股都离了板凳了,可还是坐了回去,他咬着嘴唇看艳阳天,眼里泪光迷蒙。艳阳天道:“怎么?做徒弟的为师傅办这点事儿都不愿意?不愿意就滚。”
少年人握紧拳头用力砸了两下桌子,小腿和手还都在打颤,他低垂下头一声不吭。艳阳天也不说话,坐下了静静地看他的报纸,喝他的茶。不多时,店里来了个人,一个女人。女人面若银盘,柳叶眉,月牙眼,脸上略施粉黛,穿一身白大褂,斯斯文文的。少年人看到女人擦了擦眼睛,扭过了头,尽量缩在角落里。艳阳天看到女人朝她伸出了手,女人的眼神匆匆扫过少年人,落在了艳阳天身上,女人道:“一次六颗,一天三次,连续吃七天,多一天就死,少一天少活十年。”
她扔给艳阳天一个塑料瓶子,艳阳天又扔给少年人,少年人没能接住,瓶子掉到了地上,滚到了女人脚边。少年人伸手来捡,女人哼笑了声:“就这点本事?比周白清可差远了。”
艳阳天面露不快,给了女人两百块钱便打发她走,女人道:“你以为我愿意来?还有我告诉你一声,以后电话别打去我店里,我妹妹回来了。”
艳阳天显得更不痛快了,把女人送到外面,扔下铺子自己走回了家。艳阳天也不指望那个少年人能替他看着铺子,更不担心有人来抢铺里的钱,面铺根本不赚钱,每月还要赔点水费燃气费进去。这间铺子是好多年前别人送给他的,他现在住的民房也是,当年一起给了他,也不管他要还是不要,就把户主都改成了他的名字。那天周白清走后他被蓝婶送去医院时他就想起了这两处房产,他想,芷凤都走了,那他就回来住住吧,等等看,等到他不想住了再物归原主,还回去。
艳阳天在凌晨三点又回去了面铺,天上飘着细雪,他打了把伞停在门前张望了眼,那个少年人还在,蜷缩在角落裹着衣服迷瞪着眼睛,似睡未睡,似醒非醒。
艳阳天走了进去,撑着伞坐在椅子上面朝长巷,点上一根烟,慢慢悠悠地抽。他平时就睡得少,也不怎么喜欢睡觉,他睡觉时容易发梦,有时一晚要梦好几场,醒来反而更累。到了五点时,少年人醒了过来,他看到艳阳天,吃了一惊,哑着嗓子问他:“你起这么早??”
艳阳天拍了下裤腿,瞥了眼巷子口走来的一男一女,两人勾肩搭背,大声地说着话,好像才从某个酒吧里出来,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少年人吸了吸鼻子又问艳阳天:“你看什么?”
艳阳天把烟送到嘴边,回头对他甩了个眼色:“你先回去。”
少年人说:“我没地方去。”
“那你就在这里待着,别出来。”艳阳天说完,拂袖起身,撑着伞行到外头,不等少年人追出来就锁上了卷帘门。此时天还未亮,百花巷中只有一头一尾两盏路灯亮着,光线昏暗,那对男女很快隐没在了黑暗之中。艳阳天站在路中央,站姿挺拔如松,正面朝东,道:“那天邵十一在你没能为你师傅报成仇,今天谁都没在,还不光明正大现身?还在等什么?”
他话说完,无人应答,百花巷中更添静谧。
艳阳天抽完最后一口烟,弹出烟蒂,片片雪花很快便将烟上火星覆住,艳阳天单手背在身后,又道:“放心,这次我不会报警,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出来吧。”
他放出话来,这才有人从巷中一条小道陆陆续续走出来,领头的是秃眉黄毛,跟在他身后的约莫有三十几号人,里头还有刚才从巷中经过的那对男女。艳阳天今天心情好,问黄毛:“你派人盯了我这间铺子多久了?”
“没多久。”黄毛道。
“我想你去干吗了,邵十一走了也不见你来,原来是去招兵买马。”艳阳天言罢,收起了伞,柱在身侧,扫了眼黄毛与他的手下。他不动,黄毛也不敢轻举妄动,等艳阳天看够了,垂下了眼,黄毛挥动手指,他班手下忙分散开将艳阳天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住。艳阳天神色如常,并未被这阵势吓到,黄毛穿过人墙走到他面前,一搓鼻子,挑起下巴道:“艳阳天,今天你的狗命老子收下了!”
艳阳天并无惧意,微微颔首,还做了个“请”的手势。黄毛怒吼一声,三步冲到艳阳天面前,扎稳弓步,前手便是记直冲拳,可惜他拳劲不够,艳阳天吃了他这拳也只是后退四步,人还握紧雨伞,稳稳当当地站着。黄毛见状,两个跃步上前,左腿微屈,右腿一个侧踢踢中艳阳天膝盖,艳阳天猛地单膝跪倒在地,手里的伞也被黄毛踢飞,黄毛进而右手顶肘撞向艳阳天左肩,嘴上道:“也让你尝尝脱臼的滋味!”
艳阳天耳边传来卡拉一声,他却笑了出来,黄毛似是明白了他笑中的意思,四指并拢横劈向艳阳天的脖子,艳阳天身子摇晃了两下摔在地上,他这会儿又想开口了,便道:“我骨头硬,你这点功夫想让我脱臼还是再练个百十来年吧。”
被艳阳天当众耻笑,黄毛当然咽不下这口气,三角眼里迸出怒火,抓起艳阳天脑袋便将他往地上撞去,这么狠撞了三下,眼瞅着艳阳天额上流下鲜血,地上积雪也被染红一片,黄毛还未停下,他抓起艳阳天头发将他拖到道边,用力撞向道牙。后脑勺受了如此重击,艳阳天已渐昏沉,他闭上眼睛,正等黄毛再像砸核桃似地砸他个五六七回,黄毛却突然惨叫不止,停了手。
艳阳天强睁开眼睛,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黎明已至,雪还未停,刚才围住他的人纷纷向左右移开,让出了一条道,好似在迎接什么人。艳阳天再斜眼看地上的白雪,一颗颗鲜红的血珠冻在白雪上,晶亮饱满,仿佛谁的珊瑚珠子项链被人扯断掉了一地的红珊瑚珠,这场景着实难得一见。而离这些血珠子不远的地方掉着粒石子,艳阳天吸了两口气回过神来找到了黄毛,他正用左手捂着自己的右手,神情痛苦,斜眼瞪着一个方向。
有声音从那个方向传来:“大师兄要为师傅报仇,合情合理,只是这仇拖了三年,如今艳阳天武功尽失,这仇就算报了,说出去也是我们欺负人,又是何必?”
艳阳天抬起眼皮看那个说话的人,此人一身鲜绿衣,绿色衬衣绿色裤子绿色鞋子,手里撑一把大红雨伞,他个子不高,年纪不大,说话时正看着艳阳天。
绿衣人又道:“师父三年前过世时确实立下誓言,谁能替他赢了艳阳天谁便是他的接班人,只是按照大师兄现在这么个赢法,恐怕难以服众。”
黄毛辩道:“赢就是赢!不能服众也是赢!”
绿衣人道:“那恐怕大师兄今天要先过了我这关才能碰艳阳天了。”
“你……!”黄毛气愤,却只能是气愤,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怕这个绿衣人,绿衣人一开口气势上便胜了他七分,如今听到绿衣人说要保艳阳天,任凭黄毛心里多不甘愿,也只能带人暂先撤离。
“我们走!艳阳天你给我等着!”黄毛走前还撂下狠话,艳阳天笑了下,躺在地上眨了眨眼睛,他看绿衣人走近了,道:“给我打这个电话。”
他报了串电话号码,绿衣人道:“奇怪,我为什么要帮你?”
艳阳天道:“你既然在你师兄手上救了我,就要救到底。”
绿衣人哈哈大笑,蹲下看艳阳天,替他擦拭额头上的血迹,道:“你命还真硬,这么一顿打都要不了你的命,艳阳天,你遇到我,只能说你命不该绝,电话你自己打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绿衣人说着,起身缓缓走开,艳阳天在地上动了下胳膊和双脚,他头虽涨痛,可四肢尚健全,他咬咬牙,手脚并用往面铺的方向爬去。他这么爬了十来分钟,终于是摸到了面铺的卷帘门,艳阳天往裤兜里摸钥匙,他的手抖得厉害,怎么伸也伸不进口袋里,艳阳天无奈地靠在卷帘门边,试着调整呼吸,他听到里头少年人的呼喊声,少年人说:“我给你报了警!师父!你别死啊!你还没教我武功呢!!怎么警察还没来!!师父你怎么样了??”
艳阳天敲了两下门,嫌恶地说:“别吵,头疼……”
少年人不吵了,开始哭,哭着喊师父,艳阳天头更疼,更没法静下来去摸钥匙了,他手指就搭在裤兜边缘,可怎么都不听他使唤。艳阳天对少年人说:“你给我打个电话,就说艳阳天找医生。”
少年人听到后立即去打电话,一阵冷风袭来,裹着雪花,吹得艳阳天四肢僵硬。他咳嗽起来,血凝固在他的脸上,好像给他盖上了层红纱,他没来由地想,别人死了都是盖白布,就只有他,别出心裁,死的时候盖得还是红布。想到这儿,艳阳天觉得有些好笑,便笑了出来。少年人打好电话之后靠在门后和艳阳天说:“给你打了!那个女的说她马上来!师父你别死啊!”
艳阳天歪着脑袋,耳朵贴在卷帘门上,道:“你再说两句师父你别死来听听。”
“师父你真的别死啊!”
“师父!”
艳阳天唇边的笑意更浓,正准备夸那少年人两句,可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大片阴影忽地罩在他身上,他抬眼看到站在他面前的人,他便不想说话了。
“还没死?”站在他面前的人给他打着伞问他。
艳阳天摇摇头:“命硬。”
“找东西?”
艳阳天道:“找钥匙。你这么早就来了?”
“早把东西给了你早完事。”
“你现在走路都没声音的?”
“和你学的。里面的人是你新收的徒弟?”
艳阳天道:“不关你的事。”
“杀了哪家的主人骗来的?”
艳阳天转动眼珠,道:“不是人人都是你周白清。”
周白清大声笑,但是很快就将这笑收住,他弯腰从艳阳天口袋里摸出了一串钥匙,把他推开些,一把一把试地上的锁。艳阳天侧着身看他,周白清穿得像杂志里的精英人物,衬衣,西服,外面再套件大衣,脖子上挂着条羊毛围巾,他剪短了头发,耳朵露在外头,耳廓被风吹得泛起了粉红色。艳阳天喉咙里又痒痒的,咳了几声,周白清听到,看了看他,没声响,他找到了开锁的钥匙,打开了卷帘门,抓着艳阳天的衣领把他拖进了面铺。面铺里的少年人一看到他和鲜血满头的艳阳天,冲上去就拿拳头揍周白清,嚷嚷着:“你他妈敢动我师父!我和你拼了!!”
周白清推开他,随手抽了点纸巾擦手,道:“发什么疯?我要是把他弄成这样的人,我还拖他进来??”
少年人冷静了下来,可还是气呼呼地看着周白清。周白清问他:“你叫什么?”
少年人给艳阳天擦脸,给他找水喝,好久才回答周白清:“廖晓白。”
他还反问周白清:“那你干什么的?叫什么??”
周白清道:“关你屁事。”
廖晓白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转头又去看艳阳天,艳阳天这时已经昏了过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廖晓白伸长脖子往外张望,望不到人又着急去听艳阳天的心跳,摸他的脉搏。周白清看他这副紧张的样子,笑了出来。廖晓白没好气地问他:“你是干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