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朗特意挑了一只圆萝卜,这只萝卜大得很,上课的时候按照老师要求需要把萝卜从中间剁开,留下下半部分备用。秦朗手小,按不住,结果萝卜从桌子上咕噜咕噜地掉到了地上,摔出了裂痕,不能用了。
一节自然课很多孩子都没有做完,剩下的部分就当做家庭作业。金老师特意强调做的好的同学就把作品放在班级门口“展览”。秦朗瞟了瞟其他同学,大多数人都把萝卜削成了铅笔,只有一个男生按照老师的说法将萝卜挖好,一牙一牙的蒜码的整整齐齐,冒出来的绿色小尖儿别提多可爱。
小屁孩儿心里记下了,当天晚上抱着萝卜和大蒜屁颠屁颠的去找杨琨。
杨琨正咬着笔杆做数学应用题,一看秦朗的架势立刻皱眉。
“去去去,别烦我。做作业呢。”
秦朗不敢捣乱,干脆把萝卜大蒜放到一边,在四哥的书架上抽出一本画册坐在一边看看的津津有味。
画册看到最后的时候四哥终于写完了所有作业,小屁孩儿正抿着嘴偷着乐呢,看的头都不抬。伸手拍了他脑袋一下,眼睛瞟着地上的萝卜和大蒜问道:“干嘛啊这是?”
秦朗把书一撇,凑过去耍赖:“四哥,好四哥。”
“你就帮帮我么,你做的最好看啦。”
“我四哥最——厉害了么……”
这天晚上杨琨左手萝卜右手刀,给一只大圆萝卜掏出芯子,一个个蒜经心码好。杨琨还动了点心思,没有照着书上那样把萝卜的绿樱子砍掉,反而是在侧面挖出一个槽。造型更好看独特。
做完的时候杨琨习惯性地抹了一把脸,萝卜和大蒜的辛辣窜进鼻孔和眼睛,一个打喷嚏打的眼泪哗啦的。小屁孩儿死没良心的抱着肚子笑,又被四哥压在床上一顿揉搓,直到他求饶才松手。
第二天秦朗提着四哥穿了线的大萝卜,把萝卜往前面一摆,好看的造型又压人一头。受到老师点名表扬的秦朗扬着脖子,骄傲的和小公鸡似的。
燕山山脉刮过来的北风呼地把日历翻到来年春天。哥俩儿个子都见长,尤其是杨琨,已经长到他爸爸耳朵下面。明明才十三岁,但是戳在那里谁都不敢忽视,这孩子已经有了大人的模样。
一股春风一场细雨,学校花园里的干支梅次第开放。这种植物开花很早,干枯的树枝上看不见叶子,被一团团粉嫩的花瓣包裹,远远看去像是一团粉色的云霞。
秦广借来相机给秦秦拍照。儿子成长中的每一个过程父母都会留下宝贵的印记,上了一年级之后的秦朗更加乖巧懂事,镜头前刺啦一乐,一颗门牙没有了,原处留下一个黑洞。
秦朗把四哥拉出来,两人在一棵开得如火如荼的干支梅前合影。这算得上是俩人第一张合影。照片里杨琨站的笔直,左手搭在秦朗的肩膀上,秦朗扭着头靠在四哥怀里,小脑袋只够得着四哥的胸膛。
咔嚓一声,哥俩的笑脸被永远定格。
转眼已经是两千零二年。
打这年春天开始,杨琨的课业明显增重。倒不是学校里的作业增多,事实上乡村小学没有那么好条件,也不注重升学率。大部分孩子小学毕业之后都会上就近的初中继续念书。
但是杨琨显然不是那个大部分。
马淑春十分注重孩子的教育,也早在私下里和儿子谈过。小学毕业之后杨琨会被送到县城读书,那里有全县最好的师资和教育条件,而与杨琨同龄的孩子早在幼儿园开始就被父母送到课外班学习各种特长。
相比较之下,杨琨不占任何优势,所以他只能更努力。
杨琨在家里排行老四,他大伯家的大哥杨拓已经上大学。杨拓当年高考的时候一鸣惊人,从一个小山城考到了上海同济大学,是他们老杨家的骄傲。杨门无犬子,杨拓作为这一辈的领头人给下面的弟弟妹妹们立了一个好榜样。马淑春不止一次为杨琨描述过杨拓那个美好的大学,以及那座繁华的都市,虽然杨琨只有十几岁,但是心中已经装下了广阔的天地。
少年从小就心怀壮志,若不是外界条件的限制他能取得更傲人的成绩。
原本一天十个单词被他自己提高到二十个,一本初级语法书被他翻来覆去的看了很多遍,晚上不再带着秦朗一起在操场上吊儿郎当的瞎绕,而是经常抱着课本练习册和一群高中生挤在教室里上自习。
秦朗刚上一年级,学习对他来说只是课本上的生字词和百以内加减法,不过四哥去上自习他也跟着,做完了作业就扯一张大白纸照着漫画书临摹。宠物小精灵里的小智、小霞以及一票神奇宝贝都画了个遍。
都说男人认真工作的时候最迷人。画累的秦朗从书里抬起头,看到身边的四哥低头算数,象征着高年级的碳素笔哗哗地划过草稿纸,留下一串一串漂亮的数字。杨琨是薄薄的的双眼皮,平日里睁着眼睛时候就是内双,现在低下眼睑看书,一双狭长的眼睛很好看。再配上他的浓黑剑眉,抿成一条线一般的嘴唇,还有那刀削一般的鼻子,少年的轮廓从此刻在秦朗的脑子里。
杨琨对自己狠,但也不是死学。放假了他依旧带着秦朗四处溜达,去年冬天秦朗闹着他要去东山上下兔套子,被他打岔拒绝了。开春回暖了之后杨琨叫上秦朗,哥俩提着小编织笼子去山上挖野菜去了。
四月份月底开始,雨水逐渐增多,山上的植物都绿油油地充满生机。马莲菜这时候长得正好,这种植物是茎生,一长就是半面小山坡。当值四月份末,叶子肥硕而不老,热水焯过颜色变深,无论是和豆瓣酱凉拌还是炖菜都很好吃。马淑春把马莲菜剁成馅儿,加上炼油剩下的油梭子包成包子,哥俩儿比着吃每人能吃五个,撑得走不动路。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起来,转眼就是七月份。这次期末考试是全乡统考,杨琨拿了全乡五年级第一,其中数学考了一百。秦朗成绩也不错,班里首次抽取尖子生,秦朗像当初的杨琨一样被抽中,安排在另一个教室。成绩出来之后杨思凤还算满意,考了第三名,第一第二是两个女生。
这天哥俩儿都抱着奖状回家,一进学校大门就受到了一众老师们的热烈表扬。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孟志远依旧垫底,梁园成绩稍微起色。而最大的孩子杨威参加完了六年级毕业考试,据说下半年就要去远处念书。
远处是哪里呢?那时候的秦朗认为县城就很远,要是有一天四哥离开这里去县城读书他会非常想念。
第十二章
二零二年夏天快要过去,杨琨上六年级,小屁孩儿也开始上二年级。
不能下河摸鱼的日子里杨琨照样能变着法子带着秦朗作妖。当初捞鱼的渔网被杨琨一改装,就成了扑蝴蝶的工具。
金秋十月,东山上和西边大河旁的杨树林都披上一层金色霞光。
杨琨带着秦朗上山,一级一级的梯田此刻都被收割了庄稼,高粱秆子被砍到铺在地上,上面落了一层金色和红色的梨树叶子,熟透了掉落在地上的梨子散发出甜腻的香气。秦朗刚刚上来,只看到满地的树叶,谁知脚步刚踩在高粱秸秆上,发出的一声脆响惊起了无数蝴蝶。
这些蝴蝶的羽翼呈现和树叶相近的颜色,好几只凑在一起共同吮吸一只梨子里香甜的汁液,秦朗刚才都没看出这是蝴蝶。当所有蝴蝶飞起的时候,那场面是震撼的,秦朗呆呆地看着,都忘了去扑。
童年的每一幅风景都印刻在秦朗的脑海中,那是关于美的启蒙。最天真无邪的日子里都是四哥陪在身边,每一个童年趣事必然有四哥参与。
二零零三年。
这一年的年关刚过,喜庆的劲头来不及过去,新闻里传来的消息就使得家家户户风声鹤唳。
其实早在去年的十一月份,非典已经出现。十二月,广州的红霉素脱销。然而直到零三年的三月,非典大面积爆发,生活在小县城的人们才认识到这是多么厉害的传染病——最初症状不过像是普通的感冒发烧,直到因为这“感冒”死了人才有人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学生们才开学没多久,又被放了假,甚至连放多久的假都没有告知。学校在遣散了学生之后封校,限制所有人的进出。各个村落也在进村的主要干道上设置卡点,大多数外出打工返乡的人只有到医院开设证明才准入内。没有人知道这场浩劫什么时候才会过去,所有人都在祈祷。
相比起大人们的忧心忡忡,在这场灾难中唯一找寻到一丝快乐的就是一群孩子。漫长的假期意味着可以随便玩耍,虽然老师布置的作业繁多,甚至还有要求背诵《小学生守则》和《小学生行为规范》,但是都挡不住孩子们天真烂漫的心性。
五月多天气开始变热,时不时的下一场雷阵雨给空气带潮湿。天气阴沉又不会下雨的时候,杨琨带着秦朗爬上学校里一个烧锅炉的平房。这间锅炉房被废弃,平日里少有人来,哥俩儿在房顶上铺开作业纸,吹着小风写作业,也是只有年少才能享受的恣意。
杨琨和秦朗也被憋在学校里了,现在外面人心惶惶,大人们千叮咛万嘱咐这些猴孩子们,就怕偷溜出去闯祸。原来热热闹闹的校园骤然空了下来,和往常的寒暑假不一样,现在的空旷使人心里发憷。
杨琨写应用题,背课文,记单词,秦朗在一边默写生字词。新来的班主任很严厉,哪怕是这个时候也不对孩子们松懈,每天抄写一页生字词,每个五遍,还必须把字写的干净漂亮。督促孩子们学习的同时也是要他们养成良好习惯。
秦朗才不会按时完成作业,总是拖了好几天才知道要补。因为要在作业纸上像日记一样写上时间日期,他一个不注意把日子写到了四月三十八号,被杨琨看到之后好一顿嘲笑。
“我不知道一个月有几天么……”
秦朗一边扁着嘴一边抢回作业纸,谁知手一松这张纸就从俩人手里飞出去了,一阵小风刮过来,作业纸在空中打了好几个弯弯绕最后飘落在大墙外面的臭水沟里。
秦朗哭丧着脸,一边咬牙一边向四哥扑去,哥俩又闹做一团,差点从房顶上滚下去。
这额外的假期是秦朗过的最舒服的时光,没有什么特别的游戏,但是四哥总是能想到办法找乐子。不知道他从哪里淘出来的小霸王学习机和卡带,哥俩儿关上门打游戏。
男孩子天生喜欢血性的游戏,感觉魂斗罗比超级玛丽有意思的多。杨琨捏着手柄身体左摇右晃,嘴里还不断地指挥秦朗。
“秦秦!!你打、打、打上面!下面的交给我!!”
“卧槽你赶快换多方面机枪!我用那个激光火球发射器!!”
秦朗脑子活泛,完全能跟得上四哥的节拍,哥俩儿又有默契,打起游戏来意气风发谁都拦不住!
秦朗尤其喜欢四哥一着急爆粗口的时候,这人平时可能装假正经呢,能把人一唬一唬的,也只有这时候才会暴露出他的孩子气。
终于熬过病情最严重的时候,学校开课。因为地处山区,并没有发现大规模爆发的疫情。伤亡人员对于这里的人们不过是电视上报道的数字,不过学校还是认真负责,每天早上都要测量学生体温,稍稍过高的都会被遣送回家。
这是秦朗和四哥一起度过的最后的学校时光,这个期末考试之后四哥就会毕业,去别的地方上学。
玩疯的时候秦朗根本就想不起来这些糟心事,直到考试过后,学校开大会表彰优秀毕业生,四哥荣誉领奖。台下的秦朗给四哥拼命的鼓掌,满腔热情都化作脸上那两团激动的红晕。
秦朗知道开学了之后四哥就不能和自己一起上学。时间过得真快,三年一晃就过去了。站在东山顶上俯瞰,秦朗突然说:“四哥,你什么时候走?”
杨琨知道小屁孩儿在问什么,沉默了一下,然后回答:“我也不知道,看我妈吧。”
离别的小伤感在风中蔓延,秦朗低着头,说:“走之前一定要告诉我啊。”
杨琨扭过头看了看秦秦,然后伸出手,就像很多次给小屁孩儿安慰那样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回答:“会的。”
山顶上一直有风吹过,吹干了俩人因爬山而来的汗水,每一个毛孔都是张开的,有一种感情在空气里发酵,在毛孔中叫嚣。
秦奶奶打电话给秦广,老太太想大孙子了!下命令一定要把他送回家!
哪怕是非典闹得最严重的时候,老太太在家里也坐不住。儿子一家暂时困在学校里,按理说没有什么危险,可是看着院子里刚成熟的豌豆和只有一尺长的小黄瓜她又开始绕圈子了。收拾了一袋子新鲜菜蔬,秦奶奶硬是走了二十里路到学校门口,隔着大门的栅栏把蔬菜递给儿子。
秦奶奶生了四个孩子,但是只有秦广这一个儿子,所以说秦朗是三代单传全家人护宝贝似的护着他,秦奶奶更是全心全意地把心思扑在他身上。
老太太一声令下,晚辈哪有不从的道理。这时候已经是暑假的后期,还有两个星期就要开学了。其实秦朗特别不想走,四哥在这里他就是舍不得!可是秦奶奶在电话里问他:“小白眼儿狼!怎么不回家看奶奶呀?是不是嫌弃我老太婆啦?”
“没有么,您是我最好的奶奶我怎么能嫌弃呢?”
“奶奶您别生气,我明天就回去么……”
秦朗到家当天,秦奶奶特意宰了一只三年的老母鸡。上个月下雨之后老太太跟着村里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去松树林里采蘑菇,一只只矮胖的小松蘑被她洗干净穿成一串挂在屋檐底下,这天老太太把一直舍不得吃的蘑菇取下来,给大宝贝孙子做了一道老母鸡炖蘑菇。
农村的小铁砂锅做菜很有滋味,老太太守着灶台一小把一小把的塞柴火,一锅鸡汤煨了一下午,揭锅的时候满院子都是香气。
饭桌上秦奶奶一边给秦朗夹最大的鸡腿,一边絮叨。
“小兔崽子就知道黏在你妈身边,都不想奶奶啦。”
“老太婆在家里盼星星盼月亮,没人记得我啦。”
秦朗一边吃了一大口鸡肉,满嘴是油,一边眯着眼睛笑道:“奶奶奶奶,我不是回来了么。”
“我陪您多住几天,您别生气了么。”
老太太吃醋了,吃儿子儿媳妇的醋!亲手养到六岁的大孙子被接走了,膝下没有人缠着要这要那心里没着没落的。有时候大门口过车秦奶奶不由自主地喊一声:“秦秦呐,看车!”喊出来才发现大宝贝孙子不在身边。当初小混蛋淘气的时候恨不得揍他,这下他走了又开始日日夜夜地想着念叨着,而这时老人的心秦朗尚且不能体会。
回了前岭村,秦朗可谓是如鱼得水。吃过饭一分钟都在家呆不住,手里拿着一只熟透的李子嗖地窜出去找以前的玩伴。他就是闲不住的人,没有人陪他玩他骨头缝都痒痒。或许是年幼的记忆太深刻,学步走路的时候都是隔背的爷爷奶奶陪伴,生命里最初的六年爸妈总是时不时地缺席,让这孩子心理孤单。
猴孩子们又有了首领,开始神淘。虽然不在一处念书,但是孩子们都没有生分,甚至还有人放假了专门去秦朗家找人叫他出来玩。
小爷打小就是这么受欢迎,没办法!
开学前三天,秦广回来接人。这次秦朗在家住了小半个月,整个人都晒黑了一圈。
回去的路上,秦朗看到一辆皮卡,后面的车斗里放着沙发冰箱还有乱七八糟的大箱子。那只沙发太眼熟了,和四哥家里的一模一样。
当车子在家门口停下,秦朗赶紧跳下来,可还是晚了一步。
四哥家都被搬空了,地上摊着废弃的报纸,原本摆在房间里的床、书架以及一切东西都不见了,只留下了印记证明曾经这里是住着人的。
秦朗突然想起来四哥刚来的那天,舅妈指挥着几个学生给她抬沙发,一听到秦朗的声音立刻就把四哥叫出来。
四哥走了,可是他还没来得及道别。
第十三章
杨琨走后,秦朗心情低落了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