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处江湖,事多危险,稍有不慎就会命丧剑下,华山派又门规森严,长大成人练武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尤安这身体实在不是练武的料子。
但要他放弃尤安的监护权,他又满心不甘愿。
他下山已然半年多,小心谨慎战战兢兢,甚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说没遇到什么危机时刻,但是这次华山派掌门继承人失踪之事,可不能等闲视之。
前面,就是危难,他能带着尤安一起闯?
突然,敲门声传来。
尤温起身走到门前。
牟离唉声叹气:“我在城里转了一圈,都没打听到什么消息,崆峒派、云松派,还有罗山的几位侠士也在此,我与他们约定明日晚上在此商议。”
尤温点头:“你先去休息会。”
床上,尤安悠悠转醒。
尤温贴近他道:“徒儿你好好休息。”
尤安却使劲全身力气拉住了他的胳膊:“师父,给我一天时间。”
尤温嗯了声。
“不,给我一个晚上,我一定能爬起来。”尤安声音嘶哑,脸上毫无血色:“我常年在魔教为奴,虽然不知道各个分坛怎么联系,分坛那些人多半也不认识我,但是我对总教之事所知甚详,如果少尊真的在杭州,肯定会派人抓我回去。”
尤温目光一凝,神色沉重:“你想当诱饵?”
苍白的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尤安盯着自己师父,目光清明:“师父,魔教中人行事诡异,机会只此一次。”万万不能错过。
尤温思忖片刻:“我华山派与他魔教缠斗多年,自然有找出他们的办法。”
尤安垂下目光,声音低柔:“师父难道想看到师伯身首异处?”
尤温身体猛然一紧,半晌才咬牙道:“那你先好好休息,我下楼给你拿点吃的。”
尤温先是到了隔壁房间,叫牟离看好自己徒弟,才慢慢吞吞的下楼。
客栈楼下便是吃饭的地方,这酒楼向来是人多嘴杂之处,几碗白酒下肚,不少张狂的话都能顺口溜出,也成了消息的来源处。
尤温目光扫过众人,却也没在谁身上多作停留,只是动作慢慢吞吞,仔细的辨听着每个人的每一句话。
他唤来了店小二,叫了不少菜,找了个偏远的桌子坐了下来。
两桌开外,一个壮汉喝了一大碗酒,大声道:“你们可知朝廷要改食盐专营制度?”
“呵,前几日不是昭告了天下?”有人搭腔起来。
三桌开外,一个做书生打扮的问道:“你们说这收盐税,可是好与不好,朝廷这几年虽然没增加什么赋税,但是这盐税谁知道怎么收?”
走南闯北的商人却不这么看,一语就戳破了书生的幼稚:“是没增加过赋税,但是徭役可不少,而且眼下才光太三十二年,有些个地方税都收到四十五年去了。”
这话一出,不少人笑了起来。壮汉道:“我看这盐税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盐帮那帮人都这么说。”
尤温见他本身就像个贩夫走卒,心道这人应该是和盐帮有所瓜葛。
“这盐税是不是好东西我不知道。”那商人摇头晃脑起来,神色得意:“但我知道,当今云王殿下领地盐税可是直接留在云王府了呢。”
那书生开始质疑:“若真开了盐税,必定是国库库银重要来源,这么多赋税就全部给了云王?”
“这有什么可怀疑的?”有人起哄:“你问问这酒楼老板,他是不是疼爱他小妾给他生的幼子!”
那掌柜的一听立马耿直了脖子:“胡说,胡说,我这店可是要留给我的正妻儿子的!”说完心虚一瞟后院,就怕自家的母老虎提着刀杀出来。
众人大笑。
商人故作神秘起来,压低声音道:“要我说,这事还是那些盐政司的倒霉,还有那些靠着背后势力贩卖私盐的,以后还不断了他们的来路?”
“呦呵,他们还缺来路,别把这主意打到我们田地来就行。”
尤温听了半晌,都是议论朝廷新政,却与江湖事关系不大,开始思量着要不要上楼。
“这些贪官污吏,中饱私囊,活该。”那壮汉骂了起来:“这次建立什么盐商,又是那宝桐聚商会中了彩头,那当家的弟弟分出枝来,专卖食盐。”
这可是大大的小道消息,尤温挑眉,确认这人根本就是盐帮的,不禁又奇怪,这宝桐聚商会处处都有它的影子,也不知道背后又是何人。
提到这个,那书生悲愤起来:“可怕就可怕在女干商斗赢忠臣,我听闻朝廷御史宋大人纳谏言辞激励,当今圣上本想惩戒一下,没想到那执刑的太监特下重手,将宋大人在午门外活活打死。”
“被赐死好歹还有个青史留名,想章大人一家可是在省亲路上惨遭灭门,可不是叫人悲痛?”那商人语气也沉重起来:“五年前,永安巷子秦尚书卸任带着家人回来,也是在半路上遭遇盗匪,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多盗匪劫杀好官?”
众人叹息,不再言语。
尤温待了这么久什么消息都没听着,都是些与他无关紧要的国家大事,心中更是烦闷。
他带着粥与饭菜到了楼上,见尤安已经睡了过去,牟离也在那瞌睡。
这下,他的眉头皱的更厉害了,直接敲醒了牟离:“吃饭。”
牟离一个激灵,先是一脸迷茫擦擦眼睛,看见饭菜赶忙拣起筷子吃饭,口齿不清的问道:“二师兄你怎么下去那么久?”
尤温脸上毫无表情:“声音小点。”再看向尤安,目光却不自觉的放柔了。
牟离闻言只顾着吃饭了。
等他吃完了,尤安依旧未醒。
尤温心道这傻师弟倒是宽心,掏出了几两银子:“我有件事情要托付你,你必须保证一丝不苟的完成。”
牟离眼中一亮:“二师兄有事尽管吩咐,牟离在所不辞!”
尤温点头:“吴师叔在画堂阁有笔欠债,你拿着这些银子上门去替他还了吧。”
牟离……
尤温:“嗯?”
牟离:“二师兄你是真心的?”
尤温点头。
牟离不可置信:“大师兄现在下落不明,你还叫我去画堂阁?”
这声音有点大,直接吵醒了还在沉睡的尤安,他先是哼了一声,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眼中闪过恐慌。
尤温瞪牟离一眼,又闪身上前:“尤安,师父在这。”
尤安僵硬的手放松,却没回话。
尤温知道他嗓子不舒服,又宽慰了他两句,转头对牟离道:“青楼乃是三教九流的交汇地,叫你去不仅是还银子,还是让多打探消息。”
牟离哦了一声,连忙拱手道:“原来如此,二师兄我这就前去。”
尤温深深的吸了口气:“明天去。”
“明天?”牟离奇怪起来:“青楼都不是晚上做生意么?现在已近晚上,自然是现在去好。”
尤温看他一眼:“明天白天去,清清白白的别动人家姑娘,如果让我知道你有辱我华山派门风……”言语未尽,威胁之意尽显。
牟离赶紧称是,小心翼翼的回到了自己房间。
尤安却嗤笑起来:“师父这师弟真呆。”
尤温摸了摸他的头:“你明白为师为何这么安排?”
“师父是支开他,方便明天行事。”
尤温目光一暗:“我一定护你周全。”他心中有多踌躇,却不能表达一分:“我叫人把饭菜热一热,你吃一点再休息。”
尤安乖巧的点头。
第二日快到午时,牟离才出门。
尤温把尤安裹的严严实实,再次穿上了林亦轻送的裘衣,因为他们离开突然,所以尤安这一身并不合身,反而有点偏大。
只是在南方穿着这个实在有点招人侧目。
尤安却似不在意,坚定的看着自家师父:“师父,少尊武功高强,尊主跟右护法常夸他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所以这次我们引蛇出洞,你千万不能心急。”
尤温点头。
“只有先引诱了那探马,你再联系几位正派人士,此事才能成。”尤安再次吩咐。
尤温再次点头。
尤安一脸不安的嘱咐:“师父,少尊性子……总之狡诈如狐,若到了危难时刻,你先救师伯。”
尤温闻言沉默许久,最后叹息一声:“我必定护你周全。”
杭州街上,纵使是寒冬腊月比起京师也别有一番风情,人头攒动,热闹繁华比之京师有过而无不及,而且商铺林立,各种吆喝声不绝于耳,听声音更是各种方言汇集,想来这些人也是来自西海八方,尤温眼尖,还看见了几个异族人。
尤安沿着东巷子一直往西,游荡了一个时辰。
尤温一直盯着他,却没见丝毫异样,心想这招大抵也是无用了,徒弟安危不用担心,但是怎么找到师兄又是难事。
他江湖经验太少,这会只能干着急,不由得有些颓然。
虽然心中百转千回,但是尤温还是盯着尤安,却见他突然停了下来。
尤温皱眉,且见尤安用手摸了摸肚子,不禁笑了起来。
原来是肚子饿了,尤温正准备上前,尤安却脑袋转啊转,最终盯准了一家点心铺。
杭州甜点,在大宁王朝负有盛名。
什么雪花薄脆、果馅餢飳、粢粉丸、炙糕、一捻酥、麻叶子、剪花糖诸类的,点心不仅味道清甜,连模样也是精细。
这么一想,这杭州倒极有可能成为尤安最爱的州府,只是尤温这些日子实在无暇顾及这些,而且尤安乖顺,万事也以找到大师兄为主,一路赶来什么都没提过。
想到这里尤温叹了口气,目光追随尤安,看他走进了店里,心想要不要走上去瞧瞧,不过尤安身上有银两,想来问题不大。
他还在犹豫,闪过了拥挤的人群,才到店门口就看见尤安突然冲了出来。
尤温一惊,飞身前去直接抱住了尤安。
尤安先是手上抓紧他的衣服,突然又猛的推开他:“你是何人,干嘛拦我?”
说完这句,他立刻跑开,却没跑几步就摔倒下来。尤温眼尖,分明是有人拿石子作暗器拦住了他。
尤安摔倒在地,惊慌的眸子望向点心铺门口。
顺着尤安目光,尤温看了过去,只见那里站了一个黑衣人,这寒冬中居然穿着清爽如春,脸上更是带着甜腻的笑意,尤其那双桃花眼中情意切切,犹如三月春花。
14、一波未平(下)
尤安抿唇,快速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已经走了一个时辰,这会已经快出城了,想到这里,尤安不再犹豫,一个劲儿的往城门口跑。
尤温抬脚就要追,却突然被人钳住了肩膀,他反手就是一掌,那人却轻松的躲过了。
“你到底是何人?”尤温皱眉,在这闹市不好拔剑。
那人依旧笑意盈盈:“真猜不到?”
猜不到才有鬼,尤温只不过想拖一点时间:“总之不是梁徐文。”
“答对了。”他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又问道:“你当时怎么知道我不是?难道我长得不像?”
尤温心想这人倒是配合他拖时间,语气也不紧不慢起来:“那日你在茶馆杀人,那暗器纵使再利,也没有见血封喉的道理,只可能是上面淬了毒。”梁徐文乃是官宦世家子弟,又是军人,怎么可能随身携带有毒的暗器?
那人一笑,他手中无兵器,但自信满满:“那你再猜猜,我是谁?”
能把尤安吓成这样,还急于跟他撇清干系,这人肯定不是什么探马,尤温面上冷峻:“魔教少尊应无鸠。”
应无鸠合掌一笑:“不错,不错,不愧是烈阳剑的徒弟。”
尤温被猜到了身份也不惊异。
十五年前,九大门派联合丐帮以华山派为首围剿魔教在江南总坛,魔教前任教主带着左护法西逃,虽然是留下了一条命,但是魔教在中原根基几乎铲尽,这些年只能暗中发展,而护法之类的魔教人物已经多年未曾明目张胆踏进中原,这次少尊敢这么大摇大摆的来,自有所持,想必是对今天中原形势很是了解。
当年魔教一役死伤无数,前任右护法断后也是命丧乱兵之中,这么大的仇,人家能不报?
尤温手已经放在了剑上,只待伺机而动。
应无鸠却好笑:“尤温,我们多次见面也算有缘,不如我们打个赌?”
“打赌?”
“你是要追刚才逃跑之人?他……”应无鸠眨眨眼:“可是我魔教中人呢。”
还卖萌?尤温手下剑未松:“怎么赌?”
“你我等个一炷香的时间,然后各自去找,看谁能先找见他。”应无鸠道:“当然,谁找到他他的命就归谁。”
尤温挑眉:“我跟你玩这幼稚游戏?等一炷香时间他早不知道哪去了。”一炷香还不被他手下抓住?
应无鸠笑了起来,依旧如春风一般温暖宜人:“他又不会飞。既然你我打赌,你就要信我。”
“凭什么?”
“当然是凭我有本事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时间缓慢流过,尤温心中没有一丝把握。
应无鸠却轻松自在,还在茶楼里点了壶茶,听那说书先生念叨。
“说时迟,那时快,那柳梅梅虽然体态轻盈,身材细瘦,却不知哪里来来的一股力气,搬起一个大石头就砸向了那大汉。”
“柳梅梅只是青楼女子,她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又哪来的侠气?那壮汉惊疑不定,只听柳梅梅一声冷笑道‘好你一个登徒子,负心汉,居然骗我们这些苦命女子的钱去逍遥’。”那说书的先生捏着嗓子,眼睛轱辘一转,模仿的煞为好笑。
应无鸠一弹指,一锭银子飞到了说书先生面前:“大爷想换一个听。”
众人本听的如醉,顿时有些不满,可见应无鸠打扮与刚才那招,又猜不出他是何人,不敢随意招惹,顿时堂上有些安静。
那说书先生倒是变脸快:“这江湖之事确实奇谲,但是传来传去可信度不大,就连那江湖百晓生也不知这柳女侠来自何处,今日柳女侠事迹就先说到这,接下来,我们讲讲宏远年间的改桑田之事。”
“这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说是多年来朝廷用度无节,导致户部亏空,朝廷为加大丝绸贸易赚取白银,颁布诏令改农田为桑田,本是利我浙江司的大事,可那些贪官污吏却瞅准了机会,大肆兼并土地。”说书先生说的是义愤填膺,勾人心悬:“幸好当时的浙直总督是秦惠,秦部堂虽然不如武人刚正不阿,但是却极有远见……”
尤温对这些事情不甚感兴趣,倒见应无鸠听得是津津有味,不禁道:“时间已到。”他已经站起身来。
应无鸠挑眉:“不急不急,尤兄若急,便可先去。”
尤温闻言闪身便走。
扬州城外,大雪已经掩住了这天地。
但这官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却不少,脚步凌乱。尤温实在没把握应无鸠不过玩一玩他,实际上,尤安早已落入他手。
这一炷香时间究竟是生机还是死路?
尤温心下不定,只觉得气海翻腾,只能强强压制住。
如果是沿着官路向前,尤安一个小孩目标太过明显,他只可能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跑,而那些地方必会留下脚印。
尤温思绪未断,脚下也未停,立即拐了个弯,沿着河堤往密林深处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