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当初陆判说的可是“有人发此弘愿”,那个人,是谁?!
他追问陆判那个人的身份,陆判以一句“天机不可泄露”遮掩过去,只是他的同僚很羡慕很赞赏对他说了好几声“恭喜”。
是父亲?母亲?还是祖上庇佑?他觉得这个可能最大。
会是自己同窗好友或者座师么?似乎都是怕受到父亲连累,忙着和自己撇清干系。
还会有谁?自己交际本就不广,会是谁呢?
要是少爷能有这份心就好了,不过他也知道少爷不会有这么大能力。能让人重活一世,需要多么大的愿力?至少在阴司这几十年,听过的类似发愿转世委实何止千万,真正能够做到的,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起初越陌记不很清,只当是因为生病的乱梦,如今被林虎峰忽如其来的一嗓子,竟然将之前梦境串联起来。
原来他死过不止一次,原来他此生就已经是重活,原来过去必然发生的事,会因为一念之差,而有大大改动,天壤之别!
……原来,自从少爷浪子回头的那一刻起,不仅少爷避免了穷困潦倒,落草为寇的命运,他也避免了被抛弃被嫌弃最后自尽的下场。
生死一念,善恶一线。
越陌感慨了阵,打定主意:判官说过,即使回到过去,过去的自己与重生的自己也始终都是一个人,并非两个世界,世上的所有人亦是如此,而自己拥有过去的那些记忆,王谢并不知道,甚至没经历过,如果和他讲了,他为此胡思乱想怪到自身就糟了,因此自己两世记忆甚至阴司的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他!
而陆判还说过“顺水推舟”与“事关气运”,言外之意,便是希望遣人去更改些什么,而正好有人发愿,自己可以溯回过去,所以陆判便将两件事二合为一了么?
莫非……便是注定自己借尸还魂,以越陌之名义行事?
既然没给明确答案,他就继续顺其自然,冥冥之中,一饮一啄的天定,何必杞人忧天。
况且能跟王谢在一起,这辈子他觉得自己实在重活得值!
将思绪整理好的越陌,将自己重活的原因归结到判官要他“以越陌之名行事”之上,对这个身份更是不加抗拒。
王谢抱着小康进来,见越陌将追忆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看到自己的时候多了几许温柔,有些不明所以,想了一下,抱歉道:“芝夏和虎峰过来了,中午让菲菲照顾你如何?”
“嗯。”为了让脸上伤口早日痊愈,王谢不许他多说话,所以他就嗯了一声。宁芝夏和林虎峰的份量,在他的心目里也十分重要,不仅仅因对方曾经雪中送炭,而且自己前世,就是遇到这两个人,将自己送回去的。
王谢亲亲他脸颊,表示歉意,越陌微微一笑:“好好招待人家。”
他和林虎峰相处时间更多一些,很喜欢那个大大咧咧有些莽撞也很刻苦用功的年轻人,而自己还没有看清过对方样貌。想到这里先是稍稍感觉遗憾,随即又稍稍有些期待。
那时候自己看不见,听王谢形容林虎峰与裴回相处得颇不错,两个人说笑打闹,那神态举止十分有趣,如今自己看得见了,希望还能看到这场面。
如果王谢肯让自己起来活动活动,能和大家一起吃饭就好了。“少爷老妈子”管得太多,他抱怨耳根听出茧子了,对方还可恶的用舌头去“摸”,若不是他不能动……若不是他不能动……越陌觉得耳根“磨出茧子”的地方,已经红了。
“公子,今日中午想用些什么?”菲菲问。
越陌想了想,语中带笑:“多做些手擀面,六份……还是七份罢。除了我那碗,别的都筋道些。”他有八成把握和宁林二人见面了。
宁芝夏赶着车,行走得慢,等来到于飞庄前,王谢已经很是隆重地迎出了门口。
“重芳。”宁芝夏还是那身姜黄色宽大斗篷,下得车来,拱手为礼。
“芝夏兄。”王谢微笑还礼,“我已准备好为芝夏兄接风洗尘,请。”
宁芝夏微微点头,目光投向小康,先微微一怔,随后醒悟:“义眼?”
“正是,漂亮许多不是么?”
“确实。”宁芝夏表达喜爱的方式十分简单——手伸进斗篷,出来时多了一串玉色项链,由十数个小小圆环首尾连接在一起而成,那圆环仔细看去竟是……“寰椎?”
王谢当然认得,环状薄薄的骨头位于风府穴之下,哑门穴之上,看大小这是动物的,想到宁芝夏北上,果不其然宁芝夏道:“貂寰椎。”
顿了顿又道:“车上还有几块雪兔皮。”
“多谢多谢。”王谢逗着小康叫宁芝夏叔叔,“小康谢谢叔叔。”
宁芝夏此次过来,一是生意,二想探望一下王谢的情况,失去爱人之痛他没感觉过,但失去家人,对他来说刻骨铭心。更何况这是仇杀,王谢虽然拿到仇人头颅,但心中的空荡荡并不容易填补。忙碌于行医教书是一法,裴回和小康亲情牵扯又是一法,自己能给他找些事情,也未尝不是一法。
他肯定王谢可以从阴影中走出来,只需要时间。
而这时间——似乎比他想象中的更迅速些?
不错,此时的王谢,不复之前消沉冷冽,笑容并不生硬,没有隐藏什么郁色,说话也很是亲切自然……是掩饰太好还是返璞归真?
裴回中午结束坐堂,看看病人出去了,自己站起来揉几下腰,走出小小隔间——旁边突然伸过一只手臂,勾着他肩膀使劲一转一带,裴回就觉得眼前一花,两条腿离了地,一声响亮的“容翔!”耳边响起,随即整个身体被颠了颠,“容翔你还是那么轻——哎别抓我头发!”
“哎哎哎——”等明白过来,还在挣扎的裴回就僵住了,自己被林虎峰一手揽着肩,一手托着膝弯,抱在半空,而自己的一只手插在林虎峰的发髻间。
“虎峰?你怎么在这里?”
林虎峰乐呵呵地,又掂掂裴回,打从第一眼看见裴回,他就想知道这位瘦瘦的小裴先生有多重,这次一见面起了促狭之心,忍不住就直接把人抱起来掂量了掂量。
“放我下来,幸好今天秦姑娘不在,不然被她看见就尴尬了。”裴回不生气,只是有点无奈。毕竟他在林虎峰面前以长辈自诩,虽然曾经钻进对方怀里哭过,可那时候谁还计较。
“秦姑娘是谁啊?”林虎峰追问。
“重芳安排她跟着我坐堂,学妇科的一位姑娘,很能干,也挺漂亮的,中午你就能看见——还不放我下来。”
林虎峰这才把人放下,他身着浅米色短打,袖口挽起到臂弯,挠着头嘿嘿笑着:“容翔容翔,我给你带礼物了,有没有想我?”他可是还记着裴回扎到自己怀里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觉得这小先生无论是精神还是身子骨都太柔弱了,得好好补补,这次进山搜罗了一堆“好东西”准备送裴回。
本来这不过是普通问话,裴回认真想想:“想过,很少,因为太忙了。”
“哦?那什么时候会想我?”
“搬东西的时候,还有哄小康的时候。”前者是因为林虎峰力气大好搬重物,后者亦是因为对方力气大,可以举着小康“飞高高”,飞很久都不累。
“小康的眼睛是怎么弄上去的?”
“那是义眼……”
两个人说着话往饭厅走,半路上林虎峰一拍脑袋:“错了,方向不对,我们应该去重芳的院子,我大哥也来了。”
“宁大侠也到了!”裴回眼睛闪亮亮的,“虎峰,这次你有什么试炼要我帮忙么?”
一开始他被宁芝夏气势镇住,后来发现是个误会,对方只是性子清冷,喜静不喜动,不常说话而已。单单从宁芝夏收到消息就立刻赶来,出门找寻燕华仇家蛛丝马迹一事,裴回已经明白对方是面冷心热。
提到“试炼”,林虎峰顿时愁了一张脸:“不是吧,又要作弄我啊。”
第五十七章:终于见面的小心思
宁芝夏和王谢已经入座,正在哄小康吃饭,小康拿着自己常用的黄杨木圆柄小勺,往嘴里扒着面条,嚼嚼嚼。
起初对于陌生的宁芝夏,小康一开始是害怕的,小身子往王谢旁边一个劲儿地靠。
王谢连声哄:“小康儿不认识宁叔叔了?小时候宁叔叔还抱过你。”说着,牵着小康的一只手,送到宁芝夏面前。
宁芝夏将自己的手伸出,掌心向上,给小康摸。
小康碰碰。
宁芝夏弯曲手指,挠挠小康手心。
小康动动指头,试探着挠挠宁芝夏。
宁芝夏靠近,低头吹了口气,让小康摸他的脸。
小康一只手摸过了,又上另一只手去摸。
他摸到眉毛,宁芝夏就挑眉;摸到脸颊,宁芝夏就幅度很大地动动嘴,牵动颊上肌肉;摸到嘴巴,宁芝夏就时快时慢变幻口型,总之是小康摸到哪里,宁芝夏就动哪里。
小康咯咯笑,把宁芝夏整张脸捏了一遍。
现在他不很怕这个陌生人了,还给了“芝夏叔叔”一个抱抱,附送一枚湿哒哒的吻。
王谢表情有些微妙,他可从来没想过这位会放下身段哄小孩儿。
宁芝夏抬头,看不出什么表情,淡淡看了王谢一眼。
王谢立刻一脸欣慰:“芝夏兄,入座吧。”
宁芝夏点一点头。
大人要等人齐了才动筷,小孩儿可等不得。王谢盛了小半碗面,浇上浇头搁上菜码儿,拌匀了放在小康面前。
面条和米饭不同,细长条滑溜溜的,勺子稍微一动就掉了,小康光闻见香味儿,吃的时候却咬了几口空勺,于是较上劲了,小脑袋扎进饭碗不抬头。终于吃到面条,小嘴巴动阿动,腮帮很明显鼓起来一个包。王谢便将他小碗里的面,拿筷子夹断,这才省得小康吞咽不下。
小康终于能美美吃面的时候,听见有些熟悉的声音。
“手擀面!我就爱吃这个!”林虎峰摩拳擦掌。
“宽点的,劲道点的,没错罢?”王谢笑道。
“没错没错,好香好香……”林虎峰吃得稀里呼噜。
饭桌上,只要有一个人吃得开心不住嘴,看着他,其他人胃口自然都会不错。
裴回就坐林虎峰身边,见对方吃得香,自己捡了好几大片猪肉,直接放对方碗里。
林虎峰先是一愣,立刻筷子一转,回敬裴回虾仁二枚。想了想,又顺手扒拉了一块鸡蛋,夹给坐在另一侧的小康。
小康不晓得他林叔叔给他添了菜,扒拉扒拉三两下,吃得很香。他跟林虎峰接触时间更长一些,朦朦胧胧似乎还有印象,是以当林虎峰坐在他旁边的时候,他并不害怕。
听着隔壁影影绰绰的热闹,越陌不由莞尔,就着菲菲的手,慢慢咽下最后几口煮得非常过火的面条——王谢嘱咐过,要是他还想脸上不留疤痕,腮帮不能用力。
菲菲收拾碗筷,往小厨房走,林虎峰眼尖,隔着窗户一眼就看见了:“重芳,这是谁?”
王谢就等着他问,立刻道:“她是莫公子的贴身侍女菲菲,这手擀面就是她做的。莫公子就住在隔壁,是我记名弟子。”
“她有武功!”林虎峰兴冲冲道,“莫公子的功夫怎么样?能不能和我切磋?”
宁芝夏关注的是另一件事,作为莫公子的侍女,却来操持他们几人的中饭,这是什么缘故?况且,纵然是记名弟子,也断断没有这么久未出现向师父招呼一声的道理。
王谢自然而然的接着林虎峰问话回答,顺便解释清楚:“切磋之事最近可不成,他也是我的病人,前些日子刚刚动过手术,还不能动弹。”
“那么严重……”林虎峰有些蔫,“那要什么时候才能好。”
裴回分辩道:“不是内伤或者骨折,是缝合了皮肤,刚刚拆过线,乱动的话就白白费功夫了。”
“我先哄小康午睡。”王谢见小康打呵欠,跟大家道个歉,抱起小孩儿往里屋去。
“先生,”菲菲敲敲敞开的门扇,恭敬道,“我家公子送几位客人一些消遣,不成敬意。”她掀帘而入,左手提了双层食盒,右手一小坛子酒,见王谢抱着小康起身,便道:“公子说,若先生无暇分身,小康暂时婢子来带就好。”
王谢便笑道:“如此说来有劳。”
菲菲这几天也没少了抱小康,尤其小康长得和自家少主太过相似,还带着残疾,她又是疑惑又是心疼。自家少主对这个小康很好,这是亲生父子的原因,还是单纯因为相貌?
大串紫莹莹圆葡萄,六枚黄澄澄磨盘柿子,一盘新栗,一盘南瓜子。那酒打开封泥,满屋桂花香。
就连不懂酒的裴回也得出这酒好喝的结论,中午这顿饭用的是宾主尽欢。
林虎峰拉着裴回,跟他大哥请示:“我能带容翔去取礼物么?”
宁芝夏道:“先谢过莫公子款待再说——重芳,可以一见?”
这正中王谢下怀,王谢从看到越陌投向窗外回忆怀念的目光时,就想着之前他没看见过宁林二人,必然有意认认本人相貌,简单交谈的。
“我去问问他是否已经歇下。”
——自然没有歇下。
越陌就等着他过来呢,不然为什么提早用饭,为什么在众人吃到一半的时候,让菲菲在院子里露个脸,还抱了小康来自己这里午休,又是送酒又是送干鲜果品的献殷勤?
众人进门来见到的,是靠窗的榻上,越陌拥被而坐,披了件佛头青织锦缎袍,内里月白色衫子,薄薄细绢从领口袖口延伸出来,从领口一直到大半张右脸都裹着薄薄细绢,左手更是包扎严密。从细绢中透出那一双黑亮有神的眸子,菱唇粉红。
王谢互相引荐,越陌唇角微翘:“失礼了,天涯本该先去见过两位朋友,怎奈伤势未愈动弹不得,有招呼不周之处,还请两位见谅。”
宁林二人自然说不妨事。
越陌寒暄几句,心中暗道:“果然闻声不如见面,芝夏看着比猜测的更年青些,眼神锐利,这……这是手上染过血的气势!原来起初阿小称他为大侠,果然没说错。此人性情中人,非池中物,与此人交好,是友非敌。虎峰正好相反,这么大个子,谁能想到竟然比裴回还小一岁呢?看手臂肌肉隆起,行走之间下盘颇稳,走得是力量一路……”
他如今的身体练过武有内功,又是居于高位,看人的时候不自觉多了些评判。
宁芝夏也在打量越陌,越陌说话声音不大,中气十足,虽然衣衫不整,态度和蔼,却隐隐有种上位者的威严姿态。此人必有来历,且来历不凡。想自己一进庄子就感到被若干视线打量,应是此人手笔。
想到这里,宁芝夏瞥了一眼王谢,见王谢十分自然地给双方介绍,在对方面前丝毫没有奉承巴结之意,暗道王大夫果然也是个人物,自己当初结交他于蒙尘之时,不想他能有如此本领。
况且此人与小康……
林虎峰想的是另一件事,他闪在宁芝夏和王谢身后,悄悄拽了拽裴回,小声道:“容翔,你知道莫公子好不好说话?我现在提出想跟菲菲切磋切磋,你说他会同意么?如果他手下有男的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