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慎笑道:“这倒奇了,我既未损兵,也不缺粮,尊驾的厉害丝毫不曾领教,凭恁的就要献城”
尉迟远道:“我好言劝你,真攻起城来,你道你能坚持多久?还是早些归降,也免得部下死伤。”
说罢给尉迟中丢个眼色,尉迟中高声道:“你看土山上架起高台,就是给你厉害的,明告诉你,我们攻城就在这几日,你且好好预备着吧!”
赵慎听他两人如此一唱一和,只隐隐的觉得些微异样,可一时又想不清。下头尉迟中见城上不答话,只怕是赵慎没听清他刚才说什么,又“动起刀兵,城中片甲不留”“你们好生侯着,不日就要攻城”“我们兄弟在此,叫你知道利害”的,一厢里说个不休。赵慎听他聒噪的心中厌烦,突然抬手取过身旁士兵的弓箭,就向城下射了一箭。
尉迟中尚来不及反应,只觉迎面风过,头顶上一震,惊得立时住了声,城上城下一时只听得马蹄嘀嗒,旗展猎猎之声。尉迟中脸色惨白,半晌抬手一摸,原来是盔缨被射掉了。
赵慎见城下几个人马匹俱是几步后退,倒只是那便装之人丝毫未动,暗暗有些纳罕,心里又微一动。只是向城下道:“诸位有什么新奇本领,赵慎恭候。只是说嘴的功夫就省下吧。”
说罢轻一摆手,城上士兵个个持了弓箭上前。尉迟远黑着脸色,朝两边看看道:“走罢。”
尉迟中脸上还是青白不定,只道:“好险,幸而只射在头盔上。”
尉迟远道:“你刚才不还讲什么胆色,现在才知道凶险了?”说罢又扫了裴禹一眼。
裴禹漫声道:“赵慎并不想伤二将军性命,这一节上将军还看不出?”
尉迟远冷冷道:“谁知他怎么想,只是我是不愿被他拉了垫背当冤死鬼。”
裴禹笑道:“这赵慎真是年轻气盛,满腹傲气,你叫他这时伤你他还不肯呢。”又正了颜色道:“他今日得罪将军,今后有他加倍偿还的一日。眼下且不和他纠缠,前戏既已做足,二将军在这里应对他,我跟将军去汜水关才是大事。”
赵慎见西燕军一行人退了,转了头看顾彦宾,顾彦宾蹙眉道:“将军不觉得,这一通闹,有些做戏的味道?”
赵慎道:“正是这话,作战本讲究出其不意,哪有赶着说出来的?”
顾彦宾道:“那将军觉得这事怎么应对?”
赵慎道:“既然眼下还看不出端倪,就先静观其变。他这一两日要有动作,且一步步应对着来。”
一时又把四城的守将都召来,仔细嘱咐了城防,各自加强提防不提。
这一日到了夜间,赵慎在外间卸了甲胄,进内帐便席地一躺,头枕在陆攸之案上,挡了他眼前书简道:“这些字有那么好看?”
陆攸之挪开近前灯盏道:“小心撞着,”又道:“哪有什么好看,只是闲着无事做罢了。”
他说这话时眼中露出些许寂寥落寞,虽忙微垂了双眼掩饰过去,可这眼波一黯一瞬已被赵慎瞧在眼里,微微有些介怀。然而又见陆攸之这一垂眸间睫毛如燕尾剪水,心中便又一软,将这点不快刻意抛开。索性接过他的话头,只笑道:“闲散着又什么不好我可想过无事日子还不能,过几日怕见你都没空了。”
陆攸之问道:“可是外间有什么动静了”
赵慎道:“城外在西面土山上搭木架工事,今日又出来喊话,看来是要攻城了。”
陆攸之听了微微皱眉:“围了两个月,怎么突然就想起要打了”
赵慎似是嫌颈后硌得难受,便将双手枕在脑后,道:“许是禁不住西京来的监军催促?”
陆攸之问:“监军是哪个?”
赵慎道:“名叫裴禹,今日在城头见的怕就是他。”
陆攸之语调微一扬:“是他”顿了一顿道:“你多加小心。”许久见赵慎只不作声,复道:“我曾跟着他在尉迟否极跟前做文书,因此他对我也算有半师之谊。这人的主意甚多,很难对付。西京派他来,可见对洛城是志在必得。”
赵慎闻言笑道:“那尉迟否极倒是看得起我了。”他听陆攸之说起往日在西燕之事,虽知是出于好意,到底心中有些芥蒂,不自觉腾出一只手在额前摩娑,一时又想起另一桩事,于是开口慢慢道:“你那日宁死不肯服软,如今怎么愿转过来向着我守城的?”说罢,支起半身,凝神不动直看着陆攸之。
陆攸之似愣了一愣,面上却看不出异样,只淡淡道:“我从不是什么讲忠义死节的君子,况且此一时彼一时,我不过是随波逐流。”
他语中自轻自贬之意颇重,面上波澜不惊,可心中纠葛苦闷之味却是自己也辨不清,言罢不由自嘲苦笑。
说来个人的真心,终究只有自己知道。就算平日再刻意压制,到了生死关头也难自欺欺人。陆攸之心中既笃定了对赵慎的情谊,自然就要帮他,这情由原不难解。而赵慎此刻问他这话,动的心思也不过是要听陆攸之自己把这番心意言说出来,好做安心。
只是赵慎忘了,情意再深,在人心中也还有太多不能割舍忘记之事。深夜噩梦之中,陆攸之不止一次见过到外祖与父亲周身浴血,只在他身侧冷冷不语。还有尉迟氏,来到近前斥责他只为一人的私情爱欲便委身仇敌,背主忘恩;而后又嘲笑他此刻形如软禁,毫无自由尊严。每每此时惊醒,只觉胸中郁结,冷汗湿透衣衫。
如今赵慎这样问他,恰似要他亲手将这些隐痛伤疤一把揭开。或许长痛不如短痛,如是揭开伤疤,清出其下脓血,并不是坏事。但那样的狼狈惨烈,他自己尚无法面对,又如何愿意叫赵慎看见。
赵慎于他,犹如日光烛照,种种明亮暖意引得他不惜飞蛾投火。然而日光再盛,其下亦有阴影,何况日夜还有更叠。陆攸之不由想,待到苦寒长夜漫漫无边时,他可还能否有气力再等到旭日东升,暖阳照耀?
那厢赵慎听他这样说,不由微微皱了眉头道:“你是哪样的人,我心里知道,你又何必这样说来。你说这话,是将我也看轻了。”他见陆攸之只是兀自摇头轻笑,不由焦躁。他从许都回来,就当两人从前的龃龉一笔勾销了。可如今却觉得仍不通透似的,心中反而更加患得患失。一时只觉憋气,手臂一松重新躺回去,索然道:“罢了。”
他本不想再提这事,可转念间突然闪过白日里所见裴禹的淡然面孔,那唇角似还有一丝含义不明的轻浅笑意。赵慎竦然明白今日在城上见着裴禹时为何有些疑惑,原来陆攸之的神态与他着实有几分相似。
刚才陆攸之说裴禹对他有半师之谊,想来是言传身教出来的。陆攸之的心思已是深沉内敛不易琢磨,这裴禹是何等样人,赵慎一时亦有几分好奇,终于耐不住问道:“你说裴禹难对付,尉迟兄弟跟他比如何?”
陆攸之转过神来,闻言道:“我曾听得尉迟否极赞裴禹有屠龙伏虎的本领。其实智谋上且不论,只说对尉迟否极的志诚,便无人能与他比。”
赵慎一哂道:“这志诚若不添在本事上,便有什么用处?”
陆攸之摇头笑道:“话可也不当全这样讲。有些事成不成,有时便只在豁不豁的出。凡人都留三分自保之意,遇事自然思量就多,便生迟疑。裴禹却是一心只要对尉迟氏有利便绝不旁顾,这些年桩桩件件的事,做的都是又狠又准。因此得罪之人不少,只是他自己并不在意。”
他停了一刻,再开口时口气已有些忧心:“他此来洛城,不达目的是断不会罢休。”
赵慎听了笑道:“不能罢休,便是你死我活。”
陆攸之见他似乎并不在意,禁不住担忧,待听得“你死我活”四个字,更觉心惊。那个念头在脑中转了几转,却又觉难以开口。
赵慎见他欲言又止,便问:“怎么了?”
陆攸之见赵慎半个上身支在案上,眸子黑的似不见底。他知道自己要说的事必要犯赵慎的忌讳,或许只是徒惹起赵慎诸多不快,但世上有些事并不因人心好恶而异,他想到的,总归忍不住要对赵慎提醒。
他沉吟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眼下情形,你可曾想过倒戈献城这一节?”
只听哗啦一声响,赵慎已猛然翻身起来,带得条案一歪,险险打翻一旁油灯。陆攸之也微微惊了一跳,只听赵慎低着声音厉声道:“你知你说了什么?”
陆攸之坦然抬眼,正对上赵慎惊怒双眸,沉声道:“你容我说完。”
赵慎盯着他片刻,吐出一字道:“讲。”
却听陆攸之道:“你坚守这城池,终归不过守得住、守不住两条路;若守不住自然玉石俱焚,纵使你扛熬着千难万险守得下来,城中战力耗磨殆尽时谁要渔翁得利,就不必说了。其实,你看重的到底是君恩而不愿负邺城诸公,还是要在乱世里保全下跟随你的同袍弟兄,你比我更清楚。既然如此,此间便有这条出路。况且此刻你兵足马健,正是本钱,一旦开战,越拖一日这本钱便要贬价一日。”
他将话点到为止,便再不多言。半晌,听赵慎咬牙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你刚才自言不是君子,随波逐流,这便是应在眼下了?”
陆攸之淡淡道:“良禽择木而栖,若夫子真讲忠君,为何还要周游列国?”
赵慎愣了片刻,冷笑道:“原来兜兜转转,只为说你的太师便是好大树,你劝我做叛将,自己倒还是忠心得很。”
陆攸之见他想到这上头去,不由辩道:“我如今形如死人,于洛城于西燕都无相干,这番不过是对你说句局外人的话。”
却说这时周乾在外帐门口值夜,突然听得里间有杂乱声响,侧耳细听总觉不太对头。踌躇了片刻,硬着头皮进来,正听了个话尾,便觉语气不对,于是在门帘后轻声问:“将军,可要伺候?”
里间赵慎停了片刻道:“进来。”
周乾掀帘进去,只觉帐内气氛诡异,赵慎脸色阴沉,陆攸之默然无声。半晌,听赵慎道:“取我佩剑来。”
周乾不由愣怔,正待要问见赵慎一个眼光扫过来,只得应了声是退了出去。到了外间,取了佩剑又忙折了回来。
赵慎见他拿着东西回来,伸臂接在手中。沉默半晌,眼光向陆攸之看去,只道:“你闪开。”
见陆攸之愣着没动,也不再多话,跨步上前抽出宝剑挥手便劈下。只见陆攸之面前条案应声断折,断面露出发白的茬口,碎木飞溅,一块正打在陆攸之颧骨上。陆攸之“呃”的轻哼了一声,半边面上已如被掴了一掌般。
周乾见了,只惊得“啊,啊?”了两声,话都不顺溜。心想也不知又是怎么了,他见赵慎面色阴沉,鼓着胆气劝道:“将军这是做什么……有话好说,何必,何必如此……况且寝帐中,怎么……”
话没说完,赵慎已倏然收了剑,盯着陆攸之道:“你再提刚才的话,这条案就是榜样。”转头向周乾道:“你把这收拾完了到外间叫我。”说罢掀帘出去,留下身后周乾满心惊诧,止不住看陆攸之。
陆攸之脸色红白不定,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竟是“呵”的笑出声来,向周乾道:“我且闪开。”
周乾头一次见人这样笑,心想这两人都疯魔了不成。迟疑了半晌,只得低头去规置那一地狼藉。
赵慎出了内帐,疾步走到帐门前,只觉外间凉风扑面,气息才渐渐均匀了些。今日陆攸之说的也并没有错,他心中最重的并非邺城朝廷如何,而不过是要护麾下将士的周全:邺城中那人并没给过他什么恩遇,可八千同袍却朝夕相伴同生共死。可是自赵氏割据洛城,就从无折膝屈从他人的先例,而降将败兵朝不保夕的境遇,身为赵竞之子,他比谁都清楚。
更何况陆攸之的话,于他是从不能放在明面上说的,他若认了便是罔顾做臣子的道义;即便不说是叛国投敌,于军人而言,只一个“降”字就足以令那世人史书,众口铄金,陷他赵氏一门于声名扫地万劫不复。
正因如此,不管陆攸之初衷如何,在这非常时刻,从哪一处上说起,投敌献城的话他都不能轻恕。他这样威吓陆攸之,只期望他此后不要再提这事,否则便是无尽隐患。
而再要说起陆攸之劝他投诚的初衷,赵慎只觉如沐秋雨,飘忽清冷,却一丝也捉持不住,连他自己心中所盼的究竟是什么,也一并含糊起来。赵慎微微叹一口气,回身望向内帐,似乎亦隐隐听得叹息之声,只觉千般滋味在心头翻搅,双手指尖皆冰冷发麻。
待周乾出来时,赵慎已收起怔忡神色,随他跨步进了内帐。抬眼便看见陆攸之默坐在一旁,面上一块青肿,过了这一时,已微微渗出血迹。赵慎见了只冷冷道:“你若长着记性,便记着这遭。若只当我是虚言恫吓,你便尽管试试。”他看着陆攸之面上瘀斑,转头对周乾道:“我今夜出去巡营。”
陆攸之见周乾去到外间帮赵慎着甲,方觉出心中如被掏了一块去。他想起赵慎刚才的话,不由苦笑。其实他与赵慎都是一般,最耽心的便是要对方性命周全,可于他们自己,性命又何曾是最要紧的事?他们心中所重的种种情结,彼此却不能给予,只有在旁的事上拼命补偿,然而南辕北辙,越是用力,便相错的越多。
赵慎方才举动,几乎是在比照着割席分坐。陆攸之想到此,不由心灰意冷。想要起身,却觉一阵无力。望着地上一堆碎木,恍惚才觉出面上隐痛。
过了一刻周乾进来,上前在他近旁低声道:“参军受惊了。”
陆攸之听他尤称自己旧时官阶,不由抿起唇角自嘲道:“今后莫再叫什么参军了。”
周乾见他语气索然,心道方才赵慎是太过强硬,丝毫没顾忌陆攸之心绪颜面。见陆攸之面上犹在渗血,一厢递了手巾,一厢觑着他脸色道:“将军的性子,您当知道。有话便说开,莫要他自己乱猜,于两人都是辛苦。”
陆攸之早知道这周乾为人伶俐,却不想话说到这样通透。只是这其中诸多隐情,他与赵慎如何真能如无心事般开诚布公。一时手巾覆在面上更觉阵阵刺痛,不由微微蹙了眉,抿唇摇了摇头。
周乾见他摇头,便也不再说什么。一旁灯盏中灯芯已燃的只剩短短一节,烛影蓦然暗淡。正是夜入深更,长河渐落之时,碧海青天,一夜无眠。
第14章:日归功未建
赵慎一人出了寝帐,心中犹觉烦乱,也不想叫人看见又要多话解释,只拣在营中阴影里信步走过。看见前方两队巡逻士兵交错而过,领头的将官打声招呼。一个问道:“你怎的脸色这样差?”
另一个唉了一声道:“还不是为着儿郎的病,本以为开春就好,谁知天气渐热倒犯的更厉害。”
赵慎凝神看去,这叹气的是步军中的一个姓杨的小都统,跟着高又安来到军中的,为人倒还老实,赵慎平日也不大注意他。心想,原来他来洛城是把家眷也带来了的。
又听另一个劝道:“总这样也不是办法,好歹找大夫看看。”
杨都统摇头道:“家里的女娘到底不担事,可如今这情势我怎敢走开这正是围城吃紧,何况我还是跟着那边来这里的。罢了,生死由命。”
说罢两人互一摆手,又各自巡逻过去。
赵慎听他们说话,心中一时也不是滋味。他少时常见父亲倚靠人情带兵,其时颇不以为然,只觉惟有靠铁似的军令法纪才能中正不偏令众人皆服。他为将后便是如此,平日可也不觉怎的,今日却见着这般父亲不能照护病中稚儿的为难场景。他最见不得父亲为了儿子伤怀,一时只觉心酸。军纪自没有错,可如是这般便只能说是自己不够有人情了。自己只说要回护麾下将士,这些小事上尚未周全,想想又觉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