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对方玩笑中又夹杂着几分认真的神色,月奴不觉诧异地瞪大了眼睛,见他晃神,面前人重又郑重地重复道,“叫一声,就一声。”
“夫……夫君。”被人拥进怀里的一瞬间,忍了半晌的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乖。”男人安抚一般轻轻拍着他的背,“我这辈子美人无数,床上的哥儿,每一个背后都有盘根错节的势力,你呢,是不是也跟他们一样?”似乎也没想要他答话,男人只是沉默了一瞬,便又接着道,“别再回西羌了,总是坏事,他们不会放过你吧?”
察觉到怀里人的僵硬,抚在他背上的手越加轻慢柔和,“真的把你男人当傻子吗?”
“你……知道?”
“知道,知道你的身份,你的主人,你的目的,笨蛋,凭你还想帮我,没我替你收拾残局,你知道自己已经死过多少次了吗?”瞥见对方一脸的不可思议,玉定辉摇头笑道,“蠢东西,军情是真是假你以为是能编造的吗?每次都劳烦我把你那些假货润色之后再送出去,一张图你偷便偷了,不送便罢,竟然一把火烧了,累我还要再画一幅,帮你送出去,我外祖手下有用毒高手,药你下没下他会不知道吗?”
见他一脸震惊,他叹息一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什么都不要问,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小奴儿,我很高兴,你能这样不顾一切地为我,之所以一直不给你封号,我想你明白的。”
“我……”
“别说话,听我说完。”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认真地塞进对方怀里,“第二件事,帮我把这封信送给常州的司徒将军,记住,一定要送到,亲手交给他好吗?”
殿外落雪纷飞,看着男人逆着光更加柔和的脸,他胸中千言万语,说出口的却只有一个“好”字。
“第三件事,为了我,留住腹中的孩子好吗?”
送走四个穿着打扮一个比一个怪异的蛮人,周子恒端上手里新做的糕点,“阿煜,尝尝,我刚做的梅花糕!”
秦煜伸手将人捞进怀里,一口咬住对方献宝一样捏在手里送到他嘴边的点心。
“好吃吗?”周子恒一脸期待地问道。
没等秦煜回答,一身戎装的英武将军已经大步走了进来,看着腻歪在一起的两人,忍不住怒道,“什么时候了,还有功夫打情骂俏!”说着,端起桌上的点心就开始慰劳自己。
“怎么样了?”秦煜启声问道。
周子恒知道两人有事要谈,也体贴地从对方怀里退出来,安静地转出门去。
周子扬微微一愣,“什么怎么样了?”
“军队安排得怎么样了?”
闻言,周子扬不由皱眉道:“难不成真的要打京城?陛下驾崩是假的,诏书竟然也是假的,如今进退两难,你说该怎么办?”
秦煜轻点着面前的文牒,“上头叫你怎么做,便怎么做,这样才能活得好。”
“你疯了?都这种地步了你还执迷不悟!别说打不过,就是打得过我也不能跟自己兄弟动手,老子被你坑苦了!”
秦煜低笑两声,“别忘了,爷爷爹爹还有子恒都在晔陵,你能走,他们可不能。”
周子扬脸上一白,上前两步一把攥住对方的衣襟,“姓秦的!你也别忘了,子恒是你的夫,爷爷爹爹待你比待我还好,你若是有点良心就别让太子动他们!”
秦煜皱着眉头将胸前的衣服从对方手中解救出来,“周子扬,注意你的用词,现在该叫陛下了,你不要命我还要呢!”
周子扬恨恨地退开两步,“早就知道你小子良心叫狗吃了,对三郎你都翻脸,我还指望你讲什么情义?”
秦煜没有理会他的言辞,“我再说最后一遍,上面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子恒和爹爹他们有我,你无须操心。”
见对方这般油盐不进,周子扬怒骂两声,也泄气地离了秦府。
离开晔陵时,天已大亮,月奴揣着怀里珍宝一样的信件,径直朝常州的方向赶去,路上是与北方截然不同的人情风物,那人说,御国的江南是最美,好好看看,不必急着回来,等我接你,那人说,来年春天我陪你去游仙灵湖,拜三生石,那人说等孩子出生,我要亲自教他念书写字,那人说的每句话都像场梦,美得叫他害怕……
099.我早知道
须发花白的老将军看着面前的年轻哥儿,神色郑重地拆开对方递上来的信件,看罢纸上寥寥数语,面上愈多出几分敬慎,忙顿首道,“公子,陛下交代的事情,老夫已经知道了,公子先留在营中歇息吧。”
月奴有些迟疑地点点头,他原想立即返程,可是一路下来实在是太累了,就是自己吃得消,恐怕孩子也受不了,听他这般说,忙朝对方拜了拜,谁料那人却侧身避了开去,神色惶恐地伸手托住他,“老夫可不敢当此大礼,公子一路劳顿,还是先去歇息吧。”
月奴不知道那人在信上写了什么,也没敢再多说,老将军神情复杂地看着哥儿的背影,口中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新统元年春,南军北上,外患未息,内战将起,北方一地再度陷入一片风雨飘摇之中。
“白虎将军李傲天何在。”
听闻殿上一声召唤,李傲天一身戎装,忙上前两步,单膝跪地,“微臣在!”
“朕给你二十万兵马,给朕踏平西羌,敢受命否!”
此言一出,殿上诸臣不觉勃然变色,李傲天神色一震,抬起头来,目光狂热地看向座上英气勃勃的帝王,“微臣万死!”
座上之人大笑两声,“卿将出战,莫言死字,骁骑将军听封!”
闻言,李傲天忙把另外一只膝盖也放在了冰冷的地面上,“臣听旨!”
“朕封你为安远大将军,节制西北九州二十万边军,即日起发兵北上,攘除外敌,开疆扩土,朕等你大胜而归!”
看着座上的人,李傲天胸中激荡不已,以自己的年龄和资历绝对当不起这等重任,况且御国立国以来,从没有过武将能够一人统领这么多军队的先例,看眼一旁同样大惊失色的老爹,李傲天迟疑一瞬,开口道:“陛下,靖边王府也归我节制吗?”
言毕,一干朝臣面上更是难看到了极点,玉定辰沉吟一瞬,他倒还真是忘了自家小表弟在南疆跟靖边王府似乎有些过节,想到这里,大方地抛给对方一块金牌,“当然,君无戏言,靖边王府自然也归你节制,见金牌如见朕,北疆军务交你全权处理,朕允你先斩后奏。”
李傲天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能听到不少官员倒抽冷气的声音,忙俯身叩首道:“臣谢主隆恩。”
新帝所为,朝中众臣不安者不在少数,可是右相不在,中书与左相,一个是这安远大将军的亲爹,一个是未来岳父,这两人一句话不说,旁人再开口不是自讨没趣,等不及回家种田么?想到这里也纷纷知趣地闭上了嘴巴,只能写几道折子表表忠心算了。
散朝之后,李傲天欢喜地挽着似乎看起来不是很高兴的老爹,乐颠颠地出了宫门。
李谦把着一脸兴奋的小儿子,几番欲言又止,忽得停下了步子,“儿子,爹有事跟你讲……”
李傲天一早就发现自家老爹不对劲儿,却仍是故作不知地点点头,“爹,你说。”
李谦沉默半晌,终是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来。
李傲天听着他言简意赅地说出埋藏在心里这么多年的秘密,尽管一脸的故作平静,他却还是察觉到了对方的紧张不安。
纵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当真说起往事来,李谦却觉得其实无话可说,他不愿意将那些过去当得很重,也不愿意自己埋在心里的怨恨影响到儿子,好不容易说完,却发现身边的小子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父子两人相对沉默,半晌,终是李傲天抓住了老爹的手,神色复杂地道:“爹……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闻言,李谦大惊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傲天懊恼了一瞬,说出了自己一早就想好的说辞,“爹,你还记得你给我的枪谱吗?其实你给我之前很久我就在你书房里看过了,不仅看过了,我还发现了一本破旧的宗谱,那时我一时好奇就打听了些靖边王府的事情,爹爹的名字又改得不多,猜到很容易……”
李谦面上难掩震惊之色,他从没觉得自己这大咧咧的小儿子竟会有这么重的心思,“天儿,那为何……”
李傲天摇摇头:“爹不说,也不告诉我们,想必是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所以儿子一直也就不敢问。”
李谦似是想到什么,心头一拧,“天儿,那你学枪……”
李傲天有些尴尬地抓抓头发,“比起练枪,我更喜欢遛狗斗鸡逛赌场,爹……”
往事种种,历历在目,李谦眼眶一热,一把抱住儿子,不觉老泪纵横,难怪他家小子突然性情大变,难怪他家小子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成人,难怪他家小子放着逍遥日子不过自讨苦吃劳碌自己,他本不想前辈的恩怨牵扯到孩子,却没想他最疼爱的小子从很多年前就什么都知道了。
李傲天安慰着情绪激动的老爹,一脸尴尬地瞧着边上来往的行人,“爹,我们回家吧,回家再说。”
李霄云停在殿中,看着卸去伪装,高高在上的帝王,缓缓地弯下膝盖跪在殿上,“恳请陛下放李家一马。”
玉定辰皱了皱眉,慢慢走下面前的玉阶,扶起跪在殿中的人,“霄云,你不信我?”
“我信你,却不信皇帝。”李霄云坦白道。
玉定辰轻叹一声,“父皇说过,在这个位子上,会有很多身不由己,可皇帝也是人,也喜欢把最好的给最亲近的人,况且,你不相信我难道还不相信天儿吗?”
闻言,李霄云嘴角抽了抽,的确,他家那个傻小子,就是把玉玺捧到他面前,他也不会想到要去做皇帝。
思及此,李霄云也不再多说,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这官做不做无所谓,反正二弟能养家,“那么,陛下的底牌是不是也该亮出来了?”
玉定辰沉吟一瞬,意味深长地点头笑道:“很快就会让你看到。”
营中一呆就是数日,连着几番请辞,都被人左推右拒,月奴也越发不安,那人虽然也说他有事要处理,叫他不要太急着回去,可是再多理智也敌不过想念,以前万般相瞒,日夜惶恐,预想过无数那人知道真相后的情状,却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没能逃过对方的眼睛,他该何其庆幸,从来低贱的自己得到了这样一份人世间最珍贵的信任和疼惜,现在他终于不必再有任何掩饰,愧悔和恐惧地去想念他,迷恋他,加之……主人还在晔陵,他不能让主人伤害那人,也不想主人受到牵连。
刚走到主帐外,却听里面传来争吵之声,他忙顿住步子。
“小畜生,你上哪儿去!”司徒湛怒喝道。
“上哪儿去?我上北边儿打羌人去!父亲,你明知太子假传圣旨,谋朝篡位,还执迷不悟为他卖命!你简直老糊涂!”
“大逆不道的畜生,你敢再说一句!”
司徒英梗着脖子一脸不服地道,“父亲,军队驻在这里多少时候了?难不成真不打羌人,要跑去打京城吗?父亲,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玉定辉连亲爹都敢害,哪有资格做一国之君!”
他话音未落,已经被人一巴掌甩在了脸上,司徒英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恼羞成怒的人,“父亲,你疯了?”
“你再对陛下不敬!我就打死你这个小畜生!”
“陛下,陛下,哪门子陛下,京城那个才是陛下!父亲你站错队,会害了我们全家的!我不管,今天我就领兵北上,你爱效忠你的陛下就留在常州吧!”
“你说什么?”司徒湛吹胡子瞪眼道。
司徒英叹息一声,“父亲,若我一人这般想便罢,可如今军中叛心已生,再这样下去,我怕我也压不住了!”
一时的沉默过后,司徒湛深吸一口气,“英儿,为父可以告知你因由,你须对天发誓,今日所闻绝不向第三个人透露,往后终生不得再对陛下有半分不敬之意。”
司徒英神情有些古怪,无奈心中好奇,还是任命地发下毒誓。
司徒湛点点头,“离京前那天晚上,陛下与我有一番长谈……”
看着儿子面上的震惊之色,老将军拍拍儿子的肩膀,“爹手下的军队之所以缀在最后,多日盘桓不向南行,是陛下一早就交代过的,朝中有人勾结外敌,私定契约,乱相已生,为防他们突然哗变,里应外合,故顺势以迁都之法,带走那些有异心之徒,反而把亲信留在最后,以备京都有事,及时回援,好在摄政王坐镇,都城总归转危为安。”
“可即便这样,如今两京两帝,我等又该何去何从?莫不是真要北上与自己人自相残杀?”
司徒湛摇头叹道:“为父接到的圣命可从来只有南下,没有北上之说。”
“什么?”司徒英不明所以道。
“英儿,我军离开常州之时,就是陛下清理门户之际。”
司徒英烦躁地抓抓头发,“父亲,我还是不明白,那么陛下铲除异己之后,岂不是还是要和摄政王有一争?到时我等还是不知何去何从啊!”
“你还不明白吗?那么大的罪名,陛下从未出一语以辩驳,争与不争难道还不清楚吗?大敌当前,国不能乱,这一点,陛下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才是真正的帝王胸襟,他把唯一的血脉都托付给我了,要做什么岂非不言而喻!”
帐外的人不知道不言而喻指的究竟是什么,只是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回去,回到他身边去,去找他,他的男人,他孩子的父亲。
100.可敢一战
李傲天没想到不过一句问话,没等他离京北上,却招来了靖边王府这个大麻烦。
李家世代驻守边关,兵强马壮,李家枪又冠绝天下,西羌入境以来,四塞皆溃,唯李家死守,寸土不失,后为配合别部守军收缩防线,方才有后撤之举,李家人向来自负,如何能够容忍一个毛头小子号令靖边王府。
消息传来时,正收拾行装的李傲天看着老爹铁青的脸,有些内疚地上前道:“爹,我是不是又给你惹祸了?”
自从话说开之后,李谦心中也敞亮了,想到自己委屈了一辈子,儿子如今却还要受他李家的辖制,李谦就气不打一处来,“莫胡说,哪是你给爹惹祸了,是爹连累我儿,李家那群人个个眼睛生在头顶上,不怕他们!”
“就怕他们太难缠,表哥不好做。”李傲天担心地道。
李谦摇摇头,“傻儿子,你以为事情当真这么简单吗?李家此次动静这么大,也不无试探新帝的意思,你爷爷是个老狐狸,也许这一件事就能决定靖边王府往后几代人的作为。”
闻言,李傲天更是烦恼道:“爹,那怎么办?”
李谦走到床边将人折得乱七八糟的衣裳摊开了又板板正正整理好,“这行装还是先放放吧,你这个安远大将军一时半会儿恐怕还当不上,新皇是个有主意的,他既许了你,便是心中已有计较,静观其变就好。”
听他这么说,李傲天也不再多想,反倒是看着面前人,犹豫道:“爹,靖边王府的人虽进京的时候不多,可是每每来人,你便称病不朝,这回还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