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江楼恍若未闻,只是走到窗前,看外面天光散漫,半晌,忽然开口道:“帮我一个忙,如何?”纪妖师‘哈’地一哂:“奇怪,你居然会让我帮忙?好,你说。”连江楼站在窗前,日光将他的影子拖得极长,在地上形成一片巨大的阴影,男子淡淡道:“替我搜集……阴冥水。”
……
却说师映川一行人返回大周之际,已是春光将尽,而这时大周在他出行的这段时间内,又有一番新气象,师映川回到青元教总教,沐浴更衣之后,就听着下面人汇报教中近况。
一时正事处理既罢,师映川在静室内打坐,未几,有人走了进来,一只手搭在师映川肩头,道:“我刚下朝就听说你回来了,这便过来见你。”师映川道:“想我了?”说着睁开眼,抓住了对方保养得宜的手,将其扯进怀里坐着,就见晏勾辰还穿着明黄的朝服,头戴沉重的冠冕,师映川替他取下朝冠,晏勾辰端详了青年片刻,就笑道:“此行还顺利?”师映川淡淡道:“还好罢,只是我父亲那里有些麻烦。”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其后免不得亲热一番,事后晏勾辰便回到宫中,到了晚间,夜深人静,师映川正打坐之际,忽然有人在外轻声道:“……禀教主,武帝城白照巫求见。”师映川心中一动,就道:“让他过来罢。”
稍顷,一身蓝衫的男子进入室中,师映川睁开眼,对白照巫缓缓说道:“没想到你会来我这里……自从上次武帝城一别之后,我本以为你已不会再把我当作朋友。”白照巫的眼神有些复杂,他定定看了宽袍散发的青年一眼,既而摇了摇头,叹息道:“是么,我却知道你一直将我当作至交好友,否则那日也不会罢手,如此一来,眼下我师尊只怕已是早不在人世了。”
师映川默然,半晌,方说道:“当日你拦在我面前,若要杀赤帝姿,就须得先杀了你,我师映川在这世上没有几个朋友,若是你死了,我就失去了一个好友,我不想这样做。”
师映川说着,语气中好似带有一丝感伤之意,他起身走向白照巫,无论是他说的话还是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显露出来,唯见双目之中有幽芒闪耀,青年走到对方面前,想起当年两人初次认识时的场景,心中暗叹,说道:“世事无常,很多事情并不以我们的意愿为转移,我也没有想过你我之间会走到这一步,你是我真心相交的朋友,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会成为好友,这大概就叫意气相投罢。”
此言出口,室中陷入到了一片静寂的气氛之中,忽然间,白照巫摇头苦笑道:“是啊,有的人哪怕认识一辈子也成不了朋友,有的人却只要在一起说几句话,喝一顿酒,就是朋友了,我们两个人就属于后者。”
师映川沉默片刻,已缓步走到男子面前,轻声讲道:“那么,我的朋友,你今天来我这里,是为了什么?在如今这种局势下,我不认为你仅仅会是为了叙旧而来到这里。”
白照巫闻言,整个人微微顿了一下,心中瞬息之间已转过了无数念头,但最终他还是定下心绪,长长吐出一口气,回望着面前身材高大的青年,轻声叹息一声,微微欠身,以一种向地位尊崇者表示敬意的姿态行礼,沉声道:“武帝城希望能够与师教主缔结盟约……我这次来,就是为了此事。”师映川闻言,自语了一句:“缔结盟约……”他收敛了嘴角的柔和之意,却是缓步走回到原地坐下,收敛心绪,面无表情地盘膝而坐,半晌,忽然扬眉道:“这是赤帝姿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听到师映川这么说,白照巫沉默片刻,既而声音微沉地道:“这是师尊的意思,也是其他人的意思……对于师尊而言,武帝城的传承才是第一要事,为了这个目的,其他都可以抛却。”
师映川微微一笑,道:“不愧是宗师心性,纵然拉下面皮向断去自己一臂的仇敌屈膝,也再所不惜……果然是一城之主才会有的决断。”师映川说着,无言地点了点头,轻轻叹出一口气,道:“可是,这还不够。”他面带淡淡冷意,微张双眼,道:“我要的不是盟友,不是盟约,而是臣服……也就是说,若不是附庸,那么,就是敌人。”
青年的语气之中没有丝毫的凛冽之意,甚至透出几分轻描淡写的感觉,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他鲜红色的双眼极美,此刻里面蕴含了无数情绪,深邃,自信,坚定,也包括冰冷与死气,而白照巫这一次没有任何迟疑,他心无遗憾,凝视着师映川变幻莫测的眼眸,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那么,就如帝尊所愿,武帝城……愿附骥尾。”
师映川忽然大笑,他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白照巫虽然身份特殊,但如此大事,岂是白照巫能够做主的,必然是赤帝姿一开始就已经将底线透露给了这个弟子,一时间师映川心中也有些佩服,道:“赤帝姿果然是个当机立断之人,一开始就已经将筹码全部押上了……好,既然如此,从前的事情就此一笔勾销,日后我大业若成,则武帝城自然好处多多,我也可以承诺,势必保留这一脉的传承。”
半个时辰之后,紧闭的大门打开,白照巫从中走了出来,在他跨出门口,大门即将关闭之际,他突然听见青年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低声道:“我曾经以为这世上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可以很纯粹,后来才发现这样的想法太天真,原来无论什么样的感情,亲情,爱情,友情,都无法超脱一切束缚而单纯存在……”白照巫的身躯微微一震,他伫立片刻,没有回头,只轻声道:“的确如此啊……”
望着大门缓缓关上,将蓝衣男子的背影掩去,师映川不禁缓缓闭上了双眼,完美无瑕的面孔上浮现出了一丝淡淡的神伤之意,他想起当年在摇光城,第一次见面的青年一脸笑意地凝望着自己,那样的画面,现在却仿佛已经有些模糊了……一时间一股无法言喻的滋味浮上心头,整个人不知怎的,只觉得无尽地孤独。
……
这一年的秋天,已经吞并大小诸国的大周与魏燕以及二者身后的青元教,对其余不肯归并的天下诸国正式宣战,而诸国所代表的诸多大中小组织联盟彼此之间自然不会是铁板一块,各自聚合成团,人心思变,私下里暗涌滚滚。
……这一年冬,大吕师氏发动叛乱,在青元教的大力支持下夺取皇城,大吕国易姓改张,师远尘被遥封为王,随即配合大周同时对外宣战。
……冬末,乾国告急,乾帝急怒攻心,两日后,崩于寝宫之中,王弟千呼兰即位,乾国覆灭当日,千呼兰携皇后盖青青自尽殉国,遗有一独子千穆被万里赶来的千醉雪救下,带回万剑山。
……三月,大周敬国公赵献芝率大军踏破韩章国上京,其子永安侯赵剀亲手割下韩章皇帝的人头,屠城三日,掳韩章贵女命妇宫娥等人两万有余,并皇城之中搜刮而来的无数财富,一起送往大周,几乎在同一时期,韩章皇室背后的琅琊福地被青元教三位宗师强行闯入,一夜之间宗主并长老死伤十四人,至此,局势已有无法控制的趋势,各国大量军队被调动,参与到战争之中,各大小宗派组织亦是不断有弟子门人被召回,一时间天下动荡,风起云涌。
……
大周,摇光城。
师映川独自一人坐在面朝碧湖的一张摇椅上,手里拿着一杯刚刚榨好的新鲜果汁,不时啜饮一口,清澈的湖水映着阳光,犹如镜子一般,一阵微风吹过,湖面上顿时波光粼粼,无数碎金似的光点在湖面上浮动跳跃不已,青年手上装着果汁的乃是永安侯赵剀用韩章皇帝的人头所制的头骨杯,在他身旁,晏勾辰负手而立,这个意气风发的帝王静静看着眼前的美景,突然轻声叹息道:“映川你看,眼前这一幕……真是美丽啊。”
师映川微微一笑,薄红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淡然的笑意,他缓缓伸出一只手,五指一张,仿佛将面前的一切都尽数握在了手中,他淡淡说道:“我的陛下,这只是开始而已,我保证,日后你会看到更美丽景致,更广阔的疆域,更璀璨的星空……”
“我一直对此深信不疑。”晏勾辰微笑起来,他侧首望着青年,柔声道:“不过我更在意的是,当我看着这一切的时候,会有你……站在我身边。”
第三百零五章:大争之世
晏勾辰微笑看着青年,柔声道:“我一直对此深信不疑。不过我更在意的是,当我看着这一切的时候,会有你……站在我身边。”他说着,一只手放在了师映川的肩上,按了按那结实宽健的肩头:“若是日后没有你站在我身旁,即使江山如画,我也不会觉得美丽动人。”
师映川闻言一笑,他穿着普通样式的青色箭袖,浅淡的颜色,一笔一笔地绣了些丛丛叠叠的青翠竹子,风姿掩映,颇有傲骨,虽然不很醒目,但却有着一番颇为别致的幽暗美感,墨绿色的靴子不饰花纹,认真看去,却发现上面用颜色相近的丝线各绣了一朵青莲,几乎看不出来,那样的暗淡而模糊,却又注定不朽,如同那个人的影子印在心间,一时师映川安然坐在摇椅上,凝望着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若有所思,在一片灿烂的阳光中,师映川忽然对着站立在自己身畔的晏勾辰说道:“这样的情话听起来很让人舒心,很愉快,所以尽管知道未必真会如此,但我也还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这也是人之常情啊。”
耀眼的日光映入师映川的眼眸,青年沉浸在这片温暖之中,已不想再思索太多,他闭上眼,整个人放松下来,半躺在摇椅上,仿佛已经睡着了,晏勾辰弯下腰,在师映川洁白如玉的额头上轻轻一吻,他很清楚,自己与对方之间虽有情谊,但并没有走进这个人的心底,想到这里,晏勾辰心下微叹,或许这世上能够与这人缔结下真正情感的人,只会有那么一个罢。
师映川在湖畔坐了很久,等他再次睁开眼时,晏勾辰早已离开了,而身后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人,宝相龙树一身风尘仆仆,身上隐约还残余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师映川没有回头,只道:“事情可还顺利?”宝相龙树并不提其中艰难,只简单应道:“……还好。”师映川听着他的回答,忽然皱一皱眉:“听你的声音,中气略显不足……你受了伤?”说着,已站起身来,转过身打量着对方,宝相龙树脸上带笑,面色却微微有些苍白,师映川伸手搭上他的手腕,一缕真气已随之透入体内,片刻之后,师映川松开手,道:“内腑受到震荡,伤得虽不算很重,但也不轻。”一面说,一面已示意宝相龙树跟自己来:“走罢,回去给你治疗一下,好好调理过来,免得留下什么隐患,日后等年纪一大,就容易有麻烦。”
两人便一起回去,路上师映川忽然抓住宝相龙树的一只手,输入了一股精纯的真气进去,宝相龙树顿时就觉得一道暖流顺着手腕一直来到脏腑处,原本受伤后憋闷郁结的脏腑就好象被热水泡在了里面,暖洋洋地十分舒服,宝相龙树一笑,轻轻握了握师映川洁白如玉的手,师映川扭头看他,也是一笑,道:“是不是好受些了。”宝相龙树点了点头,师映川忽然正色道:“宝相,不要太拼命,你的安危才是第一位,任务完不成不要紧,毕竟还可以有下一次,但是人如果出了事,就没有第二条性命了,到时候追悔莫及,你明白么。”
宝相龙树眼中流动着柔和的光彩,道:“你放心,我很爱惜自己的性命,因为我还要留着有用之身为你实现你的理想,要陪着你走得很远,一直走到我难以为继为止,在这之前,我会一直好好活着,陪着你。”宝相龙树说着,抬头看着一碧如洗的天空,他眼里没有伤感不甘之类的情绪,更多的却是一种坦然与平静,轻轻笑叹道:“真美啊……川儿,我会帮你取得你想要的所有东西,这江山如画,我愿捧于你面前,只为博你一笑罢了。”
师映川凝视着男子,渐渐的,脸上就露出笑容,他握紧对方的手,含笑喃喃道:“很奇怪,为什么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越长,我就越觉得好象在很久之前就认识你了?不是上一世,而是在更久之前,觉得你似乎是我一个非常亲近的人……”宝相龙树深深看了师映川一眼,然后就爽朗地笑了起来,他银白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光泽,很漂亮,他微笑着说道:“我不在意曾经,只看重未来,所以如果世上真有奈何桥孟婆汤的话,那么到时候我一定不要喝那碗汤,这样的话,若是有来世,我就可以还记得你……川儿,我不要忘记你。”
师映川静静听着身旁男子温柔真挚的话语,他忽然在心中自嘲道:“你说,怎么好的一个人,为了我可以放弃一切,可我为什么放着他这样的男人不去爱,却偏偏爱那个冷酷绝情的人?”宁天谕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大概这就是人性本贱罢,最想要的只会是最难得到的那个,哪怕明知道这样做很愚蠢。”师映川叹道:“不错,应该就是这个道理罢。”
师映川与宝相龙树回到住处,召了大夫来诊治,等到熬好的药被送来,师映川坐在一旁看宝相龙树慢慢喝着苦涩的药汁,说道:“这几日你不许再做事了,安安心心地在这里养伤,什么也不准想不准做,听到没有?”宝相龙树咽下嘴里的药,笑道:“好罢,都听你的。”师映川手里把玩着一方温润的血色玉玺,玉玺底部‘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清晰无比,赫然是当年泰元帝时期的镇国玉玺,师映川微闭双眼,感受着从上面传来的丝丝清凉的寒意,此物对他有益,练功时带在身上颇有好处,师映川一面把玩着玉玺,一面眼睛直盯着不远处地上的一尊青釉炉,看着淡淡白烟从中溢出,似乎正在出神,这时宝相龙树喝完了药,将目光转到师映川身上,说道:“晏勾辰此人雄才大略,有霸主之姿,一开始也许可以当作棋子来运用,但是当后来棋子逐渐变得足够强大,直至能够摆脱棋子身份,自己跳出棋盘之外,成为博弈的棋手,到那时或许棋局的走向就会脱离你的掌控……映川,如今虽然看起来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中,但对于此人,你不可不防,我这番话并非出于嫉妒之心,而是就事论事。”
师映川闻言,顿了一下,既而淡然一笑,将手上的玉玺收起,揣进腰间的一只锦囊里,道:“放心,你是知道我的,我一向很难真正信任别人,尤其是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什么人是我完全相信的了……所以,虽然他与我有多年情谊,但私是私,公是公,他毕竟是帝王心性,不能当作普通人看待,对于他,我岂会不留后手?不过有些事情如果太明白地说出来的话,实在很伤人心,所以这些话,我也只是跟你说说罢了。”
这样以轻描淡写的口吻说着赤裸裸的现实,师映川却仿佛丝毫不为所动,他脸上一派云淡风轻,道:“你歇着罢,我还有事。”说着,亲手去铺了床,让宝相龙树躺下,替对方盖好被子,掩了罗帐,这才出去,到了外面,他身形一闪,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