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承有点窘迫,却也相当坦诚:“嗯,可能是我的错觉,但我想试试。说不定我会更加喜欢你——我想要喜欢你多一点。总之我现在想要在你身边,想照顾你,不让你再像刚刚那样大喊大叫。”
是条幽暗、狭窄的小径,斑斑驳驳的阳光惨淡。却是被指明了方向。
在半空中漂浮的心渐渐沉落,有了依靠。焦躁被抚平,理智回归,驱走情绪化。
唐淮千叹了口气。如此轻而易举地再败一次。
“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唐淮千揉着太阳穴,有些无力,“会很辛苦——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
“啊?还会很复杂?”
还是一张蠢脸,唐淮千又气又觉得好笑:“怕麻烦可以直接走。”
“怎么会怎么会!”苏承对自己的耐心很有信心,忙摆摆手,“我只是有点惊讶,这种……嗯事情,怎么还会麻烦。”
“嗯。”
又是冷淡的一声。看起来好像很烦,但其实他一直对自己不错,苏承能感觉得到。好在早就习惯他对自己的态度了,苏承也和之前一样小心谨慎地问:“那现在需要做什么?”
……
是想在大庭广众之下,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做点什么事情出来?
唐淮千瞥他一眼,指指自己身后的那一块儿地方:“在这儿站好,不要再和宋柏奚接触。”
“我觉得我们还有个话题没有解决掉……”苏承被瞪得受不了,转开头,“好,现在先不说。”
三个小时的募捐,唐淮千坚持到六点结束。离场前苏承揪着一颗心,恐怕在粉丝和镜头前,唐淮千会觉得不适。事实上完全是他想多了,唐淮千特地叫了摄像近距离来拍他换轮椅的场景。调整身体、搬动双腿,病残之态一点都不避讳。
唐淮千也知道苏承那点心思,甩开粉丝之后靠在车座上,神情冷淡:“这是事实。他们要喜欢我,就要接受这个事实。”
苏承想了想,很认真地问:“忽略粉丝那个层面,你自己不觉得……难堪么?这算是隐私吧?要被全国观众看到你……的腿那样,不会难受?”
对话被割断,唐淮千停顿片刻,才轻声开口:“这是我的责任。”
这个高度的觉悟性是不能感同身受的,苏承似懂非懂,说他能明白的事情:“你脸色很不好?”
“……问句是什么意思,我能看到自己的脸?”
苏承吃个瘪,重新翻译:“我是说,你脸色看起来很不好,你不舒服?”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我是想问,你要不要休息?呃,我是说,晚上的歌会不去不行?”
唐淮千闭上眼休憩,眉头微微皱起,轻轻摇了摇头。
年轻时轻狂张扬,自觉了不起,最爱耍大牌。真的熬出来站在最高点了,他反倒变成最敬业的那一个。
苏承想了想,垂着眉目声如蚊讷,嘟囔了个什么。
唐淮千睁开眼侧头看他:“你说什么?”
“要不……”声音还是小小的,“你躺一会儿吧。”
阿同开苏承的车,这两个人坐在后排。车厢内空间狭小,唐淮千要躺的话……最好就是躺在苏承腿上。
苏承低着头羞赧的样子,偶尔拿眼睛往侧边瞟,隐隐的有些期待。唐淮千看着他,看着看着,忽然长舒一口气:“不用了。”
“哦……”难掩的失望,苏承随即换成轻松的表情,“那回酒店再休息吧。”
强撑出的不在意,语气很勉强。唐淮千又看他一眼,问起来:“你会唱什么?”
“唱歌啊……”苏承转移注意力,仔细思索了起来,“你的歌我都蛮熟的。最喜欢那首《同偕到老》,自己经常哼来着。”
“唱。”
“啊?”
“唱来听听。”
苏承看看阿同的后脑勺,又看看唐淮千,有些局促:“在这里啊?”
“这点准备都没有?”
话说到这份上,苏承闭着嘴用鼻音哼了前调,顺着一个音节接出第一句歌词。
“在一起看每出戏,在一起叹每口气。”
唱过无数次的歌,当着本尊的面这还是第一次。紧张越来越深,掐紧了喉咙,然后惨烈撞车。
苏承舌头打结,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怕什么。明明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怎么连声音都开始颤抖。
自觉就要撑不下去了,准备放弃的时候。流水般的声音融合进来,润物无声,引着干涸的嗓音渐渐转化。
“每分钟也抱紧你,没有一秒共你别离。还携手看着生与死。”
他录这首歌时二十七岁,声音像一杯开水,悄然流过而不被知晓。八年后的现在,嗓音没了当年的润柔,多了丝沙哑和粗粝,变成海水扑面而来。
更冷硬一些。更理智一些。也多了更多的包容和责任。
八年,这么漫长的时间,足够将一个人彻头彻尾的改造一番。
苏承八年前一个人钻在被窝里单曲循环这一首,八年后和唐淮千并肩而坐,听他引导自己,同他合唱。
世事无常,却不尽然都是坏事。
唐淮千看过来的目光越来越柔和,最后沉淀出一片云朵。苏承换了气息,低声跟着和。
“在一起与你工作,在一起与你摸索。两个人同时占有的快乐。”
“每分钟与你挥霍,没有一秒没我在旁。还携手看着天空黑与光。”
“坐着卧着都分享,日日夜夜也为彼此着想。”
……
一曲唱完,唐淮千指尖敲着皮座,打着节拍回想:“第二节,气息再稳一些,要往下压。再来一次。”
苏承还沉在戏中,透过一方镜头去看彼此,为这场景而感动不已、感慨万分。忽然听到唐淮千刻板、正经的吩咐,思维根本转变不过来、
唐淮千没听到动静,转头催他:“愣什么?赶快。”
……
苏承万分不情愿,还是老老实实地唱起来。多美好的歌词,居然被拿来当教科书,简直浪费!
苏承默默腹诽,唐淮千打断他:“第四句不对,重来。”
……
“调高了。重来。”
……
“发音不准。重来。”
……
“调还高,再来。”
……
“嗓子哑了。重来。”
……
车窗外的风景急速倒退,车内是安逸静谧的氛围。
“同偕到老”,苏承唱了一遍又一遍。
45.适应
六点结束慈善募捐,八点就要开始第二场活动。苏承抱怨这个时间表像是大学生的课表,唐淮千看他一眼:“这就受不了了?”
有点瞧不起的意思。
苏承用很温和的语调,给顶了回去:“我是觉得你受不了。”
“啧。”唐淮千一脸不屑,“我试过四十八小时不吃不喝不睡。”
苏承还是很认真的样子:“可是你已经三年没有工作过了。”
“……”
“而且你现在怎么能跟那时候比。”
年轻的时候精力多旺盛啊,拍起戏来跟打了鸡血一样,跑完一个剧组立马进下一部剧,根本停不下来。
现在远离那个巅峰状态已经很久了,是又老又残,坐一会儿就浑身疼。
“……”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话,唐淮千阴沉着脸,“把《同偕到老》再唱一百遍!”
好吧,说了不该说的话,撞到枪口上了。
苏承很配合地点头,唐淮千给阿同打电话:“你干什么呢!怎么还不过来!”
苏承弱弱地建议:“他一个人要打理所有的事情,一定很忙,你别凶他。”
唐淮千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苏承就蔫了:“我不多嘴。”
阿同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时,苏承和唐淮千两个人沉默地对峙了好半天。阿同停下脚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迅速果断地忽视室内的僵持,对唐淮千道:“M城电视台塞了几个人进来,主办方想加在你的歌单里。”
唐淮千开始不满了:“什么人?”
“加在你这里的是一个主持人和一个演员,在本地比较活跃。这是资料。”
阿同递过来一打资料,唐淮千根本不接:“回了。”
阿同有点为难,犹豫了下解释道:“主办方说你的时段最长,节奏也适合互动。”
“那就分给他们。”唐淮千找了纸笔放在腿上,自己转着轮椅到桌子前,开始低头写写画画,“分两首歌给他们,放在我前边。“
“这样会不会不好?争得头破血流,脸都撕破了,你前边这个位置才定给海燕。这说换就换,她不得继续闹啊?”
唐淮千放下笔,看着阿同:“那你说怎么办?”
阿同避开他的视线,不说话。
“爱去哪儿去哪儿,让主办方安排。总之不能在我的歌里加人。”唐淮千继续低头写东西,“顺便通知主办方,明天晚上我加一首歌。”
阿同点头:“什么歌?”
“《同偕到老》。”
……
阿同转头看苏承。苏承瞪着眼盯唐淮千。唐淮千低头写东西,完全是个没事人。
好像听到了不得了的内容!他让自己练的是哪一首来着!就是《同偕到老》啊!
苏承愣了有五秒,渐渐回神。
这是几个意思?这么排斥别人加到他的歌里,难道是要把合唱单独留给我?他这是要带我了?
完全没有预兆啊!
前一秒他还在用冷战来压迫自己,瞬间又如此……这是关怀备至?
怎么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唐淮千落下最后一笔,拿起纸浏览一遍,叫苏承过去。苏承诚惶诚恐地走到他身边,唐淮千把那张纸拍进他手里:“哪里都不许去,给我唱一晚上。”
《同偕到老》的曲谱,标了关键点的气息转换和颤音运用,字迹潦草,内容却很详细。
还真是关怀体贴!
唐淮千不耐烦地问道:“听到了没有?”
动作、言语都是粗暴的,苏承却觉得心里有点暖。
“嗯,我听到了。”
这一曲之外的心声。
阿同蹲下帮唐淮千把腿固定好,又仔细检查了轮椅。苏承看着束缚那一双腿的黑色绑带,觉得自己腿上都在发紧。似乎下一秒,绑带下陷,就会嵌入那双细瘦的腿,然后生生将骨骼肋断,血肉崩离。
苏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血腥的联想,忙收了心神,甩甩脑袋,努力将浮现在眼前的画面驱赶开。
唐淮千余光扫到他的举动,停下来定定地看着苏承。然后再看一眼自己的腿,什么都了然于心。
他什么都没说。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没办法说。
唐淮千走的时候好像突然有点不太高兴,苏承从来就搞不明白他的脾气,连分析都无从分析。
他默认了自己的接近,不再排斥自己。但又一副不太开心的样子。说不上勉强不勉强,他什么都没有说。没有否定的同时,也没有肯定。
苏承摸不清他的态度,好像和之前没有什么变化。
然后一转眼,他好像又在做一些积极的事情,能让彼此更亲近一些。
有些矛盾。苏承不懂。
不懂的事情先放一放,闪光灯和吵杂声被隔绝在门外,苏承一个人留在室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唐淮千的房间。
和自己的房间一模一样。笨重的实木电视柜,狭窄的单人床,壁灯昏黄,一面劣质的电子钟闪出红色的光。完全一样,却又有点暧昧不清的差别。
暧昧……深夜……独自等待……
苏承觉得自己好像在这一瞬间变得……猥琐起来……
很难抑制的一种心思。这是唐淮千的床,这是他要睡的枕头,似乎通过这些东西,就能更靠近他一些。
苏承绷着脸一本正经地坐在床沿,横躺下,然后打了个滚。心里放飞一只小风筝,迎着风,欢呼雀跃。再翻回来,掌心贴在床单上,紧张出一层细密潮湿的汗。
苏承干脆脱掉鞋子完全爬到床上,枕着枕头躺成个大字,盯着天花板出神。
唉……怎么像是个变态的跟踪狂呢。
不得不说,言语的力量真可怕,以为是在总结,却无意间变成了另一种引诱。
一天以前对唐淮千还只是一种憧憬,无论是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纯粹的向往。话一出口,像是被定了性,再也不能转变。然后不自觉地就要朝那个思路去想,朝那个方向去发展。
于是……就猥琐了……
苏承觉得脸上发烫,连带着耳朵脖子一块儿烧起来。捂着脸翻个身,侧身蜷成一团。
不怪唐淮千惊讶,连自己都被这个走势给吓了一跳。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了,他咆哮的时候就觉得心里压抑着难受,不能再多听一句。
或许从本质里来说,自己也是不愿意接受他的残疾,不想看到他为此而表现出任何一丝的异状。
唉……说到底为什么那么在意这一点呢。
还有那些粉丝,即使再喜欢,那也只是个偶像而已,痛楚都不在自己身上,何必那么绝望。
就说是感同身受,瘫痪又不是世界末日。何况唐淮千本人都坦然接受了,粉丝们为什么不能坚强一些。
陪着他一点一点进步,难道不比拉着他坠入绝境要好得多?
苏承想到死在火海里的那个姑娘,再叹一口气。为此搭上一条命,不管对谁都太残忍。
这个时候冷静下来想一想,或许唐淮千说的“不简单”就是指这方面?是说他的身体状况很糟,照顾起来比较麻烦?
不管是不是这样,自己必须得去学习。有什么禁忌,要如何照顾,诸如按摩之类,自己脑子中是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从哪里下手。要学到足够专业才能和他一起生活。
一起……生活……
怎么突然变得长远起来。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些问题的。
乱七八糟的东西苏承想了很多,将自己彻底变成一只大红虾,头顶冒热气。
睁开眼看到床头放着一副手套,苏承拍拍脸,爬起来。
走一步算一步有点消极,但从眼前的事情开始做总不会有错。
苏承穿好鞋子,拿起手套准备给唐淮千送过去。黑色的运动手套看起来还有点酷,苏承脚步慢下来,停在了门前。
有点好奇,对于唐淮千的一切他都感到好奇。
取了一只自己戴上。手套很短,后不过腕骨,前边也是露出手指,刚刚好护住掌心。苏承伸出手,背面看完又翻过来看掌心,掌心的硅胶条摸起来涩涩的。再抓抓手指,有些紧,却暖暖的,还挺舒服呢。
苏承研究够了,心满意足地褪下手套。来回抖抖,像是要把自己戴过这幅手套的证据线索给甩开,从此不让人发觉。
准备妥当,苏承拉开门。
外边的场景好像有点熟,应该不是第一次发生……
走动的人停下脚步。原本嘈杂的声音渐渐沉淀下来,以苏承为一个原点,传到走廊最远处,然后彻底安静。闪光灯被冰冻,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解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