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镜头和话筒都转向苏承,靠得越来越近。有人从他身边挤过去,三两步奔到室内,随后响起拍摄声。
问题从四面八方袭击而来,压得苏承喘不过气来。
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苏承后退一步,想咽唾沫却口干舌燥。身后也有人在逼近,根本无路可退。
不知谁开了大灯,不知是谁在狂按镜头。有灯束聚在自己脸上,无论怎样都避不开。眼睛被刺得生疼,脑子里连片的“嗡嗡”声。周围的人太多,空气越来越稀薄。
隔着人海,尽头是一片雾蒙蒙,看不清有没有自己想找的人存在。
头痛欲裂,还有人在不停地发问。
问了什么?听不到。听不懂。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46.番外一
唐淮千指挥送货员往新家里搬沙发的时候,看到隔壁门缝里的那只眼睛。
桃花还未潋滟,黑眸尚无秋波。已经有了美好的形状,却还保留着稚嫩和童真,是春日里最澄澈的那一泉清水。
正是过渡时期的美好年纪,唐淮千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然后就对上了目光。
小孩儿直勾勾地和唐淮千对视几秒,忽然后退一步,猛地拍上铁皮防盗门。
“哐当”巨响声在楼道里来回蹿,唐淮千低头笑笑。
是个挺白净的小孩儿,但多半也是个中二期的熊孩子。
不过也只是个会从门缝里向外偷看的小邻居,唐淮千关上门就没有多在意。他刚刚入了娱乐圈,每天都在忙着出通告做宣传,跟唐意到处跑场子扩展人际关系,拜见俞湍止介绍的那些高官领导。
前半夜陪着娱乐界的大亨胡吹海喝,散场之后鼓足精神和同行的唐意吵架拌嘴。成功将唐意气到发誓撒手不再管他之后,心满意足地在眨眼时瞬间进入睡眠。
新人的日子很苦。
在光鲜之下,藏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不管是唐意还俞湍止都还没能在自己的领域内站稳脚,他们唯一能保证的就只是避免唐淮千被强行潜规则。
余下的还是要靠他自己去争取。
一个经纪人带五、六个新人,注意力根本不会多分出来一丝一毫。没有工作要自己去联络,放低了姿态四处求人。没有助理,一切闲杂事物都要自己动手,拍条广告渴得嘴唇嘣血。
唐淮千二十二岁,刚走出校门,迫不及待地离开生养自己的家,单枪匹马要闯自己的世界。
他也还是个愤世嫉俗地年轻人,有无数烦心事,斗志昂扬地与世界为敌。
然后被世界抛弃。
他觉得自己被抛弃的时候又遇到了那个桃花眼的小孩儿。
有些胆怯地站在自己门前,透过半掩的门缝朝里看,踟蹰着始终没有迈出第一步。
唐淮千从玄关处的镜子里看到了,看到他几次想要敲门都没有落下指头,张张嘴也叫不出声。十来岁的小孩儿有着固有的别扭与骄傲,在成人看来,蠢得好笑。
比较幸运的是,这个小孩儿长得不错。因此也蠢出了点萌稚的味道。
唐淮千当成一场哑剧来欣赏,也品出点赏心悦目来。
然后,小孩儿有些急躁了,像只小狗似的原地转了个圈。目光瞥见门内的穿衣镜,从穿衣镜里看到了正在窥视自己的那双眼。
小孩儿愣在原地,白皙稚嫩的脸上泛起红晕,然后,“Boom——”炸开了。
在唐淮千看来,根本不理解他为什么会恼羞成怒。不过是被看了两眼,这有什么呢?有必要如此生气?
总之在唐淮千抱着看好戏的心情之下,小孩儿推开门,把手中的食盒摔在鞋柜上。盖子松开,饺子滚了一地。
唐淮千亲眼看到其中一个不偏不倚,正好掉进自己的鞋里。
还真恶心。
小孩儿转身,又突然转了回来,原地三百六十度画一个圈,离心率太大,脚下也不稳。唐淮千觉得好笑,嘴角咧得更大一些。小孩儿脸上的粉红更深,就快要滴出水来。
小孩儿扶了把鞋柜才站稳,劈手端起食盒,把剩余的饺子全部倒在鞋柜上。这次是真的转身冲了出去,将门甩上的力道奇大,唐淮千坐在沙发上都能感到房子在颤。
也挺好,最起码帮自己把门关上了。
唐淮千坐在沙发上,由始至终都没有动,也没有发出声音。
后来见到邻家的女主人,唐淮千拿出拍戏时的十成功力,笑容完美无缺:“谢谢您的饺子。”
小孩儿长得像妈妈,脾性却完全不同。女人熟络同唐淮千打招呼:“邻里邻家的,以后你住过来大家就是一家人,互相帮助才是——这腿是怎么啦?”
唐淮千扶着拐,冲女人身边的小孩儿笑笑:“拍戏时摔的。”
成功地看到小孩儿变了脸色,一脸惊诧和怀疑。
女人“啧啧”直叹气,接着感慨:“你们做这一行还真是辛苦。你听听你的声音,哑成什么啦!”
“前段做了手术,这才刚能说话。”
小孩儿的脸彻底沉了下来。原本该是他赔礼道歉的时刻,太过窘迫,然后再次恼羞成怒。
小孩儿胀红着脸,憋了半天才吼出来:“谁让你不说的!”
唐淮千还是觉得好笑,看着他不说话。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还是怪你自己!”
把过错撇干净,仍旧是气冲冲地转身就走。
算是得罪了他。明明无辜的是自己,到最后变成坏人的也是自己。
唐淮千从入圈开始就不高兴,意兴阑珊的,也没精力去跟一个小孩儿计较。
这一笔就这么记下。偶尔在社区里遇到,对于那些白眼,唐淮千只当没看到。
再往后。
唐意没有精力和这个弟弟斗智斗勇了,俞湍止在政途上有了进步。唐淮千拿到第一个奖,捧着金灿灿的花朵感谢全世界人民时,顺带捎上了常年见不到人的邻居。
晚会间收到唐意的短信,说礼物已经送到公寓里了,人就不用见面了。散场后接到俞湍止的电话,说忙完这一段会好好陪自己。
唐淮千应约陪几个老板喝到天亮,又叫了一群不着调的年轻人到自己家里开趴。
都是二十多岁,精力正旺盛。各色的酒喝了整天,游戏打到下一个夜晚。唐淮千觉得自己终于高兴了,混在人群中又叫又跳,又唱又闹。
小孩儿叫门时唐淮千正在和一个姑娘拼酒,划拳简略成石头剪刀布,用杯不过瘾,拎着瓶就直接上。吵闹声渐大,唐淮千不耐烦地摔了玻璃瓶,踩过一地碎渣:“吵吵个屁!干什么呢!”
人群围成一个弧,唐淮千用脚踹开两个人:“起开!”
拨开众人走到前边,看到小孩儿蹲在墙角,睡衣领子被扯破了,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露出半边肩膀,白嫩的皮肤上有几道红痕,异常鲜艳夺目。
模样很狼狈,却努力仰起头。从自己进入他的视线范围开始,将瞪视目标从施暴者变成自己。
像是只小兽。惊恐、仇恨。只等力量蓄积,然后就会扑上来将这个坏蛋撕成碎片。
唐淮千突然很想看看,这样一只小动物能长成什么样的猛兽。
一群不要好的王八蛋还在吵吵闹闹,动手的那一个不依不饶,弯腰准备去拎小孩儿的衣服。
唐淮千拽住他的手臂往后甩,酒精作祟,世界都在离自己远去。
被拉开的男人愣了愣,摇摇晃晃的重新走过来,大着舌头问:“唐淮千你什么意思?”
“没意思。”唐淮千伸手,指尖点在他的肩头,然后施力向后推,“讹一个小孩儿就没意思了。”
不满的不止那一个,这群胡风浪荡的公子哥最没有人品可讲,围着唐淮千缩小包围圈:“你有毛病吧!这小孩儿是你什么人?你连兄弟都不要啦!”
唐淮千甩甩脑袋,天地还在旋转。伸手一根指头摆摆,表示不赞同:“兄弟是什么?三观一致才叫兄弟!我明说,小孩儿不能欺负,这个小孩儿更不能欺负!”
还没来得及和这群人闹崩,最先有反应的是地上那个小孩儿。他怎么弹起来的,唐淮千不知道。怎么扑过来的,唐淮千也不知道。
反正是在他摆大道理替他解围的时候,这小孩儿不知死活地冲了过来,毫无章法地出手就打。
突然就变成了一场好戏,丑角还是自己。听着周围的嬉笑声,唐淮千有点恼了。
妈的,也不看看到底是谁在欺负你,谁在帮你。简直是条乱咬人的疯狗。
唐淮千在一片叫好声中出手,轻而易举地压制了小孩儿的行动。小孩儿还在不甘心地挣扎,像条离水上岸的鱼,濒临死亡。
唐淮千被他吵得脑仁疼,干脆反剪着他的手把他压在地上。
然后开始打屁股。
打一下问一句:“知道错了没有!”
不知道就继续打。哽咽声响起,勾着唐淮千心底那一点火,烧的更旺。
像是一种魔药,上瘾,根本戒不掉。
看戏的人也觉得无趣了,继续喝酒猜拳的,重开一盘游戏的,或者干脆在地板上行爱的。
周围空落落的,世界空落落的,心里也空落落的。不管用什么都填不满。
小孩儿哭到休克。唐淮千才停下发麻的手,认认真真地,把小孩抱在怀里。
温软、清香。
用力抱在怀里。
47.番外二
唐淮千也觉得自己有点矫情。但人要犯起贱来,不说八匹马,八百匹马都拉不回来。毕竟思绪是无形的,飘飘荡荡的不受控制,还专朝犄角旮旯里走。
简直没办法医治。
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该是什么样子的,没人能给出个标准答案。总之不会和自己一样,开跑车喝美酒,然后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看落地灯的光。
唐淮千一直不开心,从进入娱乐圈开始。
但其实这不开心根本就是自找。从一个念头开始,缠缠绕绕生出食人花,一口一口将所有人都吞噬殆尽。
所有人都变得不开心,唐淮千觉得,自己是最不开心的那一个。
要不怎么说,贱人就是矫情。
不光矫情,还要找事儿。
唐淮千得了空就要去找唐意吵架,跟只斗志昂扬的鸡一样,扑棱着翅膀就冲上去,必须斗个你死我活。
对,必须。
好像不这么做,如今受的苦就没有意义了。不拉着唐意一起堕落,所有的不开心就白费了。这是他唯一的出口,是自己脚下必须要走的路。
于是唐意被撞得头破血流时,唐淮千苍白着脸,含着一口淤血,笑得异常妖诡谲。
俞湍止问过他,为什么总和唐意过不去。
答案很简单:因为我现在二十来岁,因为我精力旺盛,因为我有太多想法。
连俞湍止都不明白的事情,唐淮千更加不愿意解释。他看过很多心理医生,对每一个医生都重复同一句话。
我现在二十多岁。等到我三十岁,我就会好起来。
但是唐意没能等到他三十岁,甚至根本没能坚持多久。无论是谁,身边无时无刻不存在着一颗炸弹,冷不丁就要被莫名其妙的炸一次,这都是件痛苦的事情。
唐意对任何人都没有太大的耐心,包括这个中二期来得有些晚的弟弟。
所以沟通根本无法进行的时候,她只能尽一切可能来躲开这个麻烦,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去避免见面。
后来贺礼也不送了,生日祝福也省去了。唐淮千为了拍戏全世界乱飞,唐意为了谈合同也是天南海北地跑。两人坐同一班次的飞机,偶然撞到一起时转身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
姐弟之间的情意被唐意单方面切断,但凶手其实是唐淮千自己。
从来都不能怨别人,是自己太矫情。
唯一的娱乐项目没有了,唐淮千更不开心。
不开心地唱歌,不开心地做节目,不开心地和其他演员对骂。骂着骂着也就不觉得意兴阑珊了,换一个出口,反倒有另一种意思。
唐淮千开始变得很忙。忙着耍大牌,忙着摆行头。连俞湍止都没时间见了,也没心思见。
不过有人是没心思也能见得到——邻居那只小中二。
本来按照唐淮千昼夜颠倒的生活方式,是很难遇到早出晚归的中学生。他耍大牌推掉了一部剧,档期空了出来,整天在家里睡大觉。
睡觉睡烦了就出来溜达着找东西吃,在电梯里遇到放学回来的小孩儿。
小孩儿穿校服的样子也挺好看。正是长个子的年纪,整个人被纵向拉长了一样。罩上宽大的校服,空荡荡的更显清瘦单薄。青草绿的运动衣,领子上加了一点白边,衬得肤色更白嫩。
像一株正在努力生长的小树,等着茁壮健硕的那一天。
唐淮千暗自感慨,能把绿色穿得这么好看,这么赏心悦目,真是个漂亮的小孩儿。
漂亮归漂亮,内里还是那个糟透了的性格。小孩儿看到电梯里的自己,立马后退三大步,抓紧背包带子,站在远处瞪视自己。
可怜这个小笨蛋不会掩饰情绪。底气不足,张牙舞爪的厌恶和憎恨之下,藏着那份恐惧一眼就能被看穿。无论是手背上凸起的关节,还是浑身呈现紧张的防御姿态,都表明了他在害怕。
怕一个醉鬼。
谁也不能说谁。唐淮千觉得小孩儿的性格太别扭,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要真讨论起来,十几岁的小孩儿就该闷着头享受自己的情绪恶果,太懂事反倒是失了本色。自己都二十多岁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矫情,竖起浑身的刺见人就扎。
其实是自己的性格更糟糕一点。
反正已经很糟糕了,不在乎更糟一点。唐淮千站在电梯里没有动,小孩儿就不敢上来。僵持到老旧的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着一道狭窄的缝,唐淮千看到小孩儿在转身之前怒目而视。
真有意思。
小孩儿是宁愿爬楼梯也不肯和自己同坐一部电梯,唐淮千自己呆着无聊,到了二楼重新下行。
阴沉沉的天已经开始落雨丝,拍在脸上凉殷殷的。等唐淮千买了啤酒准备回去时,已经变成倾盆暴雨。
这天气也跟自己似的,说变脸就变脸,一点不讲情面。唐淮千穿着人字拖,踢踢踏踏地走进雨里,拢了拢头发,眯着眼看昏黄暗沉的天。
走到社区的小公园,特别狗血地听到几声狗叫。唐淮千在雨里扯起嘴笑,没想到剧本里要演的场景还真的会发生在现实里。
也算这只狗运气好,碰上自己这个在雨里边溜达的神经病。然后啤酒落在原地,一人抱着一只狗,浑身湿漉漉地回家。
其实唐淮千也没那么好心,他对猫猫狗狗一向没什么爱心,说不上喜欢也不能算讨厌。但是唐意挺讨厌这种带毛的动物的,就算是人类她也不允许不熟的人进到家里,一只野狗绝对能让她发疯抓狂。
唐淮千算盘打得很好,忽略了自己和萌宠之间的不兼容性。当晚小奶狗瑟缩着尿在他的新地毯上时,唐淮千在唐意之前先崩溃暴走起来。
小狗被他的咆哮声吓得直退到墙角里蜷成一团哆哆嗦嗦还低声呜咽,唐淮千气急败坏地冲它吼:“你倒是冲我叫啊!你这个样子我还怎么揍你!”
小狗连哼哼声都停了下来,水汪汪的黑眼睛盯着唐淮千,可怜巴巴的。唐淮千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垫着毛巾要将地毯拖出去丢掉时,半掩的门动了动。唐淮千转头看到邻居小中二探着一个头尖尖往里看,绷着脸没表情,眼底却和那只小狗一样。
怯怯的。
唐淮千有点烦,没好气地看他一眼,转头继续拖地毯。小狗被他的动作惊了一下,“呜呜”哼了两声,往退无可退的墙角再缩了缩。
小孩儿壮着胆子推开门,站在外边低声道:“它饿了……”
唐淮千不搭理他,也不搭理小狗。小狗倒是对他的声音很熟悉敏感,听见之后打个激灵站起来,撒开欢儿地朝外跑。
唐淮千立刻跳脚,又想去拦它,又觉得它刚撒完尿身上脏,只能咆哮:“给我站住别动!!!别踩我的地板!”
小狗不搭理他,门外的小孩儿也不搭理他。
小孩儿蹲在地上伸出手,等小狗撞进来凑在他掌心来回拱那颗小脑袋,眉眼弯弯,一张脸上终于有了欢悦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