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痴人。叶子昀轻叹了一声,慢慢地微笑道:「若是你想好了,不会再后悔,那么就按自己的心意去做吧。」
听了这句话,她的双眸中忽然迸发出夺目的光彩,然随后又黯淡了几分,
「那样的话,我就不能陪着你了,你还会像以前那样一个人孤零零的么?」她以前不懂情感,却体会过孤独,她也许对人情世故仍然懵懂,但却知道,在这个人世间,她和叶子昀都是异类。
「不用担心,」叶子昀微笑道:「我也有要陪伴的人。」
秦青眨了眨眼,是那个穿黑衣的冰块脸吗?她歪着头想道。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在她心中罗隐勉强也能算是好人吧,总是会给她买很多糕点,也没有见他欺负过叶子昀。因此,她可以放心地离开这个同伴了么?
日子一直都很平静,直到有天不知从哪跑来个陌生道人,撺掇着人赌钱,好几位青年汉子经不起他言语相激,将家里的米粮钱都输尽了。
罗隐站在院子里,听着隔壁人家的大娘骂儿子,他见过的江湖事多了,听着这事不太寻常,不知那道人用的是赌场出老千的手法骗人,还是别的旁门左道。于是他问清了道士的所在,就一路寻了过去。
到了废弃的破庙前,果然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道士打扮的人,正一脸得意地数着钱。说来倒是巧了,还是他认得的人,正是当日荒郊的那个驱使鬼役之人。
那人见了他,却更像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连连倒退了两步,一脚踩上了碎瓦,险些栽了个跟头。
罗隐按剑不语,但脸上的冰寒之意已让那人胆战心惊。他还记得这青年当日出手一剑斩断了他的法器,如若不然,他怎会落魄至此,只能靠障眼法骗些小钱混日子。他心中暗恨,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陪着笑脸道:
「大侠,当日贫道虽有冲撞,但也不曾让大侠有分毫损伤,还望高抬贵手——」一面说着,一面寻思脱身之道,就听那青年冷然问道:
「一年之前,你可去过苏州易水盟?」
那道士一听这话,就知道是在算那笔旧账了。既是连这句话也问了出来,想来是抵赖不得了,慌忙求告道:
「大侠饶命,我再、再也不敢做那等事了——」
那年路过苏州,满城都在说易水盟的盟主遇刺身故一事。他听闻了此事,心中一动,想到这样一个人物却遭枉死,死后化为厉鬼必有极强的战力,故而想方设法在其人死后七日之内毁了他的墓茔,以邪法所役,使他不得入轮回。万万没想到这个鬼魂在他手下却是最不得力的,反倒给他惹来了这么个煞星。
罗隐不言不语,上前了一步,那人腿已在打战,心中暗暗叫苦:此地不似荒郊黑夜易于逃遁,当日保命用的烟遁符也已耗尽,如今当真是无计可施。他只得强自镇定道:「驱鬼除妖,本是我等修行之人的本分,大侠为何要管这方外之事——」
罗隐懒得理会他这颠倒是非之言,正在考虑是否直接上前打昏了送交府衙,却不知道州官能否管得了这妖道的事。正此时,向那妖道的身后望了一眼,止住了脚步。
那人才吁了一口气,就听身后有个笑呵呵的声音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少侠与贫道果然是有缘人。」
罗隐默然转身走了。道士的事,留给道士去处置就是了。
一七、殊途
最后那个妖道的下场如何,罗隐并不曾问过,想来张道人好容易撞见了追捕多时的妖道,定是妥善处置去了,直到暮色落下后,才寻到了他们借居的民宅。
罗隐陪着他在后院喝酒,张道人啧啧道:「如此人物,难怪有人牵肠挂肚,抛不开,放不下。」当初所见的是魂魄形态,他也是这次才看到了叶子昀真人,故而就忍不住拿那日的事来打趣罗隐。
罗隐的表情依然如故,答道:「我与他本是生死之交,自当祸福与共。」
张道人岂能让他这么容易就糊弄过去了,促狭地笑道:「别欺出家人,老道我送的天书,难不成你一次也没看过?」
罗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道人看来也清楚这天书上所载的是何事?」
道人顿时老脸通红,缩了回去,「不、不曾看过……」然对上青年的目光,心知矫饰无用,只好尴尬地改口,「咳咳,好吧,也曾翻阅过,但出家人灵台清明,过眼即忘。」
罗隐也不多言,自顾喝酒。
张道人稍微定了下神,缓缓地看向他,忽然问道:「你运用天书中的功法后,身体可有异常?」
罗隐摇头。
张道人像是放下心来,却仍有些忧色,半晌才道:「我交与你的天书本是上古之法,但世间万物,都难逆造化之道,所谓枯木转春起死回生,都是需要代价的。」
罗隐漠然道:「我记得道人当日提过。我既做出选择,就是用性命去换,也绝无反悔的道理。」
张道人闻言一呆,苦笑道:「老道怎会做害人之事,方才有此一问,也是未见他人试过此法,须得问过才能当真放心。此法于少侠或许无碍,只是你与他的缘分也尽于此生了……」
罗隐的手轻颤了一下,默然饮尽了碗中酒,站起身来,「我本不信轮回,后世之事也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注视着他的背影离去后,张道人才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喃喃自语道:「你是不在意,可他,是不会有来生了啊……」
隔日,秦青归家时看到了张道人,认出正是当日点化过她的那人。张道人倒也还记得她,拈须笑道:「看来这些日子进益不少,竟能化形了,如今可想跟着老道修行?」
秦青有些心动,她一直是一个人在世间游荡,并不知晓修行的法门,虽然因为年月长些,法力比百岁左右的妖灵厉害,但仍是个低等的精怪。
这些日子她虽是天天跑去青山脚下的书院,却不曾与那书生打过照面,只因发现自己化形后似乎不再会长大,而且比之往日更难以在山林精怪面前隐藏气息。
她每日里躲在书院外面,看着他读书写字吟诗作对,入夜后也时常守卫在一旁,赶走些暗中窥探的妖精鬼魅,后来却发现事情不太寻常,方圆几百里内的精怪都是被她的灵气引来的。她若是无法将自己的气息收控自如,莫说长相陪伴,只怕是躲不过人间的法师的双眼。
她想了想,问道:「我若想与人一样,需要一年,还是两年?」
张道人呵呵一笑,「修行之事怎会如此简单,你是古木精华,有修仙之根,他日成就或在贫道之上。然要摒弃妖体,少说也要十年之功,若是心念不纯,数十载上百年也未必可以功成。」
秦青迟疑了起来,推拒道:「我是为陪在他身边,如果要几十年上百年的时间,他的寿数已经终尽,我修行又有何用?」
张道人叹道:「你如今在他身边,对他有害无益。你的一腔倾慕之意,难不成是为了最终害了他?何不摒弃杂念,用十载光阴一搏?」
数日后,张道人云游他乡时,秦青也相随而去,在她修行圆满之后再回来寻找想相伴一生的人。她说,她的名字终是没有起错的。终其一生,不过为一人倾情。
张道人走之前,也曾去找过叶子昀。
「老道当日在荒郊做法事超度时,也自知凭这点微末道行,是无济于事的。受邪法所役的魂魄,以常理而论,已无轮回转世的可能。」他转动着手中的酒葫芦,叹道:
「皆言命数之道由天定,犹有人力可更改之法,正所谓人定胜天。那日罗少侠执意要带走你之时,老道为成全他的心意,以上古之法相授,也是因看出你的魂魄之力有消散之相。但直到今日,老道也不知是做对了还是错了。古书上曾有记载,若世间有大罗金仙现世,或能以无上功法,超度亡魂再入轮回。虽说要待到那虚无缥缈的转机,是万中无一的可能,但你如今借古法重修形体后,却是再无回头的机会。故此老道心中,不能不对施主抱有愧歉之意。」
叶子昀取下腰间的挂坠,递还于他,微笑道:「我能有今日,应多谢道长的相助之情。道长既知当日若无决断,我或许早已魂飞魄散,何以为那渺茫的可能而不得释怀?」
张道人定定地看着他,却没有伸手去接那挂坠,摇头道:「此物与施主有缘,请留在身边,也是老道的一点心意。你如今脱出了六界,却因魂魄受损伤了根本,先天不足无法修道,也不过是比凡人长些寿数,但总有终尽之时,到那时却是魂魄俱灭,不复存在于天地之间。」
叶子昀对上他惋惜的目光,神色自若道:「人生一世,死去不过与山川草木同朽,生死枯荣,皆为世间常理,何惧之有?仍能得以站在人世间,只愿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亦不负故人相知之意,更无他求。万物皆无长存不灭的道理,我心中也不觉遗憾,道长何须挂怀?」
张道人闻言,半晌不曾作声,最后长叹一声:「施主如此通透,本应与我道门有缘,可惜,可惜……」
一八、危机
罗隐与叶子昀留在了齐州,张道人在此地有处宅子,里面所藏的典籍,据说对他们有些用处。他们搬过去住后,但见屋中堆放的书卷,除了道家的经典之外,还有寻仙问道的一些见闻趣事,罗隐翻看了几页就无甚兴趣。
然而其中确有几本书对叶子昀有所裨益。叶子昀的体质虽无修行的可能,但依书中所载而行,渐渐的,也就不再夜间畏寒,白天也无须躲避日光。
在叶子昀依书修习之时,罗隐有时会往以前的街坊邻里间走动帮忙,不想却因此被那个叫符玉的丫头缠上了。
她想来是打听罗隐许久了,才会在这一带徘徊。小姑娘长相甜美,为人又机灵,编了套与家人走散的说辞,就哄得大娘们叹息不已,将她收留了下来。一来二去的,看着她对罗隐有心,大娘们原本也中意这个沉默稳重的青年,就来探问罗隐的意思,得到回绝后也只得作罢,回头再劝解小姑娘。
符玉却自己跑来找罗隐,坦言道她不是中原人,偷偷溜到中原只为怕被哥哥抓回去后逼她与人成亲。她问:「罗大哥你家中若无妻子,觉得小妹我可还看得过眼么?」
罗隐只回复了一句:「我已有心仪之人。」
从那日之后,符玉就没见过罗隐,即使是他仍到这一带人家走动,却也没有让她撞见一次。她仍是心有不甘,或许一开始只为忤逆兄长之意,找个看着还算称心如意的带回去,但慢慢的,竟是当真有几分芳心自许。
她不知罗隐所言的心仪之人是否真有其人,只是打听得他并未带着家眷在身旁,也似乎并未婚娶,在探访到他如今的住处后,决定偷偷溜到他家中打探敌情。
她也不知罗隐是否在家中,于是手脚并用地翻上墙头,探头往里张望。
见一人站在院中的花丛旁,却不是罗隐。
那人似乎听到了动静,转过身,往这边瞧来,看到了蹲在墙头的女孩,也不惊讶,唇边浮起了一抹浅笑。
符玉见他望过来却未及躲避,然目光落到他的脸上时,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不慎一头就栽落到了院中。幸而她还是有些轻身功夫,本能地作出了反应,没有真的跌破了头。
神仙啊,妖怪啊,她捂着头时心中暗想:走遍了天下不少地方,莫说是南来北往的人,就是山林间魅惑人的妖精都已见过不少,却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好看的人。
那人像是担心她跌落后受了伤,走过来查看她的情况,阳光匀匀地洒在他的发上,望之有如谪仙。她也顾不得站起来,坐在地上仰头呆看着,冷不防颈上挂着的符袋却猛然跳动了两下,此物与她心血相连,立时就让她感应到了。
她脸色大变,遽然站起,连连后退了好几步,手指着他道:「你,你不要过来,你究竟是什么人,不,是什么精怪——」
叶子昀脚步顿住了,他与秦青并不相同,即使是张道人这样精深的道法,若非与他有渊源,也看不出他与常人的不同,这个小女孩不知是何人。
符玉见他不再接近,稍稍镇定下来,她探手自随手携带的兜里取出一个玉八卦,念念有词,渐渐有奇特的字符在乍隐乍现的神光中浮现出来。
她望了叶子昀一眼,惊疑不定道:「非人,非鬼,非妖,非仙,亦非神魔,怎会有如此诡异的卦象——」
叶子昀心中想起了张道人的话,一时思绪飘远了,并未言语。
符玉又往他面上看了两眼,犹豫半晌,方才咬着嘴唇说道:「你既不是人,怎会和罗大哥在一起……你们不会有结果的。」
叶子昀这才看了她一眼,莞尔道:「我们没有想要什么结果。」
符玉又是一呆,大声道:「但你本不应在人世间,为何还要缠着罗大哥?」
叶子昀神情未变,「这与姑娘并不相干吧?」
他的言语虽淡,却不自觉地带出几分天生的气势,昔日成名已久的江湖人物在他面前都未敢造次,符玉当下也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站定后再看去,却见眼前之人仍是闲适温和的样子,方才仿佛只是错觉。她鼓气勇气直视于他:「谁说不相干?我符氏一族从来以收妖除魔为己任,你若执迷不悟,休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对他不客气?一个小女孩说这句话,常人听了难免忍俊不禁。叶子昀适才见她从墙头摔下时,是有些武功在身,但也不过比寻常人略强些。而他如今虽是功力全无,但毕竟是个大男人,如何还怕一个小姑娘对他不客气。他也相信这女孩子是会些玄门道法,但张道士也曾言过,驱鬼降妖之法对他并无作用。
符玉见他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一咬牙,又伸手从兜里取出一把短剑,心中默念咒语,向他飞掷而出。
此剑不但有辟邪斩妖之能,更是真正的神兵利器,纵是凡人的血肉之躯,也是碰着即伤的。但毕竟不是神话传说中千里之外取人首级的飞剑,以此剑的力道速度,有武功在身之人,想是不会被伤到的。
他立于当地,瞧着剑的来路,却已不再有练武之人的矫健身法与敏捷反应,当下无从躲避,利刃已是透肩而过。
符玉虽也跟着家人见识过收妖驱鬼之法,但何曾亲自动手过,也想不到一出手就已重伤了眼前之人。看着鲜血濡湿了他身上的白色暗纹深衣,殷红的血色也刺痛了她的双眼,一时竟不知如何反应。
眼前忽有黑影闪过,来人迅捷无比地赶至叶子昀的面前,扶住了他,手下不停地止血处理伤口。
符玉呆呆地望着那黑衣青年,却见他完全无视她的存在,忍不住低声唤道:「罗大哥……」她心绪纷乱,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罗隐这才抬眼望了过来,虽然没有要出手的意思,但在他难抑怒意之下,周身的剑气迸发而出,虽在他的控制之下并未伤人,但那扑面而来的压迫力也让符玉胸口一滞,急于辩解却无从开口,竟是一时岔了气昏厥倒地。
一九、伤痕
墙头忽有人道:「还请英雄手下留情。」
罗隐此刻正是关心情切情绪波澜之际,但天下能瞒过他耳目之人本无几个,那人突兀地出现之前,他早已有所觉,但悬心叶子昀的伤势而未作理会。
说话的是个气度沉稳的青年人,五官与符玉有些相似,跃入院中的身法颇为高明,却非中原武学的路数,他来到符玉身前确认她无恙后,转身向罗隐深深一揖道:
「在下符瑾,舍妹年幼无知,言行无状,还望英雄海涵。」
他在家中时身份贵重,凡事皆由他一言而决,往来之人不乏达官显贵,也都对他极为礼遇,平生可让他低头之事寥寥无几。然而他们兄妹眼下在中原,却非他们家族势力能够掌控到的地方。此行虽有几位部属在墙外听令,但他很清楚无一人能与对方的武力相匹敌。
那黑衣青年胸前横抱着一人,半跪坐在地上,然方才他漠然看向符玉的一眼,虽是未带杀气,却让才赶到的符瑾心惊不已。他人犹在院外,已能感觉得到那凛然剑气,纵然中原藏龙卧虎,也无几人能有如此之高的剑法造诣,不知这青年剑客是何人,但绝非他们所能力敌的。
他这边心中再三斟酌,却不知刻意放低的姿态落在罗隐眼中,未能赢得半分好感。不是没见过护短的人,但眼前这人做出一副谦逊认错的样子,却偏偏不曾问过一句伤者,就想将祸事轻轻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