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程点点头,然后继续烧柴,火光映照在他眼球表面,不停跳跃。
这几天他们过得都很潦草,无论是吃饭还是睡觉都不规律,陈蓝跟林程商量,等参加了小张的婚礼就回城里去。不管那个记者怎么写他们,这个热点被炒过也就过了,人还有那么多自己的事情要关心,肯定不会一直紧盯着他们俩不放。
林程站在窗口,听着一群鸭子的叫声和赶鸭子的竹竿敲击地面的声音,知道一天又要过去了。他静静地享受这种喧闹中的静谧。
第二天,陈蓝没有想到王半仙会亲自造访,他穿着一身中山服,精神矍铄。朝陈蓝点头,他对陈蓝说:“你把粉末都吃完了?”
“没有,只吃了一点。”陈蓝既恼怒又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只好不咸不淡地回答他。
“那就好。”王半仙捋了捋胡子,“以后还用得着,好好保存着,不要再吃了。”
陈蓝迟疑地问:“你到底为什么能知道这么多,连我和蜻蜓的关系都知道,你很奇怪,听二叔说话的语气好像你一直在这个村子里,可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你。”
“时代变得太快,我总是喜欢往乡下走,要不然我会更觉得自己活得太久,不应该活着了。”他答非所问,“而且,我知道得一点都不比你们多,你们自己不知道的,我也就不知道,你们对自己隐瞒的信息也会同样对我隐瞒。”
“能说人话吗,半仙……”陈蓝无语地说。
王半仙笑着说:“我知道的都跟你说了,你只是暂时不了解。”说完挥手跟陈蓝告别。然后慢悠悠地走了。
陈蓝觉得自己要被这个半仙憋出毛病了,所以生气地往屋内走,正好碰到林程正从楼梯上下来。他对陈蓝说过两天都要去坐酒席了,可他们俩这么久也没洗个澡什么的是不是不太好。
陈蓝真觉得林程说得太委婉了,其实林程本身就是一个很爱干净的人,虽然借东西什么的并不吝啬,但是很反感别人碰他的东西,被套也是一月一换,在男生里算不错的了。想来也是自己疏忽了,一直没管洗澡的事,这里又没有现成的淋浴。
所以他开始烧热水,然后和冷水混合灌在桶里,拎给林程说:“去厕所站着洗吧。”这挑战了林程的生活习惯他知道,但迫于条件限制,难道他现在还能在老家安个太阳能热水器?所以也只有偏过头不去看林程的表情,感受到林程接过桶的动作,他继续烧水,自己也应该洗澡了。
两人洗完澡,无所事事地晒着太阳,陈蓝剥了个柚子和林程分着吃。鸟雀站在竹枝上,声音婉转而悠扬。林程突然冒出来一句:“我觉得二叔人很好。”
“那我呢?”陈蓝顺便问了一句。
“你只有二叔的一半,就是二。”林程认真地说。陈蓝觉得自己喝粉末的事一辈子都洗不白了……
——
虽然生活不便,陈蓝还是看得出来林程喜欢这儿,不过要走的日子已经临近了,今天二叔一大早就送了鞭炮过来,让他们拿着去坐席。
陈蓝觉得习俗也没怎么变,只是主角变成了两个男人。被气氛感染,连林程都喝了几杯,席间新人一桌桌地敬酒,农村没有什么伴郎伴娘的说法,所以喝酒都是硬抗。新郎长得都很普通,即使穿着西装也透着一种淳朴的气质,有一个人的酒量明显比另一个人好,那个人就一直帮他挡。有一个小动作让陈蓝看得很动容,那个新郎又帮另一个新郎挡了一杯,另一个新郎也不忍心他喝那么多,就拉住他的袖子阻止他,那个新郎反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捏了一下让他放心。陈蓝回头看林程,发现他也正在看着这一幕,于是对他一笑。
10、再陷泥沼
陈蓝是瞒着陈靛回家的,因为在最近的电话里,虽然陈靛老说家里一切都好,但总是想方设法地劝陈蓝在农村多待几天。
在汽车站陈蓝和林程分手,陈蓝坐上出租车,内心忐忑。他发觉出租车司机老是透过后视镜看他,他尽力往窗外望。在预料一件祸事的时候,也许你已经把最坏的结果想好了,但当真正面临它的时候,你还是会浑身发软,难以招架。所以当陈蓝看见自己楼底下停着的若干电视台的采访车以及像蚂蚁群一样拥挤的记者时,还是有些发懵。
他强装镇定地转身,没有用,后面的人群已经骚动起来了,他飞快地奔跑着,利用自己熟悉地形的优势不停地绕巷道,他边跑边给林程打电话,那头是一个机械的女声:“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妈的,他大骂道,然后又打给了陈靛:“哥,林程住在哪儿?”
“怎么突然问这个?”陈靛说。
“我现在已经回来了,快,快点把林程的地址发给我。”陈蓝几乎要声嘶力竭了。
陈靛在电话那头不停地骂着,责怪他为什么不听自己的话先回来。骂得累了,他问了陈蓝大概的位置,然后开车来接他。从找到陈蓝到一把把他塞进车内,陈靛一句话不说,神情疲惫而痛苦。“我要去找林程。”陈蓝说。
“闭嘴!”陈靛怒吼道,然后深呼吸,重新镇定地开车,“他那儿也被记者围堵着,他看到这个情形肯定也会去其他的地方避一避的。”
“那你觉得他会躲在哪儿?”陈蓝焦急地问道。
陈靛几乎快要气炸了:“你回来看见家里这幅样子,不问你自己为什么会陷入这种情况的原因,不问我的感受,不问妈知道了是什么感受,你就关心林程?”他把车停在路边,“我真想把你扔到路边,让你自生自灭。”他失望地垂下头,又很快地抬起:“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林程?”
“我……”陈蓝简直说不出话来,“你和妈都好吧?你的工作有没有受到影响?”
“别说这个,你们是不是在农村发生了什么……然后确定了关系?”陈靛激动地说。
陈靛的眼睛里瞬间有了光彩,陈蓝都有些不忍心戳破,他想到目前确定林程是否安全很重要,所以闭上眼睛,轻点了一下头。
“太好了,那你们去记者那里澄清应该就不会被卷入这个事件里了。”陈靛开心地说,“我就知道让你们去农村是个正确的决定。”他将车调了个头,缓慢地开着去找林程。
在路上,陈靛说了很多,陈母那边没什么影响,自己的工作也暂时没有受到影响,不过他自己提交了辞呈,还是准备把这件事解决再说,“等你和林程结婚了我再出去工作。”他又补了一句,“不然我不放心。”
陈蓝的话在喉咙里翻滚,怎样都说不出来,然后默默地咽了下去。林程的家确实也被围的水泄不通,电话依然关机。陈靛开车从客运中心一直到林程的家途中找寻着,也没什么结果。他们只有失望地回到了陈靛暂时居住的出租屋内。
“哥,这阵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觉得凭前阵子的新闻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轰动。”陈蓝问道。
陈靛把电视打开:“我不太想说,你自己看吧。”
陈蓝看完后,只剩下愤怒,他垂头骂道:“禽兽不如。”电视里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他在补习的时候强暴了一个女孩,女孩才15岁,事情是在她终于掩饰不住自己的肚子时暴露出来的。这种事情,即使是在原本的世界也是该被全民谴责,判重刑的。
关键是,在这个世界里,触及到了异性恋这样一个敏感的话题。社会制度让女性远离了分娩,这也意味着女孩怀孕是不被允许的,所有的访谈类节目都在对这个问题进行炮轰:女孩该不该生下孩子。各路专家纷纷抛出自己的观点,无非是生下孩子无法确保基因的优秀,如果孩子先天畸形更是对生命的不尊重,分娩是社会文明的倒退……
这些声音轰炸得陈蓝睡不着,头脑发晕。“所以这引起了民众对于异性恋的史无前例的热议,很多人都跑出来揭露异性恋或怀孕流产事件。”陈靛对陈蓝说,“他们挖出了你们在农村接受采访的一个新闻,现在他们想让你们重新站出来,代表异性恋说说你们的看法。”
“哥你对异性恋是怎么看的?”
“这种行为被过度抬高或贬低都是没有意义的。”
陈蓝认真地看着他:“其实你一直都希望我不是异性恋不是吗?”
陈靛说:“说实话,我的想法就像妈曾经教过的那样,不要和繁殖者靠近,这些年来,我也看到了很多恶心的事情,这个圈子有时候都让人感到寒心,我曾经有个朋友就是圈子里的,后来我得知你也是繁殖……这个。有时候我会重新审视这些东西,但凡是个圈,里面总是什么东西都有,你就不像其他人,但是这不代表我对异性恋没有偏见,我有,而且很深。我现在只是相信什么都有例外。”
陈蓝点头,表示对陈靛想法的理解,不禁又想因为安慰他而撒谎:“我会和林程在一起的,你放心。”
陈靛听到这话后纠结的表情终于有所松动:“不过也别勉强自己。”
陈蓝想起王半仙说的话,他确实变了。他不再对异性有兴趣,反而……总之,和林程在一起绝对不是勉强,反而是要去勉强林程。想到林程对自己的态度他就觉得没戏。
一闭眼,又浮现出那个强暴犯的样子,陈蓝的胸膛上下起伏着,恨得牙痒,他突然想知道那个女孩是怎么想的呢?
林程知道了这件事一定很自责,陈蓝想,尽管林程和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还是会自责,源于他对自己属于这个群体的自卑感。陈蓝想,明天还是要继续去找他。
11、今夜
全副武装地在媒体面前转来转去肯定会更容易引起注意,借助着这几天的雾霾,陈蓝只是戴了一个简单的口罩。他不死心地在林程家附近的旅馆打听了很久还是没有一点消息,怕再逗留下去会引起怀疑,他只能转而向其他的地方走,想想林程的朋友……好像只有自己和蜻蜓,但是蜻蜓去旅行结婚了呀……
他一边往自己家走,一边想:“不可能吧,就算他去了看见那么多的记者也走了啊……”走到小区外面,陈蓝往里面望了望,记者少了些,没什么大的动静。林程应该不在这里,他有些失落。然后默默地往回走,路过小吃一条街的时候,一个橘子滚落在他脚边,一群孩子手里扔着橘子,欢快地喊:“繁殖者,繁殖者,大屁股的繁殖者。”
林程把手里破掉的口袋打了个结,蹲下身来捡橘子,也不避开孩子的攻击,就是沉默地捡着,陈蓝对那群孩子吼了一声,然后那群孩子一哄而散。他蹲下身来帮林程捡,脑袋被一个东西砸了一下,原来是一个又跑回来的孩子对着他的头扔了一个橘子。林程自始至终没有抬起过头。陈蓝把林程拉起来,旁边的小贩慢慢地聚集起来,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声:“打死这个繁殖者,他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女的。”
陈蓝想拉着林程跑,林程不动,甩开了他的手。小贩们扛着板凳或者铁制的勾炭用的铁钩往林程身上砸,陈蓝最开始还能用手臂挡住,后来因为太痛,只能把身体蜷成一团,这是人为了保护内脏的本能动作,他看着林程站着一动不动的样子,然后扑倒在他身上,他用手臂盖住林程的头,恍惚间觉得自己已经下了地狱,被严刑拷打。
等陈蓝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发觉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他警惕地站起身,又体力不支地倒下去,发出不自觉地闷哼声。“你站起来干嘛,好好躺着。”声音是林程。
陈蓝急切地问道:“你刚才怎么不跑啊。”
林程没有说话,解开了陈蓝的衣服,给他上药。
“你觉得自己该被打?”陈蓝有些气愤地说,“就因为你自己是异性恋?”
陈蓝背部青一块紫一块地,林程用热毛巾敷了一下,然后喷上药。“是,你应该看过那个新闻了。”林程答道。
“所以我也该被打。”
“不是,当时你为什么要留下来,他们又没认出你来,你看你自己被伤的……我后来想救你,可是我又不能打他们,所以只能背着你跑。”他顿了一下继续说:“跑的时候他们还拿东西砸,你那个时候昏迷着都闷哼了一声,那个时候……我真的想杀人,杀死这个世界。”
陈蓝趴着看不见林程的表情,但他觉得林程的声音在抖,他安慰道:“如果你觉得出了这件事你就是有罪的话,那我也有罪了?我跟你是一样的人。”
“你不是。”林程的声音越来越低,“其实那天你去见王半仙的时候……出于好奇,其实我一直在门外偷听,你和这个世界的价值观根本就不违背。”
陈蓝哑口无言,他甚至觉得背后被林程触碰过的地方都热得快要烧起来了,他转移话题:“这儿是哪儿?”
“这儿是一对繁殖者住的地方,当然,对外他们以兄妹相称。那天我们分别后我刚到小区门口,发现全是记者。我没处可去,所以来找你。结果你这儿状况和我那里一样,我还被记者看出了身份,一直被追赶,手机都跑丢了……然后就被他们俩救了啊。”林程说。
“谢谢你第一时间想到我。”陈蓝不顾背上的伤口翻过身,手向前伸,轻轻握住林程的手腕,林程吓了一跳:“你这是什么意思。”
“想办法摆脱困境的意思。”
林程把手抽回来,脸色难看地说:“为了抽身事外就假装情侣这样的事情我做不出来。”
陈蓝说:“我不喜欢蜻蜓了不是因为我变成了同性恋……”他又去紧紧握住林程的手,抬起身费力地在林程的脖子上轻轻吻了一下,头发毛茸茸地在林程的下巴那里移动着,双手开始解林程的衣服纽扣。林程一开始还楞着,反应过来后一脚踹了过去。
本来陈蓝身上就有伤,这一推让他在床沿边上趴着都不动了,也许更多的是心理受挫。林程站起身来,沉默了很久,把陈蓝扶着放回了床中央,盖上了铺盖。离开房间前,他轻声说:“能不能让我考虑考虑。”
陈蓝把被子往上拉盖住自己的头,感觉又尴尬又有负罪感。他简直觉得无数的东西仍然在往自己的身上砸,在谴责他没由来的情欲和不为对方考虑的急躁。
而林程关上卧室的门后,对着那对情侣笑了笑,然后去阳台站着吹了吹风,他等会儿还是要回到那个房间,本来也没有多余的房间了,所以他想等到陈蓝睡着。林程觉得陈蓝的举动有点奇怪,按他为了回到原来的世界都可以吃下成分不明的粉末来看,他应该对这个世界没什么留恋呀,偏偏又对自己告白,他摸了摸自己的脖颈,腿不自觉地发软。
而另一边,两个记者抹黑到了老宅门口,他们扑了一个空。接到已经在城里发现林程和陈蓝的踪迹时,他们急忙往回赶。整个社会并不是在对异性恋进行讨论,而是讨伐。在这个时刻,如果能请到两个异性恋现身说法肯定是一个卖点,而这个卖点所带来的连锁反应到底是改革法律还是社会观念又有谁会关心呢?卖点大于等于钱。
陈靛安慰完陈母后,接到了一通电话。
12、今夜2
陈蓝捏着一小撮粉末,然后慢慢地用两指摩着,白色粉末下落到地板上,陈蓝觉得胸闷。一些念头像飘忽的柳絮从他头脑里坠落,偶尔一两团呛进他的呼吸道,仿佛让他的身体感受到了真切的疼痛和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