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越进了办公室,尝试着打电话给承办方的经理人,果然是空号。
这是美术廊今年最后一个案子。上个月有个新晋摄影师要办摄影展,承办方联系了沈越说要出租美术廊的地方办展。因为美术廊除了卖作品以外另外一项大收入就是出租办展,沈越仔细核验了对方的提案之后答应了。前期订金也按时收到了。结果没想到,临近结展,承办方捐款逃了,剩余百分之八十五的租金都没交。
因为摄影展办了近一个月,租金是个不小的数目。如果钱填不上来,今年这个帐会变得很难看。沈越接这个馆接了四年,亏空不是没有,但今年恐怕要创下账目亏空的新高。
“你先去报警吧,联系摄影师把承办方所有的信息都给警察,另外联系魏总,让他跟警察那边也打个电话。”沈越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联系摄影师,让他过来一趟,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找到人或者把钱补上。”
这个新晋摄影师还没有很大的名气,刚刚获了个小奖,于是又承办方联系他想给他办摄影展。摄影师很高兴,也没多想就答应了,对方和他签了合同,订金他来奖金付,然后后期的款项就由承办方来付。摄影展真的办了,还办得挺不错,结果他前天被通知承办方联系不上,吓得电话都不敢接,生怕是来要债的。
沈越终于在这个摄影师家里找到了人,“你好,我是沈越,美术廊的老板。”
摄影师哭丧着脸,“沈老板,不是我不给你钱,我真的没钱了。我的奖金全部付了订金。”
“我知道,你不要急,我不是来讨债的。”沈越笑笑,“但是这个事情你比我们要清楚,你和你的承办方更加熟悉一点,所以我来问问看看你有没有其他办法能够联系上,或者找到一些能够负责的人把这个钱补上。”
“我要是能找到人我肯定不会欠你的钱的。他们那边一直都是那个王经理跟我联系,我没有接触过他们公司的其他人。”
“那你有没有他们公司的其他信息,比如说地址、电话、传真,我们可以去工商局查他们的营业号,然后看看能不能找到负责人啊。”
摄影师回忆道,“他当初跟我说他们是正规的承办公司,还给我看了他们的营业执照。但是他是拿了那个执照现场给我看的,我也没拍也没有留个什么证据。我就记得他们那个公司叫做易美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我用电脑上网搜过,没什么有用信息……”
“哪个易美?你把它写下来,我去工商局查。”
沈越开车跑了一天,头昏脑涨。他联系了梁君秦在工商局的朋友,要查这个公司,结果屁都没找到,就是包皮公司,只有个空壳,组织架构公司财务什么都查不到。
从工商局出来沈越想着要不要去找梁君秦。车子拐到中山路一路五个红灯,沈越等得不耐烦打左绕进了小路。这一路上都是学校,现在过了放学的点已经没什么人了,沈越畅通无助,车子打左拐,路口角落里正见一群男生拳打脚踢。沈越差点没刹住,开了窗口朗声道,“同学,你们哪个学校的?干什么呢?”
一群大男生也是人高马大的,裤脚一高一低,有的还打着耳钉头发挑染了颜色,一看到有成年人,赶紧作群兽散,没两下跑干净了。沈越下了车,就剩角落里缩着一个男生,身上那件蓝色校服有点眼熟,打得半边脸上黑乌乌的,分不清血和污迹。
沈越心里喟叹,这还头一遭亲眼见识校园暴力。他掏了两张纸巾出来过去递给那个男生,“小同学没事吧?要不要帮你打电话叫你父母?”
那男生还有点痉挛,一手护着肚子,一手护着头,显然已经是被打出经验了的。听到他的声音,男生停了一下,头抬起来,睁开眼睛,“沈越?”
多宝行到了年下很忙,魏宗敏找不到人来干沈越的活,就和梁君秦说,“要不然你让沈越回来吧,年尾这么多事情,顾客方面这几年是他在打交道,临时找人又要花时间磨合适应。”
梁君秦只是说,“不就是走程序的事情?找个人按步骤来就完了。他最近身体不舒服,刚从医院出来没多久还养着呢,我都不敢让他干活,别说回多宝了。”
魏宗敏知道梁君秦是在替沈越出气。沈越在多宝行人心不足——年纪轻轻身在要职,很多老员工对他不满。所以一出了张尉的事情,魏宗敏受老员工的压力大。梁先生估计是对这帮人要求停职沈越的事情颇为不满,干脆让宝贝情人休假三个月,到现在还不愿意来上班。
但是年下时节少了沈越确实诸多不便,魏宗敏再三找梁君秦求情,梁先生都是不咸不淡,最后说,“我问问他吧,他要愿意去我也不会拦着他。”
梁先生给沈越打电话,“魏宗敏给我打电话,说年尾要你去帮忙。”
沈越在电话那一头很没耐性,“您不是说我不想去就可以先不去嘛。”
“他说缺了你不行,”梁君秦笑,“你要不想去就算了,我替你挡回去就是了。”
“我现在手头有点忙,晚点回去和您说可以吗?”
梁君秦多问了一句,“你这两天干什么呢?”
“嗯……”电话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突然说,“美术廊出了点事情,我托工商局的廖主任帮了点忙,他如果找您您就说知道这个事。我改天请他吃饭。”
“你找他什么事情?”
“回去跟您说吧,我现在真的有点脱不开手。”
梁君秦皱了皱眉,“嗯,自己注意点。”
沈越挂了电话。车子停在一个筒子楼前面。
“下车吧。”沈越看看副驾驶上的梁睿。
梁睿从头到尾很沉默,蓝色的校服上面污渍斑斑,脸上还算干净——外伤刚才去医院处理过了,只是瞳孔里的神是散的。他呆了两秒,反应过来笨手笨脚开车门,还拉扯到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的。沈越看他那个样子想发笑。
“我本科一学生租的小画室,平时不来住的,你别把人家东西弄坏了。”沈越领着他进了单元楼,拿钥匙开一楼左边的那扇铁门。
里头大约二三十平米,四处堆满画具画架,中间一张大桌子给油彩弄得花花绿绿的,靠窗角落一张单人床,一个大的拆装衣柜。厨房厕所是套着的,用具都算齐备。
沈越把人扶着躺到床上,去烧了一壶热水过来,“晚上要吃什么我给你去买。”
梁睿缩在床上,面色有点沉郁,一直不说话。沈越把他从路口角落扶起来到现在就听他说了三句话,一句叫他名字,一句在医院说求你不要让我爸知道,再一句在车上说我不想回我妈家住。沈越觉得这小少爷有时候也挺可怜的,爹不疼娘不爱,他提醒过梁君秦梁睿可能在学校被人欺负,但很明显做老子的没把这话当回事。
沈越陪着他坐了会儿,看他把水喝完,到外头小街买了两碗面回来,“梁睿,吃晚饭。”
“你别开灯!”梁少爷有点慌乱,但是声音恢复了精神。
沈越莫名其妙,没开灯摸黑走过去把面放在桌子上,“过来把东西吃了。”
梁少爷磨磨蹭蹭从床上下来,坐到桌子边上,两人沉默地吃面。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在稀薄的天光中沈越看到梁睿微微肿胀的下眼睑,他笑喷,调侃道,“大男孩子哭就哭呗,还不让人看了。”
梁少爷有点恼羞成怒,但没力气骂人,“你怎么这么不招人喜欢。”
“是是是,”沈越点头,“没得少爷您的青睐真是我没福气。”
梁睿不说话了,低头继续吃。他闻到沈越那一碗浓郁的辣椒味儿,有点馋,“为什么你那碗是辣的?我也要尝。”
沈越拍开他的筷子,“带伤的不给吃辣,免得伤口发炎。”
梁睿有点委屈把筷子又缩回去了,他看沈越吃得满头是汗却很爽的样子,有点不是滋味,“不好吃,你怎么喜欢吃这种不干不净的东西?”
“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要吃好的找你爸要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越睨了他一眼,示意闭嘴。
梁睿嘟喃,“我又没说错,这种路边的小店子是不干不净的嘛。”
“我爱吃你管得着。”
“我妈从小都跟我说不要吃路边摊,那些人会在汤里面加罂粟壳,会吃上瘾。”
“哪儿那么严重,我从小吃到大。”
梁睿立刻嘲笑他,“你还说我,你还不是也一样像小孩子。”
“我和你不一样,”沈越拍他脑袋,他端起碗喝了一口油辣辣的汤,喟叹一声,饱了,“你们这些少爷是没福气享受,告诉你有时候就是要一个人,在这种小店子里买一份麻辣烫,油重辣香,一边看电视剧一边吃,比什么都舒服开心。”
11、
外头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梁睿躺在床上说,“其实我打架挺厉害的,他们人那么多我坚持了很久才躺倒的。你不知道他们老大被我打得耳朵都流血了。”他翻个身用手撑着脑袋,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我很厉害吧?”
沈越翘着个二郎腿,当他说梦话。
“你不要以为我是被人欺负啊,只是他们人太多了而已,单挑我肯定赢的!啧啧,怎么说呢,算扯平啦。我说我要准备高考,我还想考上重本呢。要他们以后不要来烦我。”
沈越说,“那下次他们还找你呢?”
梁睿龇牙咧嘴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支录音笔,晃了晃,“再加上今天去医院开的病例,我先捅到老师那儿去,再不行就告他们呗。嘿嘿,我很聪明吧?”
沈越笑笑,没说话。
梁睿觉得有点冷,脑袋昏昏地枕着手臂,“还有五个月就要高考了,不知道能不能上重本。我爸说想把我送出国。你能不能帮我劝劝他让他不要送我出去?”
“你不想出国?国外大学也很好。”
“不想。总感觉,出国了就真的变成一个人了。”
“这个事儿你要自己和你爸谈,我管不了。”
“我在他面前没有话语权。说真的,你不觉得我打架这个本事有点继承我爸?”
“我看你是活该,小打小闹也就算了。至于你爸,那是他教育方式有问题。”
“你也这么觉得?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我妈还有我几个叔都说他们那个时代都是这么带大的。他们也知道是他们那个年代,这都新世纪了还扯旧社会的糟粕,谁他妈的愿意整天被揍啊?一帮被虐狂,现在是多年媳妇熬成婆了。我看我爸就是被打大的,才整天揍我。”
沈越轻轻地笑,“怎么说话呢。”
“我没说错嘛。”
梁睿有点好奇,“沈越,你爸以前会不会揍你?”
沈越摇头,“我们家我妈比较强势,我爸是弱势的一方。但我妈小时候也会打我。”
“啧啧,母系社会啊,够原始的。”
“我妈那个脾气也比较好强。不过他们分居很多年了,不在一个城市里,一年大概也就见一次吧。等我明年毕业了,估计就要离婚了。”
梁睿的八卦心思被挑起来,“他们为什么分居啊?”
“性格不合呗。我妈觉得我爸太弱了,又不会赚钱又不能管家。”
“那干什么不早离婚?”
“为了我,怕离婚对我影响不好。其实差不了多少。”
梁睿煞有介事点头,“离就离呗,捂婚这种事对小孩儿才影响不好。你看我爸我妈都那么强悍,能力好,过不了就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既不为难对方还能做朋友。我看你爸妈恐怕不行,离了之后得各走各的。”
“谁知道呢。”
“说正经的,”梁睿眨巴两只眼睛看他,“你帮我给我爸求求情呗,我不想出国。我能考上重本的,真的,还有五个月,我成绩一直不差的,努力一下上重本没问题。”
“要说你自己和他说。”
“求求你嘛沈老板、沈哥、哥哥……”梁少爷开始撒娇耍赖撒泼打滚。
沈越看他那样子忍俊不禁,“起开起开,大小伙子臊不臊?”
“那你答应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沈越,给你机会成佛呢!”
“我闲着没事干成佛干嘛。”
“好嘛好嘛,反正我还有把柄在你手上,如果我出国了就还不了你那一万六了。”
“你想的美,我跟你爸要。”
……
争执到最后,沈越心软,“这样,你得有点诚意,剩下五个月不要让我或者让你爸知道你又闯祸。你要打架砸东西我管不着别打完了让我给你擦屁股。完了高考得上重本线我就跟你爸说这个事儿,怎么样?”
梁睿眼睛亮亮的,做了个童子军敬礼的手势,“没问题长官!”
沈越拍他脑袋,“小样儿,赶紧给我睡觉去。”
梁睿安静下来躺回床上,闭着眼睛。过一会儿,他哑着嗓子说,“沈越,我觉得有点冷。”
沈越探他脑袋,有点热,“可能有点烧,医院开的药呢?起来吃了药再睡。”
梁睿的脑子一片浆糊,昏昏沉沉把送到嘴边的药吃下去了,他本能地去扯沈越的衣服,抱住他的腰,“你别走,你再陪我一会儿。”
沈越僵在原地。梁睿那颗脑袋贴着他的腹部,正缓缓地磨蹭,蹭的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梁睿犹自不察,觉得抱着他挺舒服,轻轻地叫他的名字,“沈越,沈越……”
沈越想推开梁睿,他有点尴尬。但是梁睿没有放开他,梁睿叹息了一声,闭着眼睛特别安静乖巧。沈越犹豫了,他在想什么呢?不会是把我当他妈吧?
“梁睿,好了,我要回去了。”沈越低声说。
梁睿的脸烧得有点红红的,说话神使鬼差,“不要,你好香……”
沈越拍开他的手,冷冷的,“梁睿,你把我想成谁了?”
梁睿脸刷得一下变得惨白,惊得赶紧放开他。沈越只觉得恐怖,他拿起东西头也不回摔门而去。
回到淞景园,小别墅的灯是亮着的。沈越没来由头一次不太愿意进这个门。
梁先生坐在客厅看电视。餐桌上放着一碗红豆汤。
“回来了?给你留的汤。”
沈越把那碗红豆汤喝了,“您怎么还没睡?”
梁君秦乜他一眼,“你晚上去哪儿了?”
沈越心虚,“一个朋友身体不舒服,送他去医院看看,陪得有点晚。”
梁君秦走到他身后,捏着他的腰,淡淡道,“你下午说的那个事儿是什么事儿?”
“正想和您说呢,”沈越转了个身,把美术廊被欠款的事说了,“我托廖主任帮我查查这个公司,也报了警。廖主任跟我说这事儿追回来的可能性不大,可追不回来今年就亏大了。”
“亏了多少?”
“差不多十万吧。”
梁君秦嗤笑,“我以为多少呢,把你急成这样。”
沈越不太高兴。梁君秦摸摸他的头发,“好了好了,有赚有亏很正常。又不是你亏钱,我还没不高兴呢。等过年给你封个大点的红包,回家让你妈也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