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整整一千零九十五碗血,那么红,那么深,大概攒起来能从苍梧峰顶流到山脚下的人间那么多,再折合上一条命,心里的仇恨便也长到天上人间不肯休。
不能将他捉住酷刑戏弄符咒折磨致死,真真是便宜他了!
啧啧,吃亏了呢。
流树向师傅行完礼,也不避让帆州似笑非笑的眼神,脸色平静交代过错:“师傅,徒儿深夜去找师兄坐禅,不想看到师兄独身夜行,担心师兄安危便紧跟其后。只是说来惭愧,弟子明明可以在禁地外阻拦师兄犯错,却也被心头好奇的妄念占了理智,尾随着一错至此。师傅惩罚徒儿吧,不敢埋怨!”
说完一道绿芒贴着青色衣袖划过,像是一点流萤张力十足地射向青野地,却飞溅起点点殷红,沾染在袖袍破口处裸露出的皮肤上刺目的很。
陈慎惊惶地大喊住手却还是迟了,帆州看着徒儿双手奉上的犹带斑斑血迹的太阿剑,也不接过现成的教具,只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指着陈慎横鼻子竖眼:“你呢?你为何进这禁地?”
陈慎也不傻,这事情到了这番田地,有理由总比死鸭子嘴硬的好,已有人苦肉计在前,他再耍小聪明就是单细胞生物了。
一阵灰尘被风掀进眼眶里,陈慎眨眨逼得水汪汪的眼睛,努力调动面部肌肉拼成一个不好意思的讪笑,解释道:“古人诚不欺我,好奇之欲惹无妄之灾!”
陈慎也不知道此话有没有哪个作古的老头子说过,但是翻译成现代版的他绝对听过:好奇心害死猫啊!
这番理由棋行险招简单直白,没有扯些我夜观天象有奇宝将至的幺蛾子,便就显得真实,人的心理就是这般,越是那人没想到的简单答案,越能出奇制胜取信人心。
陈慎一双多情的桃花眼在水渍的浸润下,通透明亮又带着些许旖旎迷离,搭眼看便就是美人倾城的眸子,帆州在月色下晃了下神,心里骂了声祸害,又踢了下脚下的石头,大概是气自己老不休。
流树则是双手互相勒紧了手掌,胳膊上的伤口迸裂出一小股血水也不放松,只狠狠勒紧着手,就像是狠狠勒紧某种强烈的迫不及待的欲望。
这双独一无二的眼睛一定要收做他的藏品!
帆州发泄完莫名其妙的脾气,随手拍打自己乱成一团的深青外袍,把旁逸斜出的头发用发簪固定好。
轻咳一声,背起手驼着背一副长辈的样子语重心长道:“你们两个身为流字辈的弟子,下面有多少双师侄的眼睛盯着你们,榜样若是如你们这般做法,好奇便去为所欲为,掌门的卧室早就人满为患了!咳咳咳,这妄念一生,堵不如疏,却不小心便入魔,不如出去喝喝酒聊聊天,旁的也不去做,等到你想起它觉得是上辈子的兴致了,妄念奈不住性子,便自行去找下个倒霉鬼喽。”
两人就像小学生一样点头如琢米,但是细细一品,此话却是粗茶糙饭,深深咀嚼过喉有余味。
帆州却忽然像是察觉到什么事情般,略略沉吟后挺挺胸脯,感觉已经营造出一副世外高人的仙姿,仙气分分钟爆表,接着露出一个慈悲为怀的笑容:“念你们初犯,我便不和你们计较了,速速从东门归去!”
陈慎听到这话松了口气,也没细思为何要求从东门回苍梧,只是为了符合自己好奇的心思,还是不知死活地回头问了句:“师叔,这禁地的秘密就是这影壁石么?”
帆州气得夺过流树还没收回的太阿剑,在地上作势抽打一番,瞪大眼睛训斥:“好奇心不满足会死哦!你们两个回去把清心咒抄二百遍交我!”
被无辜拖累的流树连忙抽回师傅手里的剑,拖着陈慎向着东方奔去。
帆州在后面笑得一脸女干诈,伸手将影壁石的内容抹去,一道流光闪过影壁石空白如初。
影壁石这类法宝能够做到不损坏只修改的人,除非是器灵承认的主人。
哼哼,好奇心这种东西只有你们有么?苍梧历史几千年,这种夜探禁地的刺激事还能轮得到你们么?想当年这块东西还是自己夜探的时候给后辈留下的礼物呢。
不过当年那个留下礼物的前辈师伯真是不要脸,竟然放只秃毛的老鹫,那只鹫就更不要脸了,自己没毛就专门瞅着别人的拽。
当年修为被压制,龙游浅滩遭虾戏,可怜自己一头秀发去无踪!最不要脸的是那个师伯竟然罚他抄写禅经一百遍!
掌门的气息已经在五里之内了,轻甩下又有些蓬散的头发,想了想又用从怀里掏出一块小小的影壁石,将它放置到原来的影壁石前方,两块光滑石壁开始上演一部部如出一辙的戏,只有大的石壁上的影像进度稍慢些,明显是在复制。
唔,这次也该让掌门享享福了,唉,我真是太伟大,把多年珍藏的自撸神器都拿出来贡献了,求点赞!
流树一路观察着周围的情况,拖着陈慎往东侧的石崖边走去。方才他也感觉到一股裹挟着怒气的强大力量不断胁迫靠近,掌门怕是不久就要来兴师问罪了,希望他不靠谱的师傅能顶得住一段时间。
陈慎还沉浸在二百遍的酷刑里,但是陈哥也不是吃素的,刚才那回眸简直一眼惊魂,但是你会把师叔头上插根筷子也就是等同于班主任裤子的拉链没拉这种事情讲出来么,尤其是班主任刚对你作业两百遍的凶残过后。
陈哥什么都不造哦,看我真诚的眼睛!
第十八章
东边的山崖离着囹圄山只一刻钟的脚程,掌门的气息却渐渐拉近,脚下的山路在月色下勉强看清,一片银白的嶙峋石子颠簸着行路的步子。
流树斜飞的眉松开又皱起,若是这样轻慢逃路,不等多时便要被掌门逮个正着,在师兄面前下咒的旁法藏掖还来不及,灵力也不能运用,毕竟以他明面的修为,此刻他的丹田是连维持御剑的灵力都吞吐艰难。
陈慎也察觉到这般不妙,试图运转下灵力,一股细流沿着经脉缓缓滋养,虽然艰涩却磨磨蹭蹭着勉强能行至周天。
陈慎心里一喜,停下步子反抓住柳树的胳膊:“容我御剑!”
手下的触感黏腻濡湿,让他想起带血的毛巾,低头借着月光一瞧,原本干涸的疤在一路狂奔之下竟然又裂开,鲜血像是久不开闸的河水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伤口外翻的肉被不停息的血液泡得微微发白。
“为何不先止血?”
流树看向早就隐隐作痛的伤口,眼底几不可察闪过一丝厌恶,他讨厌鲜血!
微微耸动鼻翼,皱着眉想抽回手,却被对方避开流血的位置紧紧捏住不放,他索性放弃挣扎,不甚在意地回了句:“不疼。”
说完回头瞧了一眼囹圄山的方向,眉头皱的更紧,看向陈慎的眼神充满了不解,似乎很难理解如此争分夺秒的时候为何为了如此小事止步。
陈慎却是一脸形于色的焦急,他曾经亲眼见到一个低血糖的人剧烈运动后流血而亡,只因为手臂上一个不起眼的旧伤口,死之前双目紧闭,四肢抽搐。
他当时在一众白斩鸡里也算是鹤立鸡群的体格,便被指派和几个强壮点的男生轮流背着去找校医。
结果那位仁兄还是被上帝火急火燎召回去喝下午茶,但是走的时候恰好趴在陈慎的背上,当时汗流浃背的陈慎回头一看,正好对上那人空洞不甘的眼神,差点把尸体直接摔到地上。
不过后来发现没了呼吸之后,陈慎倒后悔当时没摔在地上看看情况,背着尸体穿过大半个校园的感觉不要太美好啊!
当年被骇破胆的阴影换了时空,仍然忠贞不移不离不弃,陈慎看到他滴落的鲜血仿佛看到了死神的镰刀正在皮肉里细细切割,种下名为死亡的恐怖病毒。
眼底被那种刺激的颜色逼得有点红,他拉过流树的胳膊,也不管他的抗拒撕开袖子,把储物袋里的止血药轻轻撒在伤口上,止血药瓶被大力的摇晃着,不一会流树的胳膊的伤口就被多半瓶的止血药掩埋。
刺啦一声,一块白色的里衬像是轻柔的云覆在胳膊上,那双白皙的手指灵巧的穿插几下,一个结实的结打在离伤口较远的外侧。
被止血药治愈的伤口比原先更疼,他也不得不去在意起厌恶的鲜血,心里的恶心感蔓延到胃部一股股上涌,因为灵力被压制,这次似乎来得格外凶猛,像是有什么东西想要顺着那股力气爬到脖子,不留一丝余地地狠狠扼住他的咽喉,窒息感只会使那指尖更有力,然后那锋利的五根手指慢慢收紧收紧,直到他的灵台被引渡无边黑暗。
陈慎却像是还没从某种情绪里挣脱出来,不知从哪来的大力,紧紧抓住流树另一只完好的胳膊,像是教育小孩般怒其不争地把他拽得踉踉跄跄:“你还要不要命啊!要死离我远点!”
持着药瓶的衣袖晃动间有清香的茶叶气息扑面,是他有记忆以来说得上最熟悉的气息,被这样类似长辈的叫骂,他心里的恶心感似乎在一种隐秘的亲昵下开始绵软发酵泛酸,他忽然别过脸像个孩子抽抽鼻子,这个人怎么可以那么讨厌,他不喜欢的就要放在他眼角外!
这么讨厌的人,大不了这次回去后找个机会杀掉好了!
陈慎似乎透过那个固执的侧脸看到了某种不可言喻的情绪,这也是他第一次好像看到了这个沉稳老成的少年,阳光一笑后惯性下垂的嘴角透出的厌世,以往他都以为那是笑后肌肉的正常疲惫。
流树被看得有些疑惑,转头瞥了神情古怪的师兄一眼,只是转头时下意识收起了孩子气的表情。
陈慎看着如常的流树,觉得这种难言的情绪就像山涧的露珠,只在偶然夜雨后的惊鸿一瞥中流淌,短暂又仓促地措手不及,陈慎想出口询问都显得唐突。
还是个脆弱的少年吧,陈慎觉得自己一个魁梧汉纸在虐待细胳膊细腿的小孩,忽然就有些心软。
当然他明显忽略了自己同样细胳膊细腿的事实,不过也可能是故意逃避自己白斩鸡的事实,毕竟陈哥以前也是有六块腹肌的人啊!
轻叹口气,想要替他拉好被自己晃散的衣衫,手却徒然怔在衣领处,一时间心跳如擂鼓。
凉凉的夜风将绿得发亮的树叶摇得哗哗响,泛黄的老叶子被淘汰出来遁入轮回,站在上风口的流树不经意在空气中轻嗅了下,几乎是同时怔住。
两颗墨发高束的头颅缓缓向着后方转动,然后默契地转到一半同时离弦箭般飞奔而出。
众多黑影在下一秒从乌压压的石壁上如潮水缓缓退下,将整条狭窄的山路堵得严严实实,汹涌地朝着前方逃逸的生人气追去。
前面的黑影在陡峭的山路上还没站稳,后面的就已经兴奋地狠狠挤了上去,黑色汪洋里几声凄厉的哀嚎被瞬间淹没在贪婪的怒吼声里。
手心已经渗出汗水,差点把流树的手滑脱,陈慎也来不及擦,后面无数闪烁着欲望的眼睛几乎要将他的背撕裂吞食,在这种失去人性的目光剜剐下,他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后面是什么?”
类似猿猴的身躯,却有着狰狞的脸孔,眼角撕裂的弧度像是被阎王殿上悬挂的铁钩划开,留下一道道凶残的红疤。
流树此刻跑得也有些气喘,后面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此刻越发明显,他收回颠簸的视线,微喘着回道:“是猱!我们遇到猱群了!”
猱并非群居动物,此刻聚成如此上千之数倒是稀奇。
目光下移到透出殷红的布帛上,苦笑一声,一时任性竟也会惹出如此阵仗。
后面的怒吼声已经贴耳可闻,陈慎想起猱爪的锋利,后背似乎有种被利物割破的触感,不觉打了个冷颤,脚下的步子踉跄着越发加快。
修士强健的体格对山崖逃亡助力不少,但善攀的猱靠着灵活的身躯在崖壁上借力远荡,每每惊险到只一步之遥。
修士经脉肌肉如何发达也是人,不一会双腿就如灌铅般沉重,陈慎感觉像是有人恶意在他的腿上负重百斤,如果不是情况危急他都要低头看下地上有没有那种夸张的脚印。
这是遇到运动极点才发生的生理情况,看着流树同样发白的脸色,他琢磨大概还能再撑个一刻钟,不出意外他们就要给这些野兽做夜宵了。
额头上的汗水缓缓滑落,长密的睫毛也阻挡不住如此汹涌的流量,眼睛被漏网之鱼刺痛,陈慎苦中作乐的想着,得了,这次的夜宵还是给自己带盐的!
陈哥夏天晚上在浴室给蚊子洗菜的时候都不甘心,这次便宜这些野兽了。
流树疲惫的身体汗如雨下,心里倒是波澜不惊,最坏的打算就是画咒退敌暴漏魔修的身份,此处他的灵力恢复得足够自保了。
陈慎拽着流树的手慌不择路地逃着,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转过山崖就看到一个狭窄的山谷口匍匐在山脚。
陈慎心中一喜,用尽最后的力气拉着流树埋头奔进山谷。
后面的猱群因为个头大本来进得就比较艰难,还有那对血肉渴望到红了眼的不管不顾地从缝隙里钻爬,最后被挤压得血肉模糊,成了其他猱眼里渴望的美味。
如此一耽搁,竟给了陈慎喘息的空间,两人一前一后站在泸湛剑上,陈慎运起灵力注入剑柄,泸湛尖啸一声仿似呼应,蹭得从地上滑了出去。
后面的猱也已经追来,却只能望着剑上的两人流着口涎。
陈慎已经累到几近虚脱,运起灵力又要耗费不少力气,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简直像用细管持续抽血般痛苦。
后面还有不少穷追不舍的猱,这些生物就像是饿了几百年的乞丐,哪怕闻到一点饭香气的石头都紧攥着不撒手,恨不能把那点饭香吞到无底洞里。
更何况现在还是两碗扔到大街上香喷喷的白米饭。
陈慎只觉得手脚冰凉,身子摇摇欲坠,颤抖的肩膀不小心碰到后面的身体。稍一迟疑,陈慎索性把将身子完全倚靠在流树身上。
背后的身体开始僵硬,慢慢才有些故意的放松,陈慎感觉得到皮下肌肉的紧绷。
平时觉得这小子身条纤细,此刻却发现竟是如此结实有力,陈慎觉得硬邦邦不知硌到哪了,挪着肩膀换了个姿势,反正是自己造福两个人,都是哥们嘛,也没有不好意思。
第十九章
不知过了多久,后面的猱群已经甩得毫无踪影,陈慎嗓子眼的心总算放下来,要知道陈哥手机里神庙逃亡一直都是挥舞的大猩猩为终点。
山谷里蓬蒿满径,几人高的草木成团笼在半空,像是有人故意在空中编制出捕鸟的细密大网,一直绵延到隐隐透出光线的丛林尽头。
网下的两人昏暗天地中几乎无法看清对方的脸,更遑论辨别方向,耳边只听到飞剑穿梭枯枝草叶带起的风啸声,间或夹杂着几声树影摇晃里的怪叫。
陈慎不敢放松,黑黢黢的泸湛箭矢般射向幽暗更深处,只留下上方的青白两道衣影在偶尔漏下的天光里若隐若现。
不知过了多久,陈慎感觉双腿都站得如蚁噬咬酸麻,丛林尽头的微小光点在眼前越放越大。
身后的流树也轻轻活动下僵住的身子,神情里透出一种重见天日的欣喜。
前方的光点连成一片,想必是一片平坦的贫瘠荒地。
陈慎担心又有野兽侵袭,便纵着原先的速度直直冲了出去。
眼看终于从巨网中全身而退,还没来及挽出一个完全的笑容,就被眼前白茫茫被看做天光的崖壁重重砸碎在僵住的嘴角,撕裂出两声肝胆俱裂的惊呼。
泸湛已经是收势不及,任凭陈慎耗尽丹田仅剩的灵力束紧泸湛的剑尖,也只微微侧开一点角度,仍旧去势不减地斜斜撞向白茫茫的崖壁。
轰隆一声,神剑以千钧之力击向矗立不知几千万年的崖壁。
碎石崩塌间,陈慎本来想要移动的双脚绵软脱力,瞬间被泸湛上反震的力量撞开。
流树情况稍好些,在跳跃到空中卸掉泸湛施加的弹力,安稳落在止不住晃动的剑上,手中恰好抓住陈慎的胳膊,就在泸湛慢慢的平稳中形成一个摇摇欲坠的平衡。
不曾想荒崖日久风雨飘摇,外面一层坚硬岩石也被岁月剥蚀的七零八落,而神剑来势汹汹的猛烈一击,简直就是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最外层的岩石慢慢从内部分崩离析,一阵山风吹过,瞬间金山倒玉柱轰隆隆砸下来,把下面的两人淹没在悬空的石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