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还带着上句话里幻想场景的幸福红晕,似乎想到不好的事,他眼神倏忽变得浮躁,“阿玉要是消失了,”他皱皱鼻子,“那也没什么,我总不会和她分开。”
第十四章
“魂飞魄散?红玉怎么会魂飞魄散!”听到这句话,贾仁友整个人都焦躁不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最后甚至大声质问着这个曾让他恐惧的鬼魂。
似乎被人踩到最痛苦最不能触碰的痛脚,洒满清愁的眼眸一瞬间涌上铺天灭地的怨毒,狭长的眼角似乎能流出毒液来。
原本散去的阴气将他整个人衬得邪魅地像个复仇的精怪,再也忍不住胸口翻滚了十多年的怨气,狭长的眼睛染上桃花的血红,妖异得似乎要流出血来。
他激动地指着贾仁友,头一次失去大家风范的咆哮道:“怎么会魂飞魄散!你忘了她生前是怎样被折磨死的么?猪笼的诅咒让她走不出贾府投胎,也进不了祠堂受香火供奉,飘荡几十年阴气散尽还能怎么样!”
黑长的指甲在贾仁友眼前晃着冰冷的光,贾仁友却如同脱力般坐倒在地上,眼神涣散出神地望着地面。
“呵呵,你还在祠堂里放了她的牌位,可惜她进不去,你那些忏悔留着说给鬼听吧!”他一拍脑袋,就如同生前想起书里内容恍然大悟,总被称做书呆子时的动作一样,就好像一切回溯到十年前,“我忘了,还真是说给鬼听的,可是连鬼都不听,她从不在祠堂飘荡,那些亡羊补牢的话连鬼都不听呢……”
最后一句话夹杂着他歇斯底里的大笑,癫狂的形状再也找不出当年玉面书生的一点样子,他跌跌撞撞上前一步,差点踩到青衫的下摆,指甲几乎要触到贾仁友的鼻尖,他咬牙切齿地说出最具杀伤力的诅咒:“你这辈子都别想有一天不愧疚!你欠她的,你这辈子都还不了,她也不用你还,你根本就不配!”
到最后声音都滑了腔,磨砂的质感像是能渗出血来,尖利走调的声音给予贾仁友最重的一击。
他呆坐在地上,仿佛看不见眼前差点刺中眼睛的黑长指甲,也看不见周围的怨毒的,好奇的,怜悯的眼神,泪水花了脸也毫无所觉,只神经质地喃呢着:“枉将绿蜡作红玉……”
木木的表情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但却奇异地能看到尴尬,惊慌,懊悔,痛苦的表情的脸挣扎着糅合在那张苍白似鬼的脸上,每张脸上都流着泪。
看到这,青衣鬼低低地笑了,笑声里有不忍,更多地却是快意。
听当时带他们游园的丫头碎嘴,红玉二十年前便已过世,而十八年前才从祖屋归来的贾澜书与红玉恰好错开,怕是两人生前都不曾见过一面。
陈慎沉思着打破诡异的气氛:“时间不对,红玉生前并没同你有一面之缘,你死后该是前去奈何桥投胎,怎会滞留于此?”
青衣鬼静静看着桃花树,从空中拈起一片花瓣,爱怜地放在嘴里咀嚼着。
“你相信有人会爱上鬼么?”青衣鬼第一次带着小心翼翼的语气询问,就好像是放出了心里的珍宝,语气里甜蜜多于被肯定的希冀。
这问题耳熟的很啊,偷偷瞥了流树一眼,这小子果然知道什么。
逮到师兄的目光,流树咧开嘴一笑,对着青衣鬼说道:“也许吧……”
陈慎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小子在现代一定是盗版商贩的天才,瞧这窃剽的。
虽然是模棱两可的答案,青衣鬼眼神一亮,身子放松地靠在桃树干上,望着流树的眼神甚至透着一点知音的意味。
“今晚一切就都解脱了,到时候我给你讲个故事,你要不要听?”
流树望着他愣了一下,那个鬼这么快就撑不住要魂飞魄散了么。
这是要秉烛夜话把臂同游的节奏了么?要和个妹纸也就罢了,和你这个青衣鬼这也太重口了吧!
陈慎刚想着如何保持高冷范低字数地替师弟拒绝掉,流树就若有所思地开了口:“好,礼尚往来,我也送你一句话,想要的东西无论如何也要握在自己手里!”
这句话流树用的是密音入耳,陈慎虽然修为高上一些,但却还是不能对这种类似加密的声波进行窥探。
他果然知道些什么,青衣鬼的身影已经淡化在桃树上,但他脸上浮出的笑容还是能看见:“这个时候,不都是要劝该放手时就放手么。”
流树没回答,青衣鬼也不在意地悄声离开。
那一瞬,树下又下起了红雨,像美人脸上的血泪,比原来的姿态更汹涌,就像美人面上临死前的荼蘼。
陈慎只听到青衣鬼的回应,也推测不出来什么,修真界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运势,与鬼结缘的修士不是没有过,流树的路他只能从旁牵引,却不能从中干预。
看流树的眉眼也并无戾气,相信他能够自己决定自己的修真路。
想到这陈慎也不纠结,拉着流树去吃晚饭,唔,员外家的饭菜真是不错,尤其是有冬瓜炖粉条,那大串串红辣椒真是想念啊,要是有个炕一坐就更美好了。
柳树看着他眼底明闪闪的光,就知道他不知又神游到什么地方去了。这双眼睛亮闪闪的更好看了,把它们冻成玻璃珠子收藏起来一定会更迷人。
路上遇到的仆人都听说今晚一切都会解决的传言,再看陈慎闪闪发光的眼睛,瞬间就被感动了,这次是真正的仙人啊,慈悲心肠,因为锄女干扶弱而兴奋地不能自己,一向内敛清冷的人都情绪失控了。
再看看,好像一直盯着师兄看的师弟眼睛也和平时不一样啊,清透的眼睛似乎更黑更亮了,一定也是兴奋的,艾玛,太感动了,容老王我擦把眼泪再带路,哎哎,仙人别急着拽我啊,鼻涕还没撸完呢。
忽视带路仆从含情脉脉的红眼圈,陈慎用灵力催促地推了一把磨磨蹭蹭的身影。
今晚的菜有猪肉炖粉条,陈哥早打听好了,凉了就不好吃了!
淡定地把一嘴的油擦掉,陈慎瞬间又回到那个仙气飘飘的道人形象,灯火微微晃了下,随着阴冷气息靠近扑的灭掉。
流树指指旁边的凳子,示意他坐下。
一个黑色的影子动作迟缓地落座,他的脸在黑暗里看不见一点,不同白天的情绪激动,现在的他就像是融入夜色里的一滴墨,不声不响平静恬淡,不知何时就在人间蒸发。
流树感受着青衣鬼身上的气息,并未凝实的鬼气,让他挑起了眉:“你没你想象中那么爱她啊!”
“不,”青衣鬼的嗓子有些沙哑,他声嘶力竭地呼唤过某个留不住的人的名字,太过用力伤了嗓子,就像爱太用力就容易伤了神,“我看她离开,哪怕投胎后她不再是她,可我只要想到那片照在我身上的月光从她身上流淌过,我就觉得一切都不算糟糕。我若是狠下心,她就真的不见了,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就再也找不到那个十指血迹斑斑却还对我笑容柔和的鬼了。”
陈慎猜测那个红玉应是已然投胎,但她一个怨鬼怎么还有机会投胎,不过看他的样子陈慎倒是有点相信流树的话了,这人话说的深情,月光撒到的脸上却没什么心痛的神情,有时候口是心非的人才是最卑鄙的伪善者。
青衣鬼似乎打开了话匣子,他不再吝啬语言:“我爱上了一个鬼,多荒唐的事情呢,比爱上亲人同性更不可思议,十六岁那年我才从祖宅回家,能够跋涉阴阳的左眼让我一眼就望见门前的女人,”他的语气从无奈转变的极为温柔,“她在我的左眼里存在着,就平分了我一半的世界,可是后来我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双眼里都是她,我开始疯狂爱上,却又不怕惊吓到她。”
深吸一口气,他像是回忆到最美好的事情,脸上不自觉带着笑。
“我死的那夜是我十八岁生辰,我把那些奇珍异宝的礼物扔进储物室,等她带来会变色的皮影。鬼气不稳失去意识的她发狂地奔进屋子,她不知道我等她整晚,她便就不知道当时她掐死的人紧闭的眼睛从头到尾都是清醒的,她也不知道我的手里紧紧攥紧祖母送的护身符,不让佛光透出一分。我是自愿的,她却一直愧疚,她不知道啊,从那天我就可以进入她的世界,那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那句迟来的生辰好是我听到最动听的情话。”
陈慎听到后来,忽然后背有些发凉,蛇精病的世界真心不敢窥探啊!
流树倒是一脸淡定的样子,他甚至平静地问青衣鬼的打算。
总不能在师弟面前掉价,陈哥怎么能做那么low的事情。
陈慎挺了挺胸膛,刚要故作平静地开口安慰下青衣鬼,结果看到那张青白面皮上似哭似笑的癫狂表情,胸脯被针扎的气球般瞬间瘪了下去,探索蛇精病的世界,臣妾还是做不到啊!
“那些罪孽都是我所为,她已入了轮回,我完成未了的事,便散尽鬼气为她凝魂助她投胎,到时候一切恩怨因果都尽了,两位便也可以回去了。”
俩鬼一顺应轮回一魂飞魄散,离了人间他们也没必要去多管闲事,现在就等青衣鬼把那场皮影戏演完,了却心愿。
青衣鬼时间不甚充裕,贾仁友便散尽千金短时间里布置好场地,青衣鬼如愿摸着红玉手指翻转过的皮影小人,在帷幕背后演绎了那场真相。
“衰草连横向晚晴,半城柳色半城琴。枉将绿蜡作红玉,满座衣冠无相忆……”
无论是男声还是女声都是一人执嗓,却毫无违和感,像是局外人的声线似乎代表着主人的放下。
透过夜色里独亮的投影灯,随风飘荡的那袭青衣似乎更单薄了些,陈慎看不到那人鬼气渐散的脸,只看到一双格外晶亮的眼睛,里面清愁散尽,却亮的人心头难受,无论唱腔悲喜都是晶亮的眼眸,像是从开始到结束,从戏里到戏外那人都是含着泪的。
那些平静都是感情温度抽离的结果,所有都凝在眼上,泪落不下,心放不下。
陈慎叹息,是真的太爱了吧,情深不寿。
流树撇嘴,如果吞掉那个女鬼,不就永远在一起了么,明明这种欲望很强烈的,人类果然是一种鱼唇的生物!
第十五章
帷幕撤下,台下那些开心的笑悲伤的泪也都被人收起来,各自带回了家。
青衣鬼走到唯一一个还没走的人面前,弯下腰轻声说道:“世上有一种伤叫做心痕,死了也抹不掉,哥,红玉的十指一直都是血肉模糊的!那是她弹了一夜琴的后果!”
贾仁友身子一震,夜色染在他脸上透出一种凄凉,有一颗刺落在他心口上,刺痒着。
耳边又有声音传来:“不过后来我将她的手愈合如初,就用我的心头血!”
那颗刺被人用力推进去,狠狠的入木三分,他毫不推拒,反而舒张着呼吸方便刺的进入,等待着救赎他的疼痛到来。
陈慎摇了摇头,这是解决三人纠葛最好的方法了吧。
他不能伤害自己的亲人,只能在最后在他哥哥心里种下一颗毒刺,不时刺痛着提醒他的罪孽,也算是给红玉一个交代。
忽然从旁里跌跌撞撞奔出来一个人影,高呼着跪倒在地:“我便是那个长工,这些都是我的罪孽啊!”
等不及旁人反应,一头狠狠撞在桃树干上,一心求死的力气之下顿时脑浆崩裂。桃树干晃了几晃,就像是承载多年的恩怨后不胜荷载终于摧枯拉朽地倒下。
尸体的面部已是残缺不全,陈慎见到那只拐杖,才恍然惊醒此人竟是老奴,怪不得当日神色那般惨败,原是被愧疚折磨了半辈子的憔悴。
这时青衣鬼的魂魄慢慢从脸部破碎,就像是剥落的石雕,消弭天地间。
贾仁友看着这一幕,唇动了动,看口型好像是弟弟类的话,不知何时到来的连翘夫人扶住了他,柔声安慰着。
贾仁友看到她心情似乎好了些,关心地训斥她小心肚子里的孩子。
流树看到这美满的一幕,心里只觉得莫名烦躁,原来属于红玉的所有被连翘接收,贾仁友依然能够幸福,那两张笑脸简直讽刺。
像是被勾起了最不想面对的记忆,漩涡在脑海里翻搅着,眼里酝酿着风暴,右手中指的红痣开始发烫。
陈慎感觉到流树身上明显的情绪变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猜想可能是小孩子被爱情的可变性与过期性吓到了,一时间拐不过弯来。心灵鸡汤什么的随手炖炖好了。
“这世上最坚硬的和最脆弱的都是爱情,有的人一生只爱一个,有的会碰到很多对的人。”当然还有一部分人会碰到无数个真爱,他们的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种马。
虽然陈慎说的很简洁,流树还是很容易便了解,他也不知怎的竟然开口问道:“师兄属于哪一类人?”
小孩子现在不应该抱着师兄大腿痛哭流涕,大喊我造了么,结果还要问这么个凶残的问题,他真想狠狠摇晃着对方的肩膀,回一句:“少年,你很有想法嘛!”
陈慎想了想顾桐,虽然没有心动缠绵的感觉,但是茫茫人海寻找一个似曾相识又相见恨晚的人,还不如去找三条腿的蛤蟆容易呢,而且除了她再没人能给他那种家的感觉了,千千万万个婚戒上紧紧相扣的有几份真爱呢?
于是他果断把自己划分到情圣那群生物里。
“前者。”
又露出那种回忆的表情了,这次眼底竟然轻易就洋溢出一种甜蜜的意思,真是蠢透啦,流树皱着眉别过头去。
带着贾仁友的亲笔感谢信,他们路上跋涉几日回到苍梧山。
递给夙沙一串从行李里夹带来的糖葫芦,陈慎有些不忍直视,这就是日后一人独挑七十二鬼冢的夙沙道长么,那嘴角的亮闪闪,那满脸的粘哒哒,唔,画面太美腻我不敢看!
陈慎把装逼神器脱下递给了凝韶,便去和掌门交代民间考察实录,那件清冷且风骚内敛的白披风被凝韶膜拜着放在纤柔的臂弯里,时刻准备为主子装备上。
两人向苍梧最大BOSS汇报完工作,揣着几朵小红花牌灵石的奖励,双双推门而出。
看着陈慎走向掬祺阁的脚步匆忙,流树掐指算算自从那次筑基已过了五年,现在应该是要迈入金丹修士之列了。
转过层层叠叠的枫树林,他从怀里掏出那件趁人不注意在青衣鬼魂散地方捡到的小东西。
一个很普通的江南小木船,只有巴掌大,摇橹,乌蓬,白帆,却是五脏俱全。
这个就应该是让怨鬼散尽怨气重入轮回的法宝了,否则以红玉这等冤鬼踏不上奈何桥就被过路小鬼吞吃了。
随手晃了几下,木船像是飘荡在暴风雨的海上,挂在船舷的物件一阵乒乓作响,淡青幕帘遮挡的船舱里咕噜噜滚下一个人影来。
人影越滚越大,等到风平浪静,枫树林的地上站着一个挽着发髻的妇人,目盈秦淮水,三月柳叶眉,像是有人信手贴在那张白净的面孔上,清清淡淡的,如同不经意吹过的湖风。
典型的江南女子,此刻表情却是像是受惊的兔子,带着对不安定因素的惊惧。
流树眯起了眼,她的长相似曾相识呢。
受惊的兔子在看到流树后,抖得更厉害了,但她还是强作镇定稳着声音开口:“我是红玉,也是索宝梭的器魂,我可以帮你寻找一里内的宝贝,你不能抹杀我,我对你而已是如虎添翼。”
一眼看出她的外强中干,流树摘下自己肩膀上的枫叶,慢条斯理地撕成一条条,眼睛看着枫叶的残肢,头也不抬:“你不是去投胎了么?”
红玉此刻感觉自己的心脏正在被那双漂亮修长的手优雅的撕碎,她的声音忍不住颤抖:“我没有入轮回,本打算和澜书厮守至魂灭的那刻。”
流树停了手,他的目光紧紧攥住红玉的表情:“他魂散了,你怎么不去死?”
在这种无情无欲的眼神逼迫下,红玉此刻不是不想逃跑,而是不敢,就像是被人抓住了七寸,只能任人拿捏,眼前的人修为到了什么地步?竟然让她产生这种不欲挣扎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