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迟见他安排得妥妥当当,丝毫没有给自己拒绝的余地,虽心有不甘,却也知道这条路对闻静思,对自己都是最佳。他既准备答应,也要得到萧韫曦相当的承诺:“我答应王爷,定考下武状元。王爷也要答应在下,让我护卫恩人。”
萧韫曦像似看透雁迟心中所想,微微一笑,一手托茶盏,一手中指轻柔地抚摸瓷盖,缓缓点头道:“明珠的忠心不比你逊色半分,但对静思的情义却输去甚远。护卫他的人,除了你,不做二选。”
雁迟心中大震,双眼直直盯着萧韫曦,脸上闪过惊异、了悟、好奇等诸多神色,最终只剩下由心而发的佩服。他犹豫片刻,开口问道:“王爷如此设身处地替闻公子着想,难道也是为了保护闻公子,这样一步步走过来?”
雁迟这样问,已是极其逾矩。萧韫曦却好像完全忘了尊卑礼仪,垂下眼帘,揭开茶盖,轻呷一口,徐徐咽下,别有深意地笑道:“你说呢?”
雁迟闭口不再说话,萧韫曦从一个只顾自己安好的小皇子,坐到今日手握三部大权的亲王,其答案已了然于胸。不必再问对闻静思的情意有多深,十多年沉淀,早已融入血骨,动则十死无生。雁迟见他虽有笑容,双眼却冷冷清清,言谈思路慎密地无可挑剔,既让人觉得亲近,实际是隔山又隔水,心底不禁难得的害怕起来。
两人协议商定,再无话可谈。雁迟起身告辞,临出门之前,想起一事来,脚步一顿,回身道:“王爷,有件事,可大可小,似好似坏,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韫曦微一挑眉,正色道:“讲!”
雁迟沉吟片刻,终究不敢挑明来说,只沉声道:“上个月我听闻二公子说,闻大人看中了一块玉佩,要定下送给长公子,又怕影响他学业,便推到来年科举之后,等长公子亲自过目首肯。在下以为长公子颇有玉德,佩玉乃多此一举。听说王爷也爱玉,不如去瞧一眼。”他说毕,见萧韫曦神色不变,只道了声“好”,也不知听懂没有,犹豫再三,终是扭头走出门外。
萧韫曦见雁迟越走越远,抓着茶盏的手指却越来越用力,用力到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的连茶盖都发出清脆的响声。他面上平静如水,心中早已恶浪滔天,忍耐许久,一口闷气梗在喉头,咽不下又吐不出,终于一手将茶盏狠狠地掼在茶几上,低声怒骂道:“闻静思,你这个混蛋!”
萧韫曦生气归生气,并不冲动而为。他在厅中静坐了许久,等心平气和之后,才走出厅门。闻静思仍在小花园玩赏,前朝的王爷独爱花木,修葺府邸的工匠们便在园林山石上苦下功夫,誓要做到山石必诡奇,形态必雅致,曲径必幽深,花木必珍稀。因而这花园虽然小巧,却能一眼看尽四季,夏有枯木,冬有鲜花。萧韫曦得此宅邸,对小花园十分上心,去除了一部分花草,又移入喜爱的品种,因而全府之内,就此处最是喜欢。闻静思自己的小院中也有花园,只是大多为常见的花草,并无多少珍贵的品种,难得来王府,便一株株瞧过去,一片片赏过来,心中既惬意,又喜悦,眼角眉梢都是暖暖地笑意,站在一林顶着薄雪的梅树下,当真是赏心悦目,十分好看。萧韫曦来到小花园,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静美的景象,他心头一震,停下脚步不敢上前,就怕是一场空梦,一触既醒。闻静思的余光看见他站在远处,身姿修长,衣冠华贵,在冬日的园林之中,分外耀眼,不由怔怔地盯着。两人相视许久,俱都沉醉在这人这景之中,直到枝头的麻雀扑扇着翅膀飞离,才如梦初醒,不禁一同笑出声来。
闻静思沿着雨花石小路走到萧韫曦身前,他心情极佳,说话也少了三分恭敬,轻笑道:“王爷看什么这样入神呢?”
萧韫曦扬了扬眉,答道:“自然是看美人了!天下之大,美景常有,美人不常有。这等机会可遇不可求,今日有幸遇上,还不多看两眼么。”
闻静思微微一怔,也不知是否听出话中的意有所指,只笑不语。萧韫曦虽有失望,却并不强求,和声道:“雁迟走了?”
闻静思道:“他刚刚才走。阿迟能答应考武举,一展所长,真是一桩好事。”
萧韫曦听他这样说,就知道雁迟没有说考完武举之后,仍旧来护卫他,心中暗道了声“聪明”,开口却换了话题道:“你觉得我这院子怎么样?”
闻静思笑道:“这里汇集了天下的奇花异草,虽在王府之中,但仔细去看,却能发现株株都不是娇贵的花种,既无牡丹又无兰花,榴花和海棠却有许多。”
萧韫曦微微惊讶道:“不想你看得如此分明。”顿了顿又道:“我虽爱花,却不爱娇生惯养的。温室培育才能成长,受不得半点风雪摧残,开出的花即便再美妙,也无让人尊敬之处。反而是腊梅,水仙这等雪中豪杰,不畏寒冬,凛然开放,才是奉献精神。我用人也是如此,空有锦绣文章还不足以打动我,还要能融入百姓中吃苦,真才实干为百姓着想,才是国之栋梁,百姓心中的好官。”
闻静思难得听他提及自己选拔官员的准则,乍然入耳,只觉得如冬日里的一道温泉,暖人心脾。“王爷能这样想,这样去做,实为百姓之福。”
萧韫曦笑而不语,过了片刻,缓缓地问道:“我这花园中,有耐寒的腊梅,耐旱的金叶榆,只差耐得住寂寞的荼蘼。我记得你院中有几丛荼蘼,不如分一棵来我这里。”
闻静思微讶道:“谢了荼蘼春事休。百花开后才是它的花期,确实最为寂寞。王爷要它,有何意义呢?”
萧韫曦暗赞他心思敏锐,正趁自己下怀,于是便不紧不慢地道:“我一心放在大事上,广纳贤才,屡献新策,造福百姓。总觉得君子要有所作为,先立业再成家,因此从来未曾想过自己的婚事。今年史逸君喜结良缘,不知道明年,你是不是也要成双成对。这样下去,岂非你们百花齐放,独我对月成双?”说着,惨淡地一笑,又接着道:“开到荼蘼花事了。我如今的境况,和荼蘼又有什么两样。”
闻静思心中大痛,想到父亲前些日子提起自己的婚事,面前是心仪之人罕有的示弱。一时安慰又嫌底气不足,顺着他说又太过虚伪,真如吃了黄莲,有苦难言。萧韫曦见他低头皱眉深思,也不再说下去,转了话题道:“你不说话,我便当做是答应了,改日我叫人去你院中取。现在先和我去看看昨晚来的塘报,再晚,就要耽误午膳了。”
塘报发自殷州,并不算紧急。榕城太守要撤换府衙的师爷,让爱妾的幼弟来当,结果原师爷不服气,将太守贪污受贿的账本上递给朝廷。萧韫曦封地在殷,掌管着一州的事务,塘报落到他手中,展开一看,竟是由斗气引发的举报,真是让他又好气又好笑。这事要处理并不难,难在查清太守贪污的背后,是否有朝中权贵的参与。
萧韫曦本以为这事的重点在太守背后的权贵,不料殷州的塘报越来越多,那师爷供出账本的数额也越来越巨大,让他隐隐觉得这事不简单。果然,次年二月十九日,最后一册账本送到萧韫曦手中,数额相加竟有一百二十万之巨。比萧佑安登基之后,所查处的贪污受贿总和还要多。
萧韫曦再也沉不下气,连夜将此事上报给皇帝。萧佑安把手中的奏折一字一句看完,并不像从前那般怒火冲天,而是深深地叹了口气,颇为疲惫地向儿子道:“你封地上的事,要杀要剐,都是你自己的事,不必再过问朕。”萧韫曦等的就是这道旨意。从宫中出来之后,也不回府,乘着星夜,软轿直接抬到了闻府的正门前。闻允休得知此事时,萧韫曦已一脚跨入逸乐居的院子,他连忙将人请入书房上座,奉香茶,加炭盆,待仆役退个干净,才笑着拱手为礼道:“王爷何必寒夜亲自登门,只需派人通传一声,微臣即刻前往就好。”
萧韫曦看着面前的炭盆,黝黑的木炭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红色火光,将靠近的双手烘烤地异常暖和。他从怀中取出一叠账本,放在闻允休身前的小几上,肃声道:“我刚从宫中出来,有事和闻大人商量,与其等你前来,不如我自己顺路走一趟。况且闻大人算是长辈,雪夜出门见晚辈,总是不好。”
闻允休心中微惊,却面不改色,取过一旁画案上的一座黄铜朱雀烛台,翻开账本对着烛火一页一页细看起来。萧韫曦挺直了腰背活动筋骨,目光越过画案上的紫檀笔架,玳瑁砚屏,落在角落上的一只白色的茶盏上。他眼尖目锐,一眼就看出那茶盏上的图案不是平常花色。他慢慢踱步至跟前,仔细端详之下,不禁会心一笑——那细腻温润的白瓷之上,绘着的正是闻家五人。闻允休坐在亭子里,一边提笔,一边侧过头去看花园中的子女。闻静思站在亭子外,一手捧着书册,微笑地看弟妹们执箭投壶。闻静林似乎赢了比赛,仰着头哈哈大笑。闻静云手持羽箭做投,而闻家小妹,则站在铜壶一侧,低头数着地上的羽箭。画中笔法虽幼嫩,却充满了温情,观之令人动容。萧韫曦伸手取来,放在掌心,茶盏中仍有剩余,触手温热。他慢慢摩挲着画中的闻静思,眉眼画得温柔细致,情态抓得恰如其分,其他人物也是如此,特征抓得十分巧妙,令人一眼就能分辨出绘得是谁,不由笑道:“这套茶具有趣得很。府中哪里来的绘画高手,每个人物都画得尽显神韵。怎么从未见静思用过?”
闻允休翻过账本的最后一页,无声地叹了口气,听萧韫曦问起茶盏,骤然缓和了心中的沉重,双目满是笑意地道:“那是阿心在去年夏季画的,阿林十分喜欢,请人烧制成一套茶具,每件都是阿心亲手所画,上个月才出窑,微臣一家私下用用,登不上大雅之堂。”
萧韫曦将茶盏捧回座位,一边细细把玩,一边询问道:“闻大人对这账本,有何看法?”
闻允休将目光从茶盏中收回,盯着萧韫曦的侧脸道:“王爷想必已核对过户部历年下拨殷州的款项?”
萧韫曦道:“核对过,一分不差。”
闻允休道:“那这事便大了。王爷今夜面圣,陛下那边怎么说?”
萧韫曦道:“父皇要我全权负责。”
闻允休缓缓点头,沉思片刻道:“王爷想查马太守背后的势力?”
萧韫曦笑道:“我正有此意,还望闻大人鼎力相助啊。”
闻允休暗忖道:“这事弄得好就是福,弄不好就是祸。你是有誉无谤,我可是凭空多了许多仇家。”他伸手按了按太阳穴,笑道:“凡涉及官吏贪污受贿,无一不是交付御史台和大理寺彻查,我刑部只管官员的刑事命案,接手这事,岂非越俎代庖?”
萧韫曦仿佛早知他会推辞,只淡淡笑了笑,从袖袋中另取出一封奏章,递了出去。闻允休双手接过,顿了一顿,展开一看,是殷州府尹的奏折,言简意赅地写道,榕城太守马庆平于一月二十二日暴毙家中,原师爷当日出门未归,下落不明,疑似畏罪潜逃。他心中一沉,知道这事不能不接,便缓缓合上奏折道:“既然马太守暴毙一事涉及我刑部管辖之内,微臣自当将此事竭力清查到底。”
萧韫曦正色道了声“好”,一手托着闻允休的茶盏,另一只手揭开身侧小几上待客的茶盖,端至面前,微微一倾,饮下一口。“我既然全权负责,御史台便插不进手。大理寺那边,魏大人新官上任,还有许多地方不明白的。闻大人能力过人,在朝中德高望重,公正廉明,在民间声誉极佳,又曾暗中协助我查明狗伤太后之事,这件案子万分棘手,除闻大人之外,我再无二人可选。如今闻大人接手此事,我手下有用之人,尽可驱使。”
闻允休听他提起疯狗之事,暗赞萧韫曦心思敏锐,口中却恭敬道:“王爷过誉了。”
萧韫曦微笑摆手道:“我极少当面称赞人,凡有称赞,必是担当得起之人,静思最明白我这一点。”他背靠椅子,放松全身。“至于查清马庆平背后是否有人指使,则不能公开去查,我会想办法暗中取证,只需闻大人能时常与我互通消息即可。”
闻允休不料他将这事揽到自己手下,微感讶异,随即答应道:“微臣一有进展,即刻告知王爷。”
萧韫曦点点头,目光落在手中茶盏闻静思的小像上,摩挲良久,才沉声道:“哪里有人,哪里就有贪欲,这也怪不得马庆平。只是贪奢多年才因内讧曝露天下,实在是朝廷的大耻辱。有贪官污吏不治,有权势却不作为,何以对得起百姓的殷殷期盼,何以对得起自己的理想抱负。”
闻允休静坐一旁不言不语,在明亮的烛光下,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虽对他的感慨深有体会,却隐隐觉得萧韫曦自降身份亲自前来求助,神态言辞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异样,令人琢磨不透。如今见他双目饱含温情,举止尽显怜惜之意,心中不禁对他这样明显的示意,既震惊,又惋惜。
萧韫曦来闻府,请闻允休出手查案只是表面,最重要的是阻止闻静思的婚事。他虽贵为亲王,也无权干涉他人的嫁娶。思虑再三,唯有向闻允休表露自己的诚意,方是上上之选。他沉吟良久,眼见快过二更天,不能再拖宕,才缓缓道:“闻大人,你与宗、赵二家明里暗里对立这么多年,有没有算过胜负各占多少?”
闻允休虽诧异他关心这个,倒也如实答道:“臣所作所为,为的是世间公理。能胜则惠及民众,若败,也尽量补救。因而与他人争斗,臣从不在意胜负多少,只关心自身行得正不正,百姓是否得到利益。”
萧韫曦点头笑道:“闻大人是真名士。闻大人不计较胜负,我却替闻大人算过。自从杨丞相致仕,闻、史两家被推到台上,与宗、赵两家因政见不和导致的争斗,双方各是五五平手。”他侧头看着闻允休沉思的面容,轻声道:“如今还是父皇有意压制宗太师,若太子身登大宝,闻大人还能像今天这样不在意胜负输赢么?”
萧韫曦这一番话,正中闻允休的隐忧。宗维精于算计谋略,宗琪擅长笼络人心,赵明忠是宗家姻亲,自然百般依附。若太子登基,按宗维心锱铢必较,睚眦必报来看,不要说维持现在的平手,连自保都困难。他可以将自己置于险境以求震慑宗家,却不敢将子女及闻家的安危兴亡做赌注。他明面暗里支持萧韫曦,也是将一线生机寄托于此。今日听他明明白白提出来,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幸好萧韫曦并不在意他的答案,停顿片刻后,继续道:“我筹谋大业,有闻大人暗中相助,必能成事。自古以来,明君近贤臣,无外乎许诺功名利禄。闻大人既然是肉体凡胎,必有所欲,有所欲则有所求。我现在说这话虽然早了点,但也不妨给闻大人一颗定心丸。闻家家风甚是严谨,所教子弟也各有风采,自然出不了祸国殃民之辈,如此情况,我势必保闻家百年荣华。”
闻允休淡淡一笑,终于知道萧韫曦真正目的了。他右手拇指食指一松,瓷盖“叮”的一声落回茶盏上,悠然道:“王爷说得好,为人者必有贪欲。臣也是贪婪之人,只是臣贪得不是荣华富贵,臣贪得是闻家百年清誉,自身廉洁奉公的名声。王爷若能成全,臣定鼎力相助,感激不尽。”
萧韫曦盯着闻允休一双看了官场二十载的眼睛,心中不禁微微发凉。他慢慢调整了呼吸,继续道:“闻家的百年清誉,来自几辈人的为民请命,廉政为公。和氏璧先为璞后为玉,何况微瑕之人呢。闻大人切勿只看微细之处,而忘了其本质啊。”他见闻允休面上平静无波,丝毫不为所动,只得将话往明处说:“闻大人所求,我势必满足。不知我心中所求,闻大人能否网开一面,如我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