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四年(6)——梦溪石

作者:梦溪石  录入:08-18

徐溥有些担心,张了张口,就想帮唐泛打个圆场,免得他得罪万通过甚,但当他瞧见刘健也是一脸愠怒地看着万通时,只能将到嘴的话给咽了下去,暗自苦笑一声,觉得自己也是太好欺负了,难怪今天唐泛和刘健都被拦在外头,只有自己被放进来,要是方才自己也被逼得署了名,可没有刘吉那样的厚脸皮去反悔,到时候可真是自己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想及此,他就知道唐泛的做法才是正确的。

堂堂宰辅,都被人欺负到头上来了,若是还不还以颜色,只会让人觉得懦弱无能,还如此领导群臣?

唐泛扬了扬手札,冷冷道:“擅闯文渊阁,论理当杖责,更何况还是带着锦衣卫冲进来的,若内阁也能如此任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祖宗成法何在?朝廷法度何在?!”

万通盯着唐泛,双目流露出浓浓杀机。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毫不怀疑,如果有可能的话,估计他直接就一刀把唐泛给了断了。

刘健甚至已经往前一步,打算一有突发状况就上前阻拦。

但是万通最终还是没有动手,他虽然其貌不扬,又是倚仗姐姐才有如今的身份地位,但并非毫无心机城府的傻子。

“那你想怎样?”他怒极反笑。

唐泛淡淡道:“与我一道去陛下面前对质,还是给在场诸位阁老请罪,你自己选。”

万通一字一顿:“唐阁老,您这是铁了心要跟我万通作对,是吗?”

唐泛摇摇头:“我无缘无故,为何要与你作对?在其位,谋其政,我只不过是为了维护朝廷和内阁的脸面罢了,若今日之事传出去,以后人人效仿,万指挥使又该当何罪?”

万通无言以对,因为唐泛字字戳中他的弱点。

这事一开始就是万党计划好的,先借天象来造声势,而后让继晓与李孜省等人暗示皇帝废太子,然后万通再提出让内阁来牵头这件事的提议,皇帝为了减少废太子引发的物议,肯定会答应,这是万通早就与万安他们商议好的了,当万通得到皇帝的首肯之后,就会拿着那份手札过来,只不过为了威逼其他非万党的阁臣答应,他会带一队锦衣卫过来。

而唐泛正是揪住这一点不放,到时候就算闹到皇帝跟前,也是万通理亏。

议事厅里静谧一片,所有人都看着他们两个,尤其是万通。

后者盯着唐泛,灼热的目光仿佛要从他身上盯出个窟窿来,没奈何唐泛却跟没事人似的,气势上丝毫不落下风,让万通很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僵持许久,万通最终只能道:“下官知错,还请诸位阁老见谅!”

他认错的态度跟要债也差不了多少了,不过能够逼得万通低头,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升起一丝微妙的感觉。

不是对万通,而是对唐泛。

要知道内阁之中,随便拎出一个阁臣的资历都要高于唐泛,可关键时刻,却是由他来维护内阁的威严。

万通说完便走,只是临走之前狠狠瞪了唐泛一眼,那眼神里流露出的怨毒,足以令人触目惊心。

唐泛这回没有再喊住他,而是任由一干锦衣卫离开,然后才与刘健一道,因为今早迟到的事情向首辅告罪。

大家的心神犹自沉浸在方才的事情上,谁会去关心唐泛和刘健到底是不是迟到了。

万安本该深恨刘唐二人坏了万党的好事,但现在说再多又有什么意思,时机转瞬即逝,错过便是错过了。

如此,一场原本可能掀起轩然大波的巨变,就这样被消弭于无形,等其他朝臣知道今天早上内阁发生了什么时,风波也早就结束了。

许多人都觉得事情不会就此了结,心中难免惴惴,朝野议论纷纷,仿佛山雨欲来。

身在漩涡中心的唐阁老,却从宫里回来之后,就优哉游哉地去了自己姐姐家里看望小外甥,考察他的功课,并且在唐家留了饭,直到散值归来的隋州过来找他,才告别唐瑜母子和阿冬离开。

顶着姐姐和阿冬一脸暧昧不明的笑容,唐泛有点无奈地任由她们去取笑,唐瑜和阿冬还不知道今天早上发生在内阁的事情,也不知道现在内紧外松,局势到了何等地步,若是知道的话,恐怕就不会觉得隋州只是过来接唐泛那么简单了。

唐泛并不想让亲人担心,他现在相当于跟万党彻底撕破了脸面,早上的事情虽然看上去威风八面,连万通都要向他低头,实际上万党对他恨之入骨,肯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下一场恶战已经在酝酿之中。

万通离开内阁之后,内阁会议也开不下去了,随后唐泛刘健等人便拿着那份手札入宫向皇帝狠狠告了万通一状。

因着万通这事实在做得不妥当,且不说废立太子之事,单是带着锦衣卫冲入文渊阁,就很容易落人口实,皇帝也没法为万通开脱,只得反过来劝慰了几名阁臣,连带训斥了万通一顿,手札的事情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出了这种事情,隋州当然也没闲着。

锦衣卫现在并不全归他控制,有相当一部分人还是忠于万通的,等于是隋州与万通两人现在在锦衣卫中各有一半影响力,隋州要略占上风一些。

但锦衣卫毕竟不是隋州的一言堂,因为万通才是名副其实的指挥使,所以他早上才能调动亲信人手入宫。

在皇帝训斥万通之后,隋州趁机对锦衣卫又进行了一番整顿,这才是他此刻出现在唐泛面前神色略显憔悴的缘由。

“你还没吃饭罢?”唐泛自然而然接过他手里的灯笼。

“我不饿。”隋州摇头。

唐泛笑道:“不饿也要吃,城北那家馄饨好久没去了,走罢,我也想去吃上一碗!”

隋州:“你不是才刚吃饱么?”

唐泛被戳穿,脸不红心不跳道:“其实刚才也没怎么吃饱,我可以再吃点葱油饼的。”

隋州:“……”

城北那家馄饨摊子果然还在,因为天色渐晚,客人也逐渐少了下来,唐泛已经好一阵子没有过来了,不过摊主依旧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热情地招呼两人坐下,顺口还问:“大人,您那位面白无须的朋友好像也许久不来了?”

唐泛笑道:“你还记得他啊?”

摊主也笑:“自然是记得的,上回他还在小的这里跟东厂的人打了一架,可威风了,想忘记都难哩!东厂向来嚣张,他那一架打得可真是大快人心啊!”

唐泛道:“如今东厂早就换了一位主事的,行事低调得很,不嚣张了。”

摊主疑惑:“是吗,难怪许久没见他们的人过来了!”

他一拍额头:“瞧我这记性,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二位想吃点什么,小的这就去做!”

唐泛道:“来两碗馄饨,一个葱油饼……”

隋州:“一碗。”

唐泛:“……那一碗半。”

隋州:“一碗。”

摊主:“……”

最后还是唐泛败下阵:“一碗就一碗罢,听他的,但我要两个葱油饼。”

只听得摊主陪笑道:“不好意思啊,唐大人,葱油饼卖完了。”

唐泛:“……”

隋州看着他整个人仿佛耷拉下来无精打采的模样,眼底也带上笑意,轻轻拍了拍唐泛的手:“晚饭不宜吃得过多,等会我那碗分你一个。”

唐阁老充分发挥讨价还价的精神:“两个。”

隋州不理他了。

摊主捧了两杯茶过来:“二位先喝着,馄饨已经下锅了,很快就好!”

茶是品质很一般的野茶,肯定跟他们平时喝的没法比,但隋州却不以为意,端起来便啜了一口,他在外面奔波时,再恶劣的环境也经历过,更勿论一杯粗茶了。

“怀恩可能要去南京了。”隋州道。

唐泛一愣,原本去拿茶杯的动作也顺势一停。“怎么回事?”

隋州:“他劝谏陛下不要听信天象之说,又为太子说话,陛下恼怒,就发配他去明孝陵司香了。”

所谓司香,其实就是守陵的职位之一,每日负责给牌位上香。

堂堂司礼监大太监,被发配到南京去守陵,这待遇不啻天差地别。

更重要的是,人人皆知怀恩对太子十分维护,这一来势必对亲太子的势力造成沉重打击。

怀恩之后,还有谁敢为太子说话?

唐泛蹙眉:“那汪直呢,他没事罢?”

隋州摇头:“暂时没事,不过现在的形势不太好,你要多加小心。”

唐泛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也是。”

说话间,热腾腾的馄饨就被端了上来,唐泛的表情立马从正经严肃变成垂涎三尺,他眼巴巴地看着隋州低头舀汤,目光之炽热完全令人无法忽视。

隋州不得不将盛着一颗馄饨的汤匙递到他嘴边。

唐大人还在矫情:“你放着,我自己吃罢。”

隋州直接将汤匙转个弯,往自己嘴里送去。

这下唐泛也顾不得边上是不是有人在看了,直接握住对方的手腕就将汤匙往自己这边送,终于将那颗饱经曲折的馄饨送入口。

鸡汁馄饨的鲜味顿时充斥味觉,唐大人终于心满意足,又对隋州讨好道:“再给一个罢?”

后者懒得搭理他,直接低头开吃。

不同于唐泛的安之若素,皇帝此刻的心情却非常不好。

他刚刚睡了一觉起来,并且做了噩梦。

梦中的景象令他难以释怀,以至于身体虚弱的皇帝竟不顾天寒地冻,直接离开布着暖炕地龙的寝宫,沿着白玉石阶而下,漫无目的地在长长的宫道上走着。

白天巍峨的宫殿俱都化作高低起伏的黑色巨兽,借着夜色掩护,在黑暗中潜藏。

偌大紫禁城,若是每一处都点上烛火,无疑是一笔巨大的开销,为了节省费用,宫人们不得不减少蜡烛的数量,远远望去,宫殿星星点点的火光,使得氛围更加神秘深邃。

怀恩不在,没有人再敢上前劝他,几个小黄门只能跟着皇帝四处乱转,有眼色的已经飞快地掉转头去通知贵妃。

皇帝的动静无疑很不寻常,但自从他迷信神仙方术以来,这样不寻常的情景已经不是头一回见了。

“陛下……”见他越走越远,小黄门战战兢兢,忍不住开口想劝,却被皇帝一个回头堵住了话语。

后者的眼色异常严厉,根本不像是一个病中的人。

“噤声!”皇帝道,“朕听见好像听见有人在喊朕……”

哪里有人会喊皇帝的名讳,又哪里会有人在大半夜里喊皇帝?

小黄门果然被吓住了,不敢再吱声。

却见皇帝七弯八拐,兜兜转转,不知走了多远,小黄门还真就听见前方拐角处似乎有人在喁喁私语。

他不由放轻了脚步,屏住了气息,等到听清那话语的内容时,不由变了脸色。

******

隋总总是无时不刻不在秀恩爱……

小剧场:

万安:刘棉花,你说你怎么能这么不要脸呢,签了名还当众撕毁这种事情你也干得出来!

刘吉:要不我怎么叫刘棉花呢,江湖匪号不是白叫的,谁脸皮有我厚呢?

唐泛:我为了吃的能掉节操,喊隋州为外子,有本事你喊万安为外子试试?

刘吉:……

第141章

夜晚的皇宫万籁俱寂,别说虫鸣鸟叫,连远远传来的脚步声,本也该因为重重回音而大老远就能让人听见的。

不过今晚下了雪,地上积了不薄的一层白雪,烛火微光借着雪地的映衬能够照出周围一片不小的范围,千层底缎面黑靴踩上去悄然无声,偶尔传来的寒风正好将前方的话语送入皇帝的耳朵。

“太子的命也太硬了,听说出生的时候是带着胎毒的,最后也还能活下来……”

“这算什么,你是不知道,他册封太子当年,生母就死了……”

“生母?”

“就是纪妃!”

“啊,连生母都克死了……难道陛下这回真的要废太子了吗?”

“现在不都说那几次天现异象,其实是与太子有关么?”

“嘘……”

“怕什么,现在外头都传遍了,又不是咱们先说的,他们个个都这么说,你想啊,如今陛下龙体欠安,会不会也与太子有关,因为命硬,克死了母亲,还要……”

听到这里,跟在皇帝身后的小黄门脸色一变,当即就要上前去制止他们继续说出大逆不道的话。

但他刚跑出几步,胳膊就被拽出了!

小黄门转头一看,发现居然是皇帝拉住他。

不仅如此,皇帝还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他发出声音。

小黄门有些惶恐,他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从小在宫廷里长大的他知道自己今晚听到的这些话,本来不应该让自己听到的,而他就算听到了,也要通通忘记。

寻常情况下,前面那两个说话的人若是被捉住,必然是要杖责到死的。

但现在皇帝居然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听了好一会儿。

直到那两个人聊起别的话题,他才转过身,往来路走,竟也不去追究那两人的罪责了。

他连忙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皇帝的步伐出乎意料地快,几乎不像仍在病中的人。

“陛下……”小黄门忍不住出声。

皇帝却好像没听到似的,越走越快。

一直走到乾清宫的台阶下面,他才停了下来。

台阶上站着一个人,与他遥遥相望。

看到对方的时候,皇帝脸上的表情蓦地就放松下来,甚至露出在亲生母亲面前都不曾展露过的柔情。

他并作几步上了台阶,吓得身后的小黄门紧紧跟着,又不敢伸手去扶,就怕皇帝一个踩空忽然滚落下去。

幸好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迎接他的人站在宫门前,朝皇帝伸出双手,将后者的手稳稳接住。

“陛下为何深夜出去闲逛,还穿得这么少,若是病上加病如何是好?”那人沉下脸色,她对皇帝说话的语调甚至有些放肆,但皇帝并不在意,反而露出依赖的笑容。

“万姐姐,你晚上还是过来陪朕睡罢,没有你,朕晚上睡不着。”四十岁的老男人了,还带着撒娇的语气,若这样的话是由一个皇帝说出来的,就更令人惊悚了。

不过对方显然已经习惯了皇帝这样说话,也并没有因为这些话就放软语调或身段,依旧硬邦邦道:“陛下后宫佳丽甚多,只要您愿意,夜夜都会有新人陪伴,怎么还需要我这样的老太婆?”

皇帝笑道:“万姐姐不老,在朕心目中,万姐姐永远也不老。”

二人手牵着手,依偎着进了乾清宫后面的寝殿。

小黄门在后面悄悄地抹了把汗,看向那个挽着皇帝的手的高大女人,心中莫名有些敬畏。

这个女人并不漂亮,她与皇帝相处时不需要像其他嫔妃那样小心翼翼地讨好,而是想笑就笑,想怒便怒,生起气来甚至咒骂撒泼,帝王的面子也不给。

可皇帝偏偏就吃她这一套,就算皇子皇女一个接一个地出生,后宫依旧没有人能够取代她的地位。

就算这个女人比当今太后还要大上一岁,以至于太后死活不肯让她当皇后,但是除了这个名分之外,她的一切用度,早就超越了现在的皇后,在皇帝的坚持下,内宫外朝,没有人能够改变这一点。

即使没有绮年玉貌,她在皇帝心中,也永远是独一无二的。

联系到方才皇帝听了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也没有丝毫反应的情景,小黄门心头咯噔一声,禁不住偷偷地想,难道这一次,太子真的要被废了么?

推书 20234-08-19 :君且话今朝——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