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地方呢?”
“……无觉……”
“别担心,这些都是正常,我知你累,别睡,坚持过今夜。”
“……好。”
“门外之人……你可是万般担心……”
“……不是……”
“不是?”
“……是生气……让他别来……偏要来……”
“如此口是心非,可是有炫耀之意?好了,休息一刻,我们继续吧,越接近尾声越关键,可不得大意。”
“……好。”
心口暖暖,疼痛渐渐不知。
偏侧头,望着木门,心底蔓延着勇气。不用担心,那人就在门外,为他受着冷,吃着苦,不愿离开。不舍得,却又止不住心中翻涌甜蜜。
口是心非,谁说不是?
激烈药效,在残破脏器里左突右进,喉间泛着腥甜,那是薛语昕所说的堵塞残血。
畅然而通的刹那,似是恶鬼做着最后的挣扎,带来了极致的痛苦!冷青翼瞠着一双眸子,向上不受控制地挺起了身子,双手齐齐揪上心口,一大口褐色残血伴随着药力,自大张的口中喷涌而出!
随后一口气松开,万物飘零,于软垫上惨白瘫软,汗湿了全身,一根手指也动不了,却撑着眸子,不睡。
薛语昕知他惦念何事,赶紧找了被子替他盖上,转身走到门边,机巧转动,木门应声而开。
门外一人,已然而立,晨曦刚露,破晓而出,耀眼之光,恍然笼罩。
风动人过,入得屋内,再等不得片刻分毫。
酒气腥气混杂屋外一地,斑斑鲜红隐没在泥土里,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深入骨血的心意。
几步摇晃,医治心疾之法,终是得偿心愿,救人性命,心中似是再无所牵连。
缓步而行,直至姐姐墓前,日出东方,世间皆亮,紫色花儿摇摆,亲人何在?
“姐姐,我成功了,此法真的可行……”
“……若是姐姐还在,该有多好。”
“这么多年,姐姐都是一个人,很寂寞吧?”
“小昕很累,没了姐姐的笑,原来世间如此乏味……”
“姐姐,我来陪你好不好……”
“那人自以为是,根本说的不对,不是姐姐需要我,而是我需要姐姐……”
“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喃喃自语一番,起身来到坟边一簇草后,翻找几下,便找来了先前藏的酒,酒里有毒。
心愿已了,再无所念。
仰首喝下,半壶酒,喝得点滴不漏。
[收我为徒吧……小昕……]
真是莫名其妙,总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如此莫名其妙的人……
酒壶甩手落地,倚靠着墓碑,少年微微阖眼,轻轻笑着。
墓碑之上,镌刻的字字句句,已然遗忘。
木屋内,倦乏的两人相视而笑,冷青翼吃力地抬起手,触及那人额头的滚烫,眉尚未蹙起,唇已被夺去。
“我没事。”沙哑的声音,毫无说服之力,唯其间喜悦,半分不假。
“莫无……我让你……做的事……”思虑总是太重,想着总是太多。
“放心。”莫无小心将人抱入怀里,微微踉跄,不着痕迹掩饰了去,“睡吧,这般累了。”
“……”冷青翼窝在莫无怀里,微微阖眼,不久复又睁开,贪恋般看着那冒着胡茬的憔悴下颚,轻轻笑道:“太开心了……睡不着……”
晨光下的坟边,温柔女子,暖暖而笑,立于少年身侧,俯身轻吻。
[小昕,要笑着,笑着活下去。]
第一百四十三回:报本反始
刺骨之冷,灼烈之热,阴沉之暗,禁锢之锁,翻搅之伤,撕扯之痛……
倏然睁眼,万物皆静。
习以为常般淡然一笑,梦魇消散干净。
身子吃了太多苦,记下太多痛,无力摆脱之物,便坦然接受。
神情方才舒坦,眉又不觉蹙起,身后的怀抱不是暖而是热,热得吓人。
“莫无……”微微带着无奈的轻唤,想要转身,却动不了。
“嗯。”莫无低低应着,潮红的面颊交缠着病态的苍白,一脸漠然倒是未变。
“你得吃药……否则热度褪不下……可不得烧成个傻子。”
动不了,源于治疗心疾两日消耗太大。似是所有气力都用来坚持忍耐,待到此时,只觉手脚腰背皆麻,动弹不得,便连这说话,也是一句三喘,好不吃力。
“无碍。”
像是着了魔一般,无论如何说辞,莫无就是抱着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说的最多便是如此二字,分明无法令人信服,却每每堵得人无话可说。
“可是……”忍不住努力转头去望,那人一脸疲倦,双眼未睁。
“别吵。”微微皱起的眉,仿若真的心有不满,揽着怀中之人的手臂紧了紧,沉默中似乎又沉沉睡去。
“可是……我想喝水……”低低地嘟囔,像极了小声的抱怨,满脑子的小伎俩,哪有不得逞的道理。
“渴了?”
“嗯。”
身后之人动了动,坐于床侧半刻,这才勉力起身走到桌边,打开壶盖,壶中有水,不过已是冰冷。
“喝水……”床上之人已是努力转了身子,看着桌边的莫无,一脸无辜可怜。
“你等等。”手握成拳置于唇边低咳两声,莫无取了外衣穿上,提了水壶,出去找热水。
“……”看着那人虚浮脚步,心中滋味无法言说,无论怎么看,此人当真不适合如此病恹恹模样。
门开门关极快,风儿进不得半点,杀手带着隐而不宣的温柔。
门外站立一人,已站立多时。
薛语昕。
“烧成这样子了,你还要去哪?”医者虽说不上称职精通,但那高热症状还是看得清楚。
这一句问话,所带关心在意不免突兀,说完便觉不妥,薛语昕低头看靴子,掩去尴尬。
“热水。”莫无晃了晃手中水壶,直接塞进薛语昕怀里,转身又往蒙古包里钻。
“我说……”薛语昕傻愣愣地抱着水壶,门开门关极快,哪里还给说什么的机会。我说……谢谢。
醒时又见萧墨尘,温和半冷笑脸,并不亲近。
“莫无换了你的酒。”
一句解释,解了所有疑惑,寻死之意这般明显么?那人如何看穿……
“你始终低看了冷青翼。”
这一句自带几分重量,萧墨尘何人,可曾如此高赞过一人?
“低不低看有何关系,早晚要死,又何必多此一举。”
之前以为必死无疑,恍惚间似是看到姐姐笑脸,如今幻境破灭,心中不禁埋怨。
“死有何惧?你姐姐死了,留了笑容给你,那你死了,打算留下些什么?”
“为何要留下些什么?我已无亲无故,无牵无挂。”
“百年机巧唯一家,薛家之后唯一人,却无半点觉悟。”
“……”
“薛家百年,失传与我无关,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
[收我为徒吧……]
又到薛语凝坟边。沉默而思,思量一夜,脑子打结,困顿不堪,侧倒而眠。醒时角度刚好,晨曦落于墓碑之上,亲手刻下墓志铭,终是得以看见。
起身拍去满身泥土,回得制药房中,喝了驱寒苦药,冷水洗脸,便立于莫无冷青翼帐外,默默等待。
自那日治好心疾,已过一日一夜,门自内而锁,此二人,一人体虚无力定是动弹不得,一人病得不轻不知如何情况。阿离小怡都说前来关怀问询,屋内不答,阿罕险些破门而入,终闻莫无怒喝一声:滚!
想来昏昏沉沉,二人大约睡了一日一夜,吃喝虽是重要,但体虚时,多也顾及不到。
抱着水壶,薛语昕急匆匆去了大婶住处,放下水壶,请了大婶给些热水,做些热乎米粥馍馍,自己则冲回药屋煎药。如此一来二回,待到他提了食盒,端了药碗再来到蒙古包前,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门未锁,推门而入,屋内安静,床上一人被软被裹得只露出头来,床侧一人斜斜靠着,盯着他的目光,微微凶狠。
“怎地如此慢?”
那般不耐烦语气,当真教人火大,想来也不是小厮下人,如此使唤。但转念又是一颤,此人说是治好心疾便要索命,可如今不但不杀,反而出手相救,种种而论,若是换了自己,也定是烦躁得很,便也无从计较。
“这是退热……”将食盒放于桌上,硬着头皮,端着药碗走到莫无跟前,打起十二分精神,直视对方沉黑双眼,话未说完,手上一轻,药碗便到了莫无手中,仰首一口气喝下,空碗递回。
本以为让这人吃药是件难事,毕竟自己使坏在先,如今这般干净利落,自是让他傻了眼。
“还有何事?”
见他杵在原地,一脸傻样,莫无又甩了一记冷眼,起身走到桌边打开食盒,淡淡香味顿时溢满屋内,不觉真的饿了。
“还……还要换药……”薛语昕在屋角柜子里翻出药物和白纱,立在一旁,下意识将目光转向床上之人。
“你替我换,他的我来。”
一抹黑影当是极快,断然阻了视线,一副蛮横不讲道理恶霸模样。
“……”薛语昕无语。
“……”冷青翼亦无语。
莫无无视二人无语,桌边坐定,解了衣衫,露了结实上身,匀称肌理,白纱缠裹,微露淡粉。原来抱着冷青翼回来时,其人已然昏睡过去,莫无尚算知道轻重,自己撑着重新换药包扎,这才上床休息,只背后伤处不免照顾不好,如此炎症难消。
薛语昕不敢怠慢,上前手脚利索,不出半刻,一切处理妥当,伤处虽有些许化脓,但并不严重,几次换药,想来便无大碍,如此不觉松了口气。
“你可以走了。”冷淡的声音,着实不惹人喜爱,这般过河拆桥本领,简直炉火纯青。
“……我半日后再来。”薛语昕倒是淡定,不生气也不反驳,又交代几句如何照顾冷青翼,便被扫地出门。
门外日光明媚,两个闲人等得着急。
“如何?小莫和小冷如何了?”小怡一边往嘴里塞着白白团子,一边问道。
“是啊是啊,有没有好多了?!”阿离一脸着急担心,只是嘴角白色残迹,述说着先前二人于蒙古包外恣意吃食的场景。
“挺好的,比想象中好。”薛语昕见二人模样,其实也习惯,盯着小怡手中袋子,伸出手来,笑着说道:“阿罕将军的手艺,我也要。”
二人微傻,这还是那个话不多,人不亲,一天到晚围着阴沉沉坟墓的……那个小破孩么?
“喝点粥。”
蒙古包内,冷青翼被小心扶起,换了伤药纱布,披了外衣,靠坐床上,身后垫着软垫,身上搭着软衾。
若说冷青翼自小,多是被人照顾,不会照顾别人也属正常。
那莫无,一人飘零,独来独往,刀尖舔血,冷心冷眼,便会照顾人了么?
一勺慢舀,浅浅白粥,唇边轻吹,堪堪僵硬。
看着递到唇边的粥,看着端碗僵直的人,微微张口,淡而无味的米粒,滑入舌上味蕾,分明带甜,甜得发腻。
一勺又一勺,半碗米粥很快见底。
“还要……”怎地这般快?冷青翼不甘心地瞟眼桌上食盒,应是还有。
“不行。”端着空碗之人,走到桌边一阵风卷残云,食物本就不多,不消半刻,便已全然而空。
“……”冷青翼舔了舔唇,回味半碗粥的香甜可口,心中不服,同为病人,缘何待遇相差如此。
“还要喝水么?”
充愣间,不知何时莫无已至床边,手中拿着茶盏,吃力伸手去接,却见莫无仰首自灌,尚未反应,唇已相缠,清甜温热之水,缓缓滑落喉间,微微有些遗漏,顺着唇角向下蜿蜒。
外衣半搭,里衣松散,发丝缕缕,垂落肩上。那口角遗落的晶莹,泛着剔透,滑过隐隐约约的白皙细腻,不知滑落何处,惹人遐思。
“……”一吻终结,两人微喘,相望迷离,情难自拔。
“咳咳……咳咳……”
忽来的咳嗽,昭示着发热之人尚在病中,宛如一盆冷水,浇得情欲消散一空。
“来日方长。”冷青翼前倾,倒于那片宽广,手按自己心口,感受那里不再那般虚弱的跳动,“我也累得很,没有力气……”
“你在屋内时,温凛来过,我已和他说了决定。”莫无揽着怀中之人,翻身倒下,除去两人外衣,盖被而睡。
“……冥城多有规矩,此后大约听命于人,再无洒脱恣意,莫无……”冷青翼掩下眸子,唇舌打结,不知从何说起。
“有何不可?”莫无唇畔牵起,遥想日后,并无半点烦忧,“冥城极好,有你有家。”
“……”心口砰然而跳,冷青翼一阵紧张,恍惚间以为心疾又来发作,等待片刻,并无疼痛,而是止不住翻涌异样情愫,统统冲向眼底,阵阵发热,“莫无,再说一遍……”
“温凛来过……”
“不是这句!”
“有何不可……”
“你!”
“……有你有家。”
温柔话语,镶嵌于心田,春日风暖,绽放满目芬芳。
柔软再次相触,婉约情深,缓缓闭阖双眼,携手入梦。
来日,方长。
“等一下!”
即将入梦的气氛,戛然而碎,冷青翼忽然嚷嚷,惹得莫无皱眉不悦。
“算算今日,我们离开京城已有几日?!”
“怎么?有何关键?”
“那时,以为你离开……我让芸娘助我,芸娘让我助洛月殇……”
“所以呢?”
“拟了计划,可后来见了皇上,我有改观,之后一直万般艰险……就给忘了。”
“洛月殇之事与你无关,莫再多想。”
“……莫无,皇上并不昏庸,我担心洛月殇之计,反被景阳利用……”
“……说吧,你心中惦念的,还有谁?”
“……陆家。”
第一百四十四回:瓜连蔓引
又过两日,二人休憩调理,莫无烧退,伤势渐好,冷青翼底子薄,两日自是无法恢复太多,不过心疾负荷不再,精神算是不错。薛语昕按点送食送药,每每不受莫无待见,却又每每不觉露出笑脸。世事本不难,不过人心复杂,通则不痛,此为医理,亦为人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