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冷青翼双脚落地,算是能走,不过需要些搀扶,几步牵动伤处,虽有刺痛,但也倔强,早已厌倦床第,一刻不愿多待。推门而出,天地一片辽阔,肺腑一阵清明,展望时,情起恣意,吞吐间,心生愉悦。门外有人,相伴几许故人,围坐一团,终是有些机会叙旧,往日种种,阴霾皆散,只余三三俩俩趣事,牢记心间。
莫无不喜这般热闹,冷落一边,只见那人脸色虽白,谈笑间却似孩童,心无城府,全无忧愁,不觉安心,转眸而望,不远处春意渐浓,草色渐青,蓝天白云,雁过长鸣,河水潺潺,鱼儿跳跃,一派欣欣向荣,重生之景。
欢愉半日,莫无起身抱人,不知扫兴为何,只知怀中之人应是倦了。
当真倦了,靠在莫无怀里,尚未走到蒙古包,便就睡了。
虽说心思玲珑,智者第一,却也这般玩心甚重,不知节制,看似啼笑皆非,转念而想,顿又心生怜惜。
于常人而言多为寻常,于此人而言却为难得。
这一睡,睡了约莫两个时辰,醒时自是饿了。眼前,莫无端着白粥,看着稀薄淡寡,闻着却笑弯了眉眼。新鲜鱼儿,刚刚捕杀,水中熬炖,辅以葱姜,去肉流汤,小米再炖,如此一碗鱼粥,几番考究,香气扑鼻,垂涎三尺。
“还要……”
“不行。”
虽对薛语昕冷脸冷眼,但其交代之事,件件谨记。冷青翼服药太多,加之几次内外伤受损,肠胃已是虚极,不可大荤油腻,辛冷刺激,亦不可过多贪食,过犹不及。
冷青翼自然也知其中道理,但此粥非粥,而是心意。
独自漂泊之人,多是有些手艺,莫无手艺不错,却也看出比之往日里自食其力的粗糙,此鱼粥着实用心。想着自己睡时,此人于炉火边围转,握刀之手,弑鱼去骨,油盐酱醋,古怪而格格不入,却越发令人心动。
来回讨要,喋喋不休,那人终是“屈服”,又讨得一个碗底。
睡也睡了,吃也吃了,便来了精神,絮絮叨叨便将与芸娘、洛月殇谋划之计,侃侃道来。洛月殇身份,莫无自是知晓,计谋之中步步为营,环环相扣,但也不乏惊险之处,毕竟蓄谋对付之人乃九五之尊,又怎会那般容易。
“最怕时机不好。”冷青翼微微蹙眉,心中百转千回,思虑良多,“洛月殇并非蠢人,报仇也非其所意愿,不过背负向前,不得不为之。吴浩天已保下,唯一明线,但愿已有突破,找得线索,其他不怕,只怕……因我而变。”
“因你?”莫无倒来温水递过,继续细听,洛月殇不是旁人,终是在意。
“我去见皇上,有三意,保吴浩天、杀肖奕、牵制景阳,此三意唯第一意,太过突兀。景阳心比天高,阴谋算计,也非凡人,我之一举一动,他从不留惑,如今虎落平阳,只要定心细想,顺藤摸瓜,不难寻得蛛丝马迹,怕只怕洛月殇刚好此时行动,景阳必然引君入瓮,将计就计,顺水推舟,捉了洛月殇,便是将功补过,翻身重来的大好时机!”冷青
翼说时不免忧心,胃腹内食物药物有些翻搅,努力掩了去,不动声色。
“你也说了,洛月殇并非蠢人。”关切之人眼中,无事可掩,莫无见冷青翼脸色微变,知其不适,掌下带着内力,在其腹间轻揉,“别乱想,明日早间,可向冥城打探。”
“嗯……”腹中温暖,不适渐渐平复,这番说话间也是伤神,冷青翼索性靠在莫无怀里,阖上眼,又是昏昏欲睡。
良久未有声响,怀中之人已然睡去,发丝零落,衣物半敞,淡淡清香于鼻间,柔滑细腻于眼前,掌下随人呼吸起伏,平坦轻软,怎不教人浮想联翩。轻手轻脚将人放下,盖好被子,莫无僵直着身子,出了屋子。
屋外夕阳铺地,红彤彤一片嫣然,宛若燃烧一般,荼蘼成欲念。
于井边提起一捅井水,初春水凉,用来洗脸降燥,正是极好。
额前发丝滴水,心中欲念消去大半,不禁莞尔轻笑,这般隐忍,可不比受伤少些辛苦,看来今夜不得同床而眠。
[心疾方治,不可纵欲而为,切记。]
想起少年说话时,铿锵语气,不觉烦闷异常。
身后脚步轻响,来者并不隐藏,莫无转身,正见几日不见之人,温凛。
“听说你们要来冥城。”温润笑容一如既往,公子翩翩毫不造作。
“……”莫无不言,算是默认,无事不来,来者定然有话要说。
“你大约不记得温某,几月前于破庙之中,曾有一面之缘。”忆起往事,大约那时便对眼前之人,敬佩有加。
“不记得了。”莫无淡然回话,并不喜欢如此客套近乎。
“温某与师妹重涟代天山门前去穆远山庄吊唁时,曾在破庙偶然救你。”温凛笑容依旧坦荡,若为冥城,便是那小人,做了又如何?
“……”略微提醒,自是记起,那一日若不是逢其施救,黄泉之下,哪里还有此后惊心动魄种种,“如此,自当还得人情,还有先前城门出手相救。”
“……”所说之话,与心中想象一般,此人当日敢于直言不讳自己姓名,今日便定然不会推脱嚼舌,温凛也不绕弯,直言道:“虽二位尚未入得冥城,但冥城如今所遇难题,实在有些棘手,温某惭愧,出此下策。”
“人情皆算莫某欠下,与那人无关。”莫无淡然而言,转而相护。
“关乎你之事,于那人,你瞒不住,也阻不了。”温凛轻笑,如此羁绊,其实心中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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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
睁眼,梦灭。
默默掩饰,隐去眸子里的沉浮,笑着转身。
偌大的蒙古包,一眼到底,空无一人。
“莫无……”微微失落,撑坐起来,软衾滑落半边,静坐半刻,复又笑起。
情之久长,岂在朝暮,相依而存,何成束缚?
“你醒了。”
胡思乱想间,门开人进,带了一身凉气,也不知在屋外待了多久。
“嗯,不知不觉又睡着了。”看着莫无走近,心中慢慢安定,冷青翼依着软垫靠下,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本该多睡。”莫无于床侧坐下,看着冷青翼脸上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些许血色,“先前遇到温凛,有人情须还。”
从未打算隐瞒,最亲密之人,何事瞒得住。
“我信你。”冷青翼微微一愣,随即笑道:“但我想知何事。”
“萧墨尘假意中毒。”莫无照着温凛所说,一字不差重复着,“对方以为得手,但仍有怀疑,需有人假扮温凛去冥城在关外所设之地取解药。”
“为何找你?”冷青翼听得一句,已想三句,想来想去,不过莫无安危。
“温凛轻功,随行者中无人可及。”莫无微顿,抬眼看去,这人心中那般深刻阴影,自是无法轻易散去,“来回至多一日,你不必……”
“我必然担心……”冷青翼靠着软垫,微微抬着下颚,出言打断,面上倒不似想象中难看,“可我不会低看了你。”
“……”莫无心中动容,面上不露,想着之前鬼狼山上一别,此人当真已然释怀?
“你是在想鬼狼山那次离别么?”冷青翼的目光不退反进,看着莫无,似是不曾有过半点软弱,“我这人性子怪得很,越是怕的事,越不愿屈服。这一日迟早要来,你我总不能时刻一起,前车之鉴,深入骨髓者,又岂止我一人?”
“……”莫无伸手,将振振有辞的冷青翼拥入怀里,顺势埋首颈窝,掩去面上罕见神色,“你这性子,真是糟糕。”
逼着自己成长,坚强,不知畏缩,不懂退让。
“本性难移。”冷青翼淡然笑着,眸子里黯色跳跃,心中这个坎,早晚总要跨过,“既然温凛找了你,我也得去找萧墨尘。”
“为何?”莫无不解,双臂不觉收紧,“你身子尚未大好,莫要惹事。”
“与其胡乱猜想,不如参与其间。”冷青翼心中主意已定,面上没有半点犹豫,“既然已决定入得冥城,可不好见
它毁了,再说,我实在担心洛月殇之事。”
“我不许。”莫无满面肃然,并不让步,“你若养好身子,如何都行。”
“我……”冷青翼还欲反驳,忽闻敲门声,原是吃药换药时辰到了。
屋外便闻二人声音失和,薛语昕满脸困惑,进得屋内,更觉气氛凝重,二人皆是黑着脸,不知先前争着何事。
“薛语昕。”莫无忽然发话,薛语昕浑身一颤,赶紧站好。“此人身子如何?”
“心脉调和,伤口复原不错,只是气虚体弱,极须静养,多睡少食,不可操劳。”薛语昕说着实情,却字字如针,戳得冷青翼坐立不安。
“如何?”莫无锋眉微扬,转首看向冷青翼,“不得胡来!”
“小昕,那莫无伤势如何?”冷青翼岂是逆来顺受之人,话语一转,再来一问。
“那个……”薛语昕随即便落得莫无一记眼刀,心中暗暗叫苦,早晚不来,此时进来,只觉入得龙潭虎穴。
“但说无妨,若是有所隐瞒,我也不是好惹。”冷青翼恶言相向,一副阴恻模样。
“伤口虽好,烧也退了,但几处断骨反复消损,不曾好好看顾,拖到如今,也尚未好全,需要……”薛语昕眼一闭,牙一咬,统统交代。
“好了。”莫无一言而阻,不让再说,看向冷青翼,蹙眉相望。
望着望着,冷青翼不觉笑起,什么乱七八糟,莫名其妙。
“如此各让一步。”莫无低叹,深知此人倔强性子,“你待我明日回来,一起再找萧墨尘,如何?”
“好。”冷青翼点头应好,一阵纠缠,其实又感倦乏,心中偷偷承认莫无担心极对,却是一脸得意,怎会让人知晓。
薛语昕一旁欲哭无泪,这是和好了么?到底,关他何事……
第一百四十五回:提心在口
“我说……你真的都能看进去么?”
蒙古包开了天窗,日光正好,照得蒙古包内透亮。
藤木桌子,摆放纸笔,四张凳子,各占一边。凳脚一边,书卷堆放,有大有小,有横有竖,凳脚一侧,机巧陈列,
有模有样,有奇有怪。
二人坐于桌边,一个上午,均是研读,偶有对话,不过一些请教琢磨。
薛语昕不信。
不信冷青翼可以如此气定神闲地看书,莫无不在,他本以为会是焦灼不安模样,即便隐去不说,也该是失魂落魄,亦或者心不在焉,怎会这般捧书而读,时而写画,时而沉思,似陷入其中不可自拔。机巧看似奇妙,实则枯燥,自基础而学,学得是些力之理论,如何作用,如何牵引,种种组成,怎地变化。长篇大论,辞藻晦涩,小步跬积,方有大成,正如此,机巧入门极难,无人潜心相习,每每好奇以为简单,学到初初,便是撇下不管,方才不易传播。
且说此人看说模样。身形直,发丝垂,目光沉,气不散。一目十行,看得极快,遇不懂之处,则写画思量,再不懂,即问他,往往举一反三,一通百通,仅一个早上,读完了他曾读了三个月的四本书卷。他不信以来问询作答,凡所问,皆对答如流,分毫不差,四本书卷了然于胸,林林总总,已然通透。
不仅是读,更多是解。心无杂念,万物抛诸脑后,沉溺其间,红尘皆空。这般之人,不为极智者也难,无法超越之,无关乎天赋异禀,而在于刻苦沉静。
“饿了。”书放下,冷青翼淡然而笑,面露倦色,毫无形象地将下颚搭在桌上,弯着身子,看向薛语昕,“午膳是什么?”
“你一直没有回答我,你不担心莫大哥么?”薛语昕也是个执着孩子,心中有惑,定然要解,反复问了几次不得回答,心中焦躁。
“担心啊。”冷青翼说得理所当然,甩了一记白眼过去,“一早上,你就纠缠于此问题?有何纠结,我当然担心,但我一点不愿站在门外等他,傻子一样。”
“可是,你哪里有担心的样子,这四本书卷岂非你一早上看完?”薛语昕指了指书卷,又指了指桌上墨迹,“你看,你竟已可画基础构造图,还画得这么好……”
“多谢小师父夸赞。”冷青翼喜滋滋地看着那些图,颇有些成就感,笑容也越发灿烂,“我这般努力,午膳能否不要白粥?”
“重点不在这里!”薛语昕看着冷青翼没心没肺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霍然站起,指着冷青翼说道:“连我都担心得看不进去,你凭什么这么悠哉?!”
“看书便是看书,私心杂念何时无,若皆以此为借口,几时看得进书?”冷青翼依旧保持着趴在桌上的姿势,说话时装腔作势,像足了学堂迂腐夫子。
[私心杂念时时有,小昕莫要以此为借口。]
“……”薛语昕无语,此人不知几次说出姐姐生前话语,先前觉得半点不像,绞尽脑汁,想法设法说着两人无比相像,而如今想说两人压根不同,却每每相重相叠,让他激动难平。
“此话非我所言,不过记下了。”冷青翼不知薛语昕所想,反而沉浸一段回忆之中,窗台边,伏案而书,身侧坐,父亲之言。
“总之,我看不惯你这样装模作样!”薛语昕心中五味杂陈,又思及姐姐,不禁悲伤,转身离开屋子,丢了一句话下来:“午膳就是白粥!白粥!”
装模作样……
无力地趴在桌子上,难受地抿了抿唇,桌下被隐去的手,又向着翻搅的胃腹里摁得更深。
又是白粥么,唉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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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着粥再进蒙古包时,只见冷青翼趴在桌上睡着了。薛语昕这才察觉不妥,几步上前,将食盒放于桌上,伸手去探,还好没有发热,轻推低唤,未料此人身子瘫软,一点力气也无,如此轻推也要栽倒,好在眼疾手快,堪堪扶住,方见其手压腹间,昏时也未放开。
这般动静,人也未醒。
“冷青翼,醒醒,醒醒,喝了粥吃了药再睡。”薛语昕扶着冷青翼几番呼唤,不敢再推摇,此时胃腹不适,再有摇晃,怕更难受。
“嗯……”时过一刻,人才慢悠悠醒来,神色倦乏,瞳光不聚。
“你如何?哪里不舒服?”薛语昕见人醒了,这才松了一口气,赶紧问道。
“大约是饿了……”冷青翼有气无力地应道,“只是胃腹有些不适。”
“你能自己喝粥么?药还在炉子上,我要去看着。”薛语昕半吊子医术,只当冷青翼确实饿了累了,扶着他坐到床上,放了软垫靠着,递过粥碗和勺子,“你慢慢吃,我很快回来。”
“好。”冷青翼接过碗来,看着薛语昕离开屋子。
不是白粥,粉嫩的虾肉,碧绿的葱花,软稠的白米,乳白的浓汤。
半碗粥,冉冉冒着白气,一阵阵虾粥的香味,漂浮在空中。
冷青翼一忍再忍,终是忍不住,赶紧放了碗在床边,伏案而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