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再一点储物袋,里面就冒出了许多条虚影,乌压压地在白幡中垂首站立起来,其形貌狰狞,择人欲噬,但分明只是……寻常的凡人魂魄。
徐子青稍怔了怔,登时有些明白。
他之前与师兄尚且不及救出的魂魄,应当便是这位安谨姝仙子,在诛灭魔头们以后,尽皆搜取出来。
而她如今这架势……
他定睛来看,略有所觉。
那安谨姝也很是利落,待这些冤鬼被白幡困住后,她双眼微合,霎时就念动起来:“浮生百乱,一念望断,乱我者灭,乱生者悯,七情孽海,六欲六道……”
其声清淡,其意悲悯。
无数白光因其声而自九道白幡中爆发出来,又化作了无数白色光点,零零散散飘浮,细细碎碎落入那些冤鬼天灵。
慢慢地,那些冤鬼的神情,也终是变得平和。
待他们全然平静,安谨姝一挥袖,这些冤鬼就也化作白芒,四面八方,消散了去。
随后,她站起身,慢慢地看往一个方向:“什么人?”
607、
安谨姝话音刚落,在她身前约莫有三丈处,就倏然出现了两个身披影篷之人,他们相貌隐匿、看不真切,却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她的附近之处。
霎时间,安谨姝的心中就生出了几分警惕。
能蒙蔽她的意识,在她毫无知觉时已然接近到如此近处之人,若不是本身功法有极特别之处,便是修为必然在她之上……如今眼前有两人,可见必是后者。
只是不知,来人究竟是什么打算?
安谨姝神色清淡,声音亦是清淡:“两位有何贵干?”
那两个斗篷人中,身形略矮的那位就开了口,语气很是温和,先赞了一句:“安仙子心性高洁,德行兼备,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这声音虽未流露太多情感,但显然毫无恶意,而且闻其声可知其气韵,这人必然不是穷凶极恶之人。
安谨姝戒备之意稍减:“道友如若有事,不妨对我直说。”
那略矮的斗篷人一笑,右手往身前一抹,登时在此处出现了有数十光团,每一个光团里,都有许多凡人魂魄,各自都散发着冲天怨气,哀嚎不止。
安谨姝见状,蛾眉微蹙。
略矮斗篷人缓声道:“安仙子莫恼,在下与师兄初来乍到,误入暗坊,却见这些凡人实在可怜,便出手将其换来,如今眼见仙子能将其超度,只得贸然开口,请仙子相助,让他们干干净净地轮回去罢!”
安谨姝明知这两人是跟踪自己而来,但见了这些凡人魂魄,却也不曾出口质问,只是将素手一拂,就把所有光团全数召唤到自己身侧。
同时,又有九道符箓冲天而起,重新化作了九面白幡,也重新念动她所习《浮生六道经》中超度心诀,把所有凡人的怨气净化,再把他们放归到天地之间。
徐子青见她做得游刃有余,又把换来的修士魂魄取出:“不知仙子对诸多同道魂魄,可也能……”
安谨姝又一抬手,把这些修士魂魄也摄来净化,只是此回每次只能做个十条八条,不同先前那般动辄数百而已。
待一切做完,安谨姝复又开口:“两位道友既然怜悯这些无依魂魄,缘何不直接将那邪魔诛杀,反而要用财物换取?若是魔头得了好处,修为提升,到时便有更多仙修、凡人受害,很是不美。”
略矮斗篷人——徐子青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因此他拿出换取的法宝,皆是品级低、主防御之物,而后来更只是拿出灵石,也是因为灵石虽有许多用处,但对于魔头而言短日之内也未有全功之故。
现下被安谨姝这般询问,他不能将实情说出,便只说到:“我等自有缘故,然而不便于旁人说知,还望仙子见谅。”他顿了一顿,也问,“仙子出身南域之地,不知为何忽然来到北域?”
安谨姝淡淡说道:“你有原因不能告知我,我却没什么可以隐瞒的。鬼屠阴山与我相约每三十载有一轮死斗,前头数次都是我赢了她,可惜她也有本事,不能将她性命留下,如今也不过是再来一次罢了。”
徐子青有些讶异:“死斗?”
安谨姝神情也仍旧淡淡:“不错,她憎恶我,我亦憎恶她,二者之间不能共存,自然要死去一个方可。”
徐子青微微迟疑:“据在下所知,鬼屠阴山即将与血神子成婚……”
安谨姝道:“死斗之日,便在她婚后十日。她这般急切,也不知是要如何采补她那道侣,又或是弄了什么歪门邪道……左右她为与我死斗匆匆结婴,借助那不知哪里来的奇矿,已是落在了下乘,说不得这一次我便能将她灭杀。”
她说了这些以后,就不再多言。
徐子青有心要问她在何处死斗,也好前去观战,再一想两人既然死斗多次,只怕是早已立下了誓言,不可告知他人。否则你带几个帮手,我带几个同伴,那带人少的那个,岂非是大大的不利?于是就不去追寻这个。
略思忖后,他微微阖目。
在此时,徐子青的小乾坤里,那郁郁生长的万木之上,分别爆发出深浅不同的许多青气,即为万木精气。它们在半空里迅速汇聚,很快形成了一块寸长的木符,为这许多木气炼化而成,这天上地下,除非再有一位同样修炼了《万木种心大法》,又同样修炼到了徐子青这般境界,同他一般木气平衡者,否则再没有人能做出一模一样的木符了。
而徐子青,则将这木符一弹,往安谨姝那处飞去。
随即,他诚恳说道:“安仙子相助我等净化魂魄,在下以此物相赠,算作一个凭证。如今北域中如风雨欲来,恐怕有些异动,仙子若有召唤,可将真元输入此物,自然立时折断,也能立时被我等得知。如今魔道猖獗,我等同道理应守望相助,在下虽非大能之人,但若是与师兄联手,或可给仙子掠阵。”
安谨姝接了木符,又听了徐子青的言语,说道:“我净化魂魄,非为尔等。”她本欲将木符送回,但听得“我等同道守望相助”一句,心里隐隐也察觉什么,便收进储物戒中。
随后她往师兄弟两人处颔首为礼,又转身而去。
待安谨姝离开后,徐子青和云冽“相视”一眼,就携手遁去。
对这毫不掩饰以神通除魔的女修,看来也是以除恶为己任,自然算得上是两人真正的同道,也让他两个都有几分赞赏。
徐子青只觉得,既然那鬼屠阴山如此急切结婴,又如此急切成婚,加之魔乱将起,这一次的死斗,对空灵仙子想必不利……若是那安仙子对他两个稍有一点信任,他们也当将其保住。
只因这仙子为倾殒大世界年轻一代少有的出类拔萃之人,多留住仙道一分实力,再魔乱里,便多出一分力量了。
这时候,他们还需得去另外几处暗坊瞧瞧,或许,在那种人人皆有掩饰之时,能打探到些许奇矿相关之事……也未可知。
在徐子青和云冽为魔乱之事奔波时,甲二面对那虞展,心里依然生出了十成十的戒备。他自以为境界颇高,来到下方大世界后,本身也算是顶尖大能,可是居然在一个照面之间,一个回合之内,就吃了这一个闷亏,差点不能解脱——这其中凶险处,他此时想起,也不由得暗暗后怕。
那到底是个什么神通?为何那般、那般诡异?
甲二沉心定气,也不迟疑,再度悍然出手!
他手里抓捏之余,劲气形成一道尖锥,对准那虞展所在之处,就是一个爆刺!他心里明白,尽管那魔头神通厉害,可是本身却仿佛身手生疏,仿佛从前少有与人对战,几乎没有章法,这就是他的机会了——只消动作利落,未必不能让其使不出神通来,而只要没了那个神通,他便不会被其阻碍。
可甲二万万不曾料到,那怪异魔头虽的确没来得及躲闪,可是他的尖锥极快刺中时,不知为何那尖端处陡然一个扭曲,竟是从一旁划开,就如同被瞬时挪移到另外一个空间般,居然刺空了!
他即便惊异无比,却是并未放弃,当即连续出手,使出各般本领手段,都以绝强攻势,如同惊涛骇浪,自四面八方,势必要打破那古怪气场!
但他不能做到。
无论是何种攻击,无论是怎样的本事,哪怕虞展只静立不动,但只要那些神通术法接近到虞展周身五尺之内,就会被奇怪的力量扭曲,甚至根本无需虞展驾驭,已然被送到了另一处虚空,落在了其他物事之上,根本不能伤及虞展分毫!
甲二越是攻得急,心里越是震惊。
可他却不能停下来,只因他追随的徐少主座下弟子就被那魔头控制,若是他不尽力,让月华公子受了什么伤害,怕是在徐少主面前无颜交代。
所以,他只能进,却不能退。
尤其是,待他越是斗得狠,打从内心里,又根本停不下来一般……
虞展眼眶张大,里面的魔气滚滚,就好似掀起了一种恐怖威势,笑容也变得诡异起来:“一、三、五……缚、困、牢……人欲锁天大阵!”
就在甲二已然越战越是疯狂时,突然之间,那平地里生出了七根巨柱,源源不断的六欲之气纷涌而来,立刻汇聚在这七根巨柱里,将其化作了一种斑斓异色,更是从其中窜出了密密麻麻无数彩线,就自各方包抄,把甲二困在其中。
最先扑过去的,正是许多深红怒线,带着熊熊怒意,一瞬将甲二缠住。他使出神通,奋力崩开,然而那怒线已是上了他身,就让他双眼发红,像是怒火蒸腾,居然再度奔着那怒线而去,似乎想要将其全数斩断!
但就在这一耽搁时分,他已被七根巨柱牢牢困住,这些巨柱化作牢笼,把他六识封锁于一地,以六识而触发六欲,再用六欲而激发七情,便被缚于七情,被蒙蔽了感知……
堂堂大乘期的修士,即便再三留心,还是被彻底阵法所困。
而月华立在阵法之外,他也早被虞展控制,根本脱不得身,只得在这诡异气场里,以意识显化言语。
他自然认得甲二,但甲二来时才言语一句就同书生大战起来,叫他竟是劝也不及,而今甲二被困,书生给他的感觉也更是可怕,他心里一急,就猛然出声:“虞展书生,你快些住手,这甲二知晓师尊所在!”
608、
月华话音刚落,那虞展书生当真停了下来,原本蠢蠢欲动、正要往中间挤压的另外数根巨柱,也停下了它们那如磨盘一般旋转的动作。
整个场面,都仿若呆滞了一般。
虞展转回头:“他能带我去?”
月华自是点头。
他自知此回虞展如此折腾,正是因着他的胞弟炎华之故,后来又有他不知就里,将虞展几度刺激,才引出这等事来。
甲二原本是跟随师尊前往北域,如今出现在此处,其中缘由难道还需细说?必然是师尊发觉他遇上危难,才遣了人来。
此人为大乘期修士,正是师尊的左膀右臂,要是因为他们兄弟俩的缘故被折损在此处……师尊之恩尚且不曾回报,却先给师尊惹来诸多麻烦,身为弟子不肖至此,后悔已是无用,只得勉力弥补一二了。
虞展微微收拢十指,七根巨柱上的无数细线好似无数触手,在甲二周身肆意张扬,但那些怒线却从甲二身上快速拔出,只留下了十余根,仍旧把甲二控制在这人欲锁天大阵之中。
甲二的眼中红色稍褪,神智复又清醒过来。
……已然是第二回了,但第一回他还能自行控制,到了第二回时,那诡异的力量仿佛更强,居然让他不能自控。
但神智一旦清醒,又被囚禁阵中,甲二飞快查探过大阵情形后,也发觉了此时的情景与他事先所想有些不同,而月华与虞展的对话,自然也被他听得清清楚楚。
虞展道:“让他……带我……”
月华冷静开口:“甲二是我师尊座下得力之人,若是不将前情告知,恐怕他不会答允,还望你稍等片刻,叫我说给他听。”
虞展仍旧不断汲取着四面而来的七情六欲,却不曾出言拒绝。
月华于是就把这虞展与炎华之间的纠葛,以极简洁的言语,都说给甲二知道。
甲二的阅历何其丰富,待他听得“书生”“情错”“执念”“变为魔头”等等言辞后,心里顿时骇然!
——身为徐子青近身侍奉的大管家,在此次徐子青来到北域查探时,也让他得知此回要寻觅人魔之事,甲二自也是仔细放在心上。如今他听月华这般一说,就有一个猜测!
能在短短时日里,从普通凡人化作一尊魔头者,不是人魔,又是什么?
一时间,甲二心里也不由感叹。
他那少主为寻人魔去了最有可能的妖魔横行之地北域,孰料人魔竟是因他座下弟子生成,不过这人魔口口声声都在挂念炎华公子,仿佛是一位思者,由对炎华公子相思之情而成就人魔之身,说不得……
甲二有了计较,就不再试图出手。
方才他一来便使出手段,也算是有些冲动……这多半也有人魔周围那魔意对人七情六欲影响之故,在他刚刚出现——不,或许是攻击那魔意外围时,就已是无声无息落于他的身上,以至于“一步错,步步错”,若非有月华公子出言,他只怕就要疯魔在此了。
稍一想,便越发谨慎起来。
而且,既然人魔送上门来,又正好要去求见徐少主,这也正是大好的机会。
甲二一口答应:“若是你要拜见我家少主,只随我同去就是。”
月华心下微怔,不过他也马上明白,甲二如此爽快,这其中必有师尊的缘故,于是并不言语。
虞展却是面露欣喜:“当真?快带我去!”
他只想着,如今他的本领高强,若是那人不允,他也好将其捉来,逼迫他带他去见炎华……只要,只要能寻到那人,就可以见到炎华!
甲二则是笑道:“而今最好分道而行,我带你去见少主,且让月华公子回去门中,把所得之物交予炎华公子疗伤。”
虞展听了这句,看向月华时,眼里仿佛又生出几分恶念。
若是直接跟了过去……
月华再度说道:“仙门里强者云集,你见不到炎华的,若你心疼他,不如让我先行回去。”
他是莲花,性情秉直,哪怕已是尽力委婉,也实在不够柔和。
但甲二却不同,他也知道人魔因是执念入魔,有时便会有些错乱,情绪翻转实属平常,于是立时开口:“月华公子回去宗门后,也好将你对炎华公子情意告知,待少主应允下来,你只管带着你们的孩儿前去,到那时,岂非便是一家团聚?”
虞展眼眶里魔气一缩,喃喃念道:“一家……团聚……”
甲二点头:“正是。”随即他面色严肃,“可你若是执意要闯入仙门,我便是拼了自爆,也要让你重创,到那时,炎华公子知晓你如此为难他的兄长,怕是再也不会原谅你了。”
虞展的魔气不断翻滚,自己好像陷入了无边挣扎之中,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艰难地伸出了手,把月华的禁锢、以及那人欲锁天大阵,全都解开。
他口中也终是吐出一个字来:“……好。”
甲二到这时,终于松了口气。
他最后说的那一句话,是威胁是建议,却也是实言。
倘若人魔最终不曾被他说服,他也的确会自爆元婴,极力将人魔留下。
——如他们这等大乘期的星奴,之所以心甘情愿被人驱使,还有一个好处,便是元神早已与周天星辰殿里星奴宫中元神灯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