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将左右司御率一同抽调走,存的便是磨刀的心思。养在庭院中未曾染过血的兵就像掩藏在鞘中未曾开封的长剑,唯有出鞘溅血,方能拥有兵者的凶杀之气。
况且,顾明珩并不觉得此行路上会有多顺利。直指江南顽疾,便是瞄准了三公的利益。三公已在江南之地经营了上百年,牢牢地将其握在手中,丝毫没有放松让别人分一杯羹的意思。
今上登基近二十年,却一直对江南之地视若无睹,可见并没有想或是早早地将三公的势力除掉的意思。若非陆承宁此次自动请命,那冷则颜的弹劾到最后又会不了了之。
顾明珩指尖轻轻敲着桌面,面上满是沉思。今上同意拔除江南毒瘤,斩断三公羽翼,是否可以视为真正地想要扶持太子了?
顾明珩眸色一深,不,尚不能妄下论断——三公一系多年来便是废储一派,今上为了制衡,虽多有斥责惩罚,却从未动及深层的利益,那这一次会不会有所不同?
今上对于的陆承宁的态度,真的太过于模糊了。
想到这里,顾明珩握着笔的手紧了紧,他感觉自己抓住了一点微小的线索,却又无法看破全局,一时只如雾里看花。
回思一看,却发现不知何时阿羽已经离开了。他下意识地朝四周望去,就看见陆承宁坐在窗下的矮榻上,正神色专注地看着书。他一身玄色袍服,宽大的三重袖斜斜地垂落了下来,还能清晰地看见上面绣着的暗色云纹。
陆承宁见他回神,便放下书站起身来,玄色衣袍直直落地,他修长的身形挺拔如岩上之松,龙章凤姿,天质自然,顾明珩见他脚步沉稳地朝着自己走来,一时竟是心中一紧。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放到心口处,有些怔愣——自己这是怎么了?
陆承宁站到他的身后,一手绕过环着他的腰,下颌枕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吻了吻他的耳垂,柔声唤道,“阿珩?”他另一只手覆在了顾明珩落在心口上方的手上,掌心燥热,温和又让人无法拒绝。
顾明珩身体一松,下意识地靠在他的身上,浅浅地“嗯”了一声,“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今早天未亮他便去参加朝仪,下朝后又被皇上唤道了御书房,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阿珩可是在担心?”陆承宁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细致地掌心磨蹭着他修长的手指,呼吸与话中带着的热气纷纷扑到了顾明珩的耳上,很是诱惑。
见顾明珩点头,陆承宁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眸色渐沉。声音温柔依然,却多了几分决意,“有我,阿珩不必忧心。”
第三十八章
初夏时节,日明见纤毫,茂林延疏光。已是到了日落时分,林间有无数的日光被枝桠剪碎,零零散散落了一地,松风如涛,一晃便是云流影移,满山俱是光影徘徊。
远远有马蹄声动,相互追逐而来。一长啸声惊起群鸟无数,在山林间久久回响,远远传开。
“阿木,这漫山遍野的野兔山八九成都被你吓跑了。”谢昀泓闲逸地骑在马上,水色的外裳折射着淡淡的夕照一般,有如火光。他把玩着手中的扇子,语带笑意地说道。
穆寒江仰躺在马背上,长啸声自他喉间消失。他偏过头看着一边的谢昀泓道,“日后有机会,我定带阿泓去燕云,看长河落日,黄沙漫天,纵情跑马,那里才是男儿的栖身之所!”他声音清朗,带着不羁如烈风一般的自在,天地都被纳于他的心怀中。
无数光点汇入他的眸子里,谢昀泓刹那只觉整个天地都明亮起来。
他看着穆寒江眉宇间的豪气,弯起嘴角笑着,却没有答允,亦没有拒绝。只是下意识地将视线移到了山路旁的林荫草叶上,隐约多了几许惆怅。
身为丞相嫡子,江南谢氏嫡长子,哪是如此容易的?
远处有清亮的山歌传来,悠扬婉转——“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穆寒江细细辨别着曲词,有些疑惑地笑问道,“如今已是夏日,为何还唱这春日之歌?”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谢昀泓,却发现他似是怔然了一般,不是神游何处去了。
穆寒江渐渐敛住了笑,突然心中有莫名的浅淡心伤。
夕阳纵行马,却是闻歌已断肠。
一路再无话,走到山路的尽头,谢昀泓拉住缰绳,执着马鞭的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瀑布,“与阿珩相约的地方可是那里?”他的语气与平时再无两样。
穆寒江点了点头下了马,又牵住谢昀泓的马,抬头望着骑在马上的人,“行了这么远的山路,你也累了,去那边歇着吧。”
谢昀泓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移开了视线,利落地下了马来,去到了河边平坦的巨石上。他坐下来回头,就看见穆寒江一手牵着一匹马,将它们分别套在树干上,伸手拍了拍它们的头,显得极为喜爱。
见自己在看他,还扬起手了挥了挥。虽是模糊不清,但谢昀泓却知道他脸上必定是分外呆傻的笑容。回过头,谢昀泓看着石边缓缓流淌的缥波深流,神色逐渐复杂。
休息近半个时辰后,山野之间突然出来了马踏之声,两人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就见一匹黑色的骏马速度极快地朝着这边飞驰而来。随着距离渐近,才看清是两人同乘一骑,顾明珩坐在陆承宁的身前,一匹枣红马跟在黑马后面。
“阿宁,他们已经到了。”顾明珩逐渐看清巨石上模糊的两个人影最后确定道。他的声音被风吹去很远,陆承宁紧了紧抱着他的手,凑到他的耳边道,“阿珩坐稳。”
顾明珩颔了颔首,感觉到陆承宁的手臂愈加严密地将自己环在怀中,发觉即使山路如此坎坷,亦无心忧。
黑马长嘶,前蹄高高扬起,陆承宁松开缰绳下了马,朝着仍坐在马背上的顾明珩伸出了手臂。顾明珩迟疑了一瞬,便就着他的手下了马来,眼底是全然的信任。
四人坐在巨石上,将地图摊开来。穆寒江指了指图上交错的线条道,“我们已经过了雍京、滁州,现在正位于沧州边境,沿着这条支流而下,便是安澜江下游地区,那时,离着惠州就只是一江之隔了。”
说着抬头看着陆承宁,“依照阿宁的推断,他们若要下手,必定是在这一片区域。”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圈,位置正是他们所在范围。
“按照行程,太子仪仗与先行军现在在何处?”陆承宁视线落在地图上,声音沉着地问。
“太子仪仗应当是在沧州到惠州的官道上,按照当初定好的行程,至少还有七日才到安澜江边。”穆寒江说着声音低了一下,“先行军定是已到了惠州边界驻扎,赵显的那一支也已经准备妥当了。”
他说着,眼中出现了嗜血的神色,就像是见着了猎物的狼。
半轮夕阳缓缓地沉下,山林间光线逐渐暗了下来,密集的树干间有雾气回绕,有如瘴气。此处一眼望去俱是密密的丛林,不见边界,幽深而让人莫名地心生骇然。偶尔有归巢的倦鸟发出尖利的叫声,更是让人心下猛地便是一惊。
陆承宁神色沉静地坐在离着巨石不远处的空旷地带,他身旁的角落里放着乌黑的剑鞘,很是不起眼。掩在袖中的手正紧紧地握着顾明珩的手。因为习武数年,他的手掌上带着厚厚的茧,有些粗糙,却莫名地让人无比安心。
四人围坐在火堆前,吃着用陶罐煮着的饭食,淡淡的香气飘散出很远,熊熊燃烧的火是整个密林中唯一的光。
穆寒江盛了一碗鱼羹递给谢昀泓,“当年小爷我做蛇羹的手艺可是声名远扬,想来这做鱼羹必定也不会差到哪里去。阿泓要不要尝尝?”他的双眸映着火光,带着灼人的热意。
谢昀泓拿着扇子的手一顿,听到“蛇羹”二字好看的眉头微微皱眉,但是见竹碗中盛着的鱼羹色香味美的模样,穆寒江又满眼期盼地看着自己,心下便不想拒绝。伸出手正想接过,却发现穆寒江突然神色一变,再无刚才愉悦柔和之色。
将鱼羹轻轻放到谢昀泓的手上,穆寒江握住身侧的兵器,低低地说道,“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说着看了陆承宁一眼。
陆承宁正低垂着眼睫看着火堆,但是明显将顾明珩朝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保护意味明显。而另一只手已经速度极快地将长剑握在了手中。他神色极为沉静,像是在分辨着危险的方向。
一时林中沉寂无声,连鸟都感知到危险而没了踪影,唯有干柴在火中“劈啪”之声。
不多时,林中突然响起陶罐破碎的声音,罐中的汤汁直接落到火焰上,火堆瞬间便被熄灭。昏暗的光线中有身形迅速的黑色人影蓦地自枝叶掩映间出现,目标极为明确地朝着陆承宁四人所在的方向迅速扑来。他们手中握着利刃,刀尖上闪过寒光。
借着打翻陶罐熄灭火焰的一瞬间,陆承宁身形极快地拥着顾明珩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随后身后就传来赵显的声音,“射!”突然出现的兵士手中弯弓拉满,密密麻麻的箭矢在黑衣人扑近时齐齐射出,一时伤亡无数。
黑衣人进攻的速度一顿,此时第二队弓箭手再度射出箭矢,黑衣人抵挡不及,又是无数箭矢如血肉的闷哼声。
趁着攻势减缓的空隙,隐藏在侧翼的率卒悄然出现,接着昏暗的光线极为利落地将剩余的黑衣人一一斩杀,一时血腥味溢满了空气,不断响起刀刃刺入骨肉中的声音,有如修罗曲。
不过半个时辰,近千黑衣人便纷纷被斩于刀下,一队率卒巡视清扫,若见尚未死透的黑衣人便补上一刀。他们初时握着刀柄的手尚在发抖,此时却多了嗜血的意味。
天已经黑尽,结束后,火把逐渐亮了起来,这是才看清了情形。地面已经被鲜血染红,无数的尸体堆叠在一起,残肢与肉屑纷乱,已没有了生机。
陆承宁收回视线,有些担忧地看向顾明珩,就见他神色平静,没有惧怕亦没有对屠杀的厌恶,这才放下心来。
“赵显。”陆承宁淡淡开口,或许是出于这样的情境下,令得他的语气都染上了戾气。
一身甲胄的赵显闻声持着长枪出列,单膝跪下,“殿下!”声音果决有力。他的长枪上尚沾染着血迹,已然干涸。
“左右司御率死伤如何?”一身玄色衣衫的陆承宁站在火光之中,双眸漆黑如夜,带着肃杀之气,令人此时方知,何为威仪之震慑。
“禀殿下,共两千人,死二十三人,伤八十六人。”由于是采用奇袭之术,因此伤亡极小。
虽知必会有伤亡,甚至这样小的伤亡已经比预计的要好很多了,但想到昔日西后山校场上朝夕共处的兄弟如今命丧此处,赵显面上还是带上了悲戚。
“按照预先的安排处理吧。”陆承宁闭了闭眼,静默了数秒,突然扬声道,“死者已死,可是!他们都是我大雍的英雄,惩处女干佞,护卫主君!即使他们已长眠于此,但是孤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的牺牲,他们永远都活在我大雍的山河之间!”
声音响彻群山,这是对死者最激昂最真挚的祭奠。陆承宁长袖一挥,负手而立,沉静的双眸一一扫过笔直而立的率卒,一字一顿地开口道,“你们——都是孤的骄傲,是孤的护盾与尖刀!”
话音止下,手持长刃的率卒齐齐单膝跪地,甲胄摩擦的声音格外清晰,他们脊背挺直,如逸散着凶杀之气的兵刀,朝着自己的主君献上生命的忠诚。
君意之所指,便是吾等刀之所向!
这时,不远处突然有传信火筒自密林间爆裂开来,声音沉闷。陆承宁眼神一凛——那是预先安排的传信兵所发的信号,以便有突发情况之时迅速通报。
不过数息时间,接连有着传信火筒升到空中爆裂开来,依照距离来看,突然出现的危险力量已是愈加接近了。
——如此快的速度与杀伤力,必定是埋伏的另一股未知势力!
第三十九章
陆承宁将顾明珩护在身后,在他们的前方,是手持淬毒刀刃的黑衣人。火把明亮,却照不尽漆黑的天幕。
三千黑衣人如暗夜中的毒枭一般自三个方向快速潜来,无声无息,目标极为明确地将陆承宁包围在了其中。左右司御率完全不敌对方的进攻之力,在毒箭与刀刃之下直直溃败。
满是枯枝石块的地上,是分离的血肉与烧焦的残肢,他们刚刚获得了胜利的喜悦,却在刹那间被狠狠地颠覆,再没有了生命。
黑衣人有如暗夜的收割者,在他们的刀下,血流成河!
陆承宁以太子的身份对穆寒江与赵显下令,要求他们迅速带着残余的兵卒撤离,违令者杀无赦!
山野间似乎还回荡着穆寒江声嘶力竭的吼声,“阿宁!你们一定要活着!等我——”
四面只有呜咽的夜风在夜色笼罩的山林中不断回荡,偶尔会听见密林深处动物的嚎叫,随着夜风飘散了很远。在他们身后,是奔腾的河流和瀑布百尺,气势磅薄。
“阿珩,可有害怕?”陆承宁声音低低地问道,于长夜之中,却带着故有的温柔。
顾明珩一手被他握在手里,看着他被火光映得清晰的侧脸与眉角,摇了摇头道,“不怕。”他的声音中没有颤抖,亦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如水一般柔和而平静。
闻言陆承宁浅浅一笑,顿了一顿说道,“我爱阿珩。”他说得极为自然,像是日日都在重复一般。
感觉到顾明珩的手一颤,他继续说道,“刚才其实可以让阿木带阿珩走,不管如何,都会活下来。但是阿珩,我没有。当时我只是想着,就算是死,我也要阿珩和我死在一起。”
他的声音平淡而坚定,另一只手中握着的长剑还滴着血。玄色的衣袍上是已经凝固了的血迹,与衣衫融为一体般,难以分辨。
顾明珩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陆承宁的侧影,微微一怔之后缓缓笑了出来,“好,和阿宁死在一起。”。
他的鼻尖萦绕着浓郁的血腥味,或许下一秒,自己的血液便会滴落到脚下的泥土中,甚至面对的便是死亡的深渊。但是奇异地他却丝毫没有害怕的感觉。相反,感觉着手心的热度,让他心里有一种安心。
阿宁,这一世初始的时候,我便已经做好了身首异处的准备,若这一夜真的死在了这里,也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而已。
只是我却食言了。
这时,顾明珩听见身前传来极为低微的声音,“阿珩可相信我?”
顾明珩闻言毫不迟疑地轻声回答道,“信。”说完,不过一瞬,他便发现陆承宁将手中的长剑猛地向黑衣人掷去,而自己整个人被陆承宁揽到了怀中,急速地朝着后面退去。
他的头靠在陆承宁的胸口,眼前是他衣上暗色的云纹,熟悉的气息将他整个包裹起来。霎时,他心中突然明白了陆承宁的想法。
坠了也不知多深,他感觉自己被包裹在了冰冷的河水之中,四肢都被束缚住。感官变得迟钝起来,唯有腰间有力的手无比明晰地存在着。
这是一条湍急的河流,他被水冲着一路向前,听得耳边一种声响越来越大,如万马奔腾。激流像是要把人震碎了,水势也越发湍急。
河水冰凉,自两人相触的地方却源源不断地传来热意。顾明珩感觉自己被他严密地护在怀里,避过了激流与石块,以及一次又一次的冲击。
他用自己的脊背与身体,为自己铸造了最坚实的护盾。
顾明珩双眼满是涩意,不知道是因为河水入了眼中,还是心中难以抑制地酸楚。他想要喊陆承宁的名字,却最终紧紧抿住双唇,保持着呼吸。
阿宁……
顾明珩感觉自己的胸口闷得像是要炸开了一般,他们潜在水中,随着河流上下,浑浊的水浪让四周变得有如无尽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