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披散的黑发顺着脖颈蜿蜒而下,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了晃,衬得面色更是苍白,嘴唇也毫无血色,更显得虚弱。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在虚无的空气中划了划,五指微微卷屈着,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一般。
顾明珩看着他此般的模样,心中如绞痛,他将自己的手放到了陆承宁的手里,就被一把抓住了。
陆承宁感觉到安心的温度,微微笑道,“还以为阿珩不见了……”他的嗓音低沉,带着愉悦,却听了让人蓦地心中酸楚。
顾明珩没有说话,只是一点一点收紧自己的五指,紧紧抓着他的。十指相扣在一起,属于两人的体温交融在一起,再无空隙。
“阿珩哭了吧?”沉默了许久,陆承宁突然轻声说道。他试探着伸出另一只手,朝着顾明珩的方向而去。顾明珩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微微别开满是泪水的脸避免了他的触碰,“我没有哭。”但是话中的哽咽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陆承宁没有揭穿,只是自然地收回自己的手,“好好好,阿珩没有哭。”他的语气带着安抚的意味,就那样安静地坐在原地,眉眼都失去了昔日的光彩,却依然沉稳而带着笑意。
顾明珩缓缓直起身,才发现自己的膝盖都已经僵硬了,岩石上的寒气渗进骨缝里,冷的钻心。他膝行了两步靠近陆承宁,将自己整个人都靠到了他的怀里。沾染着污迹的外裳徐徐拂地,气息逐渐缓和。
感觉到熟悉的气息,陆承宁微微一怔之后抬起手,随后抱住了顾明珩的肩膀,就感觉怀中的人的全身瞬间放松了下来。
阿珩,如能让你安心,便是我一世的心之所愿。
岩洞顶上的水不断地渗了下来,声音在空气中荡漾开来,滴滴入耳。岩洞之外正是旭日东升,云海雾腾,一时日之光华将天地点亮,荣耀乾坤。长河东去,隐有波涛。
听见顾明珩的脚步声,陆承宁有些疑惑的“看”过去,带着隐隐的不安,“阿珩要去哪里?”他茫然地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眼前依然满是黑暗。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他对整个世界都陌生起来,但是奇异的,他能够辨别出顾明珩的脚步声。就像年幼的时候,他听不见鸟鸣人声,感觉不到旁人的触摸,却依然能够听见来自“阿珩”的声音,感觉到源自他的温度。
只要他在身边,所有的痛感、混乱便都完全消失,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而温暖——他对于自己的意义,是如此独一无二。
顾明珩闻言回身,走了几步蹲在他的面前,将他的手握在手里,“我去找些吃的。”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声音温和地问道,“阿宁可想要和我一起去?”
若是自己独自离开,阿宁会不安的吧?
“好,我和阿珩一起去。”他刹那展了眉目,借着顾明珩的搀扶站了起来,只是有些不稳。
“阿宁身上的伤可还疼得厉害?”蹲下身将他的衣衫整理好,顾明珩一边问道。昨日只是简单地用常见的草药敷了敷伤口,没办法多做处理。伤口虽是没有继续化脓,但是看上去依旧骇人。
想到当时在河中,陆承宁用身体为自己挡住所有伤害时,顾明珩的手上的动作蓦地顿了下来,随即沉默着站起了身。
“嗯,已经不怎么疼了。”陆承宁轻轻颔了颔首,他站稳身形,朝着顾明珩的方向“看”去,手指摩擦着他的手,“阿珩的手受伤了吗?”
或许是因为视觉消失的原因,手指的触觉要敏锐许多,指腹能够很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上有着粗糙不平的感觉,和从前完全不同。
“只是之前去捡柴禾的时候擦伤了,没有大碍。”顾明珩说地异常轻松,但是他原本白皙如瓷的手上,赫然有着一道长长的伤痕,明显才刚愈合不久,已是肿起了大片,满是淤血的青紫色。
陆承宁闻言没有说话,只是握住顾明珩的手,但是力道却明显减轻了许多。他怎么会听不出顾明珩那一深一浅的脚步声,以及偶尔因为疼痛而加重的呼吸声?
阿珩,若你不愿让我担心,那我便装作不知。
此时已是日近中天,两人在这个岩洞中已经度过了一天两夜。
顾明珩去小坡上找到了一根干枯的树枝,去掉枝桠后递到陆承宁的手里,自己则站在另一边牵着陆承宁的手,温声向他描绘着附近的风貌,以及前日自己是去何处找到了野果与鸟蛋,又是怎么抓到了一条鱼。
他的语气满含着愉悦,像是所有的艰难都已经被遗忘了一般。话里带着悦然的尾音合着河面上携着水汽的风,一时分外惬意,天光和煦,粼粼千里。
陆承宁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含笑听着。
阿珩,我此时方知,即使是陷于黑暗之中,但是只要有你在,我便没有那样的恐惧与不安。
顾明珩拉着陆承宁走到河岸浅滩处,河风将他的长发吹起,衬得眉眼缱绻。他伸手理了理陆承宁被风吹乱的头发,声音时一贯的温和,“阿宁就站在这里等我好不好?我不会走远的。”
见陆承宁点了点头,这才转身脱下了鞋子,赤着脚踩进了水中。
他脚心的几处伤口有些化脓,猛地碰到水让他疼得吸了一口凉气。
感觉双脚渐渐适应了泥沙与石块的环境,顾明珩转身看了看,就见陆承宁身着里衣站在岸边,长发被束起,面色有些苍白精神却还好,一时心下安稳。这才俯下身子,拿出用外衣与锦带粗制的“渔网”捕起鱼来。
昨日他在这河边忙活大半日,才得到了两条小鱼,不过今日动作明显要熟练许多。
陆承宁遵照约定,站在原地没有动。他侧耳倾听,能够听见长风徐徐拂动山林的声音,偶尔有水花扑腾的声音传来,伴着顾明珩的惊呼。陆承宁想象着此时的场景,不觉欢悦地笑了起来,笑容渐渐褪下,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涩意。
阿珩,因我你才受了这些苦……
“阿宁!”顾明珩的高呼声随着脚踩水花的声音传来,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满是激动与喜悦,“阿宁!我抓到了一条鱼!”此时他衣摆已经湿尽,被扎起来的长袖也滴着水。他纤长的手指紧紧提着简陋的“渔网”,里面正有一条黑色的鱼正在挣扎。
陆承宁伸出手,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脸上,随后执起袖子擦拭起来。一寸一寸,极尽温柔。他双眸虽是看不见,但是依然温柔如初,有如广袤的夜空,足以容纳所有。
顾明珩感觉着他放在自己面颊上的手,眼眶一涩,便流下泪来。狼狈地想要自己擦掉眼泪,却被陆承宁止住。
将他缓缓地纳入怀中,陆承宁轻轻拍抚着他的脊背,吻了吻他的鬓侧,“阿珩,难为你了。”声音带着叹息与浓重的怜惜与愧疚。顾明珩摇着头,却哽咽地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这么多天来积累的恐惧与不安,担心高热的陆承宁死去,担心会有追兵袭来,担心阿木与阿泓以及数千司御率没有逃脱,担心入夜会有野兽出没……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几乎要压垮他的神经。
他方才明白,即使自己已经活过了两世,深陷宫廷权谋,却都过得过于安稳。到了这样的地步才知道,自己到底是多么的束手无策!
“阿宁——阿宁——”顾明珩喊着他的名字,所有的风雅端然都统统抛却,此时此刻,压抑的情绪都在这个熟悉的怀抱中全然宣泄了出来,他的双眸被泪水浸湿,睫毛上也沾染着细小的泪珠。
顾明珩一只手抓着他的衣襟,用力的连手背上的青筋都突起,执着“渔网”的手猛地一松,刹那水花四溅。
哭声渐渐平息下去,陆承宁松开双臂,凑到他的耳边说道,“阿珩可是哭累了?”顾明珩闻言退后了一步,面上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正想开口,却突然听见山林间传来了马蹄声,惊起飞鸟无数。
顾明珩极为迅速地拾起漂浮在水面上的“渔网”,一手拉住陆承宁,“阿宁,他们到此处应该还有一段距离。”说着脚步匆忙地上了岸。
陆承宁没有说话,只是一手握住他的手,朝着岩洞快步走去。
第四十二章
穆寒江进到岩洞中看清眼前场景的一瞬间,只觉心中满是难过,酸楚的感觉像是自四面八方涌来。他沉默地单膝跪地,将头盔取下放在身侧,低着头没有说话。
岩洞中有些潮湿,陆承宁朝着顾明珩所在的方向“看”去,带着笑意问道,“阿珩,可是阿木来了?”跪在地上的穆寒江猛地抬起头来看向陆承宁,眼中满是震惊,他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嗯,是阿木。”顾明珩点点头,见穆寒江睁大眼看着自己,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与询问,想了想,顾明珩还是开口道,“阿宁失明了。”
穆寒江闻言,握成拳的手猛地砸向地面,声音沉闷。他紧紧咬着嘴唇,眼眶微红的模样很是狰狞。
沉默了许久,陆承宁突然站起身来,他朝着穆寒江的方向走了两步,负手而立,“阿木可知,何谓君臣上下?”他的声音不复初时的柔和,带上了血脉中的威仪。
“知道!”穆寒江重重地点头,他看着全身脏污,衣上还残留着血迹与泥垢的陆承宁,双唇紧抿着。若非自己那时先行逃离……若自己能留下来……
“让你与赵显带着众将士撤离以谋今后,孤便已想好退路,并且也做好了承受风险的准备。如今只是得到了棋行险招的后果罢了。孤问你,为何心中如此悔恨?”
陆承宁的声音毫无多余的情绪,接着说道,“为将者,需审时度势,察于微毫,顾全大局。你不能置麾下众兵卒的性命于不顾,不能违抗孤的命令甚至打乱计划。所以,穆寒江,你做出的是正确的选择!”
“但是——”他看着陆承宁,呼吸有些急促,像是难以压抑着心中的情绪——他知道这些道理,但是陆承宁无神的双眼无不在提醒他自己的无力!若我当时留下来……
“若你留下来——”陆承宁像是知道他心中的想法一般,直接打断他的话,“若你当时留了下来,最好的结果便是与我们一同坠入河中。但是坠入河中又如何?我们根本就无法顾及到对方,甚至会在水浪中失散,而赵显独自带领着千名司御率对上黑衣人也毫无回击之力。”
说着淡淡一笑,“这——便是你想要的结果吗?留下来,不过是累赘罢了。”
没有再理会穆寒江,他微微抬起手,便感觉自己被顾明珩扶着,“阿珩,阿泓应该在外面,走吧。”说着便迈开了步子。
走到岩洞口,顾明珩回头便看见穆寒江跪在地上,脊背挺直,头却深深地埋着。想了想顾明珩没有说话,继续扶着陆承宁走了出去。
若不如此,阿木怕是再难以走出心中的这个阴影了。
“参见殿下!吾等幸不辱命!”数百司御率跪在河滩旁的开阔地带,齐声喝道。他们的盔甲上沾染着血迹,甚至伤口也只是用布条进行了简单包扎,但是气息却极为悍野,如出鞘染血的兵刀,锋利嗜血。
“众将士请起。”陆承宁站在缓坡上,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他穿得单薄,寥远的河风吹起他的衣角与发梢,声音却沉稳有力,向四面传开来。
“孤此次突遇险情,若非众位将士以身相护,誓死抗敌,必是难逃此劫。今日孤在此处,以长风为祭,告慰众烈士在天之英灵!诸位之高节,孤必不敢忘!”说着拂袖便是一礼。
赵显看着缓坡上长身而立的陆承宁,单膝下跪,“吾等誓死效忠殿下!”接着,他身后众率卒纷纷下跪,“吾等誓死效忠殿下”的高呼声在山林间回荡,不绝于耳。
坐在马车上,顾明珩褪去陆承宁身上的衣服,才发现里衣都已经于伤口黏在了一起,轻轻拉动便能听见他疼的吸气的声音,下意识地放缓了动作,但是眼前还是有些模糊。
从岩洞出来,两人便上了马,共乘一骑。外人看来虽是陆承宁拉着缰绳,但是实际操控着方向的却是顾明珩。
两人都明白,陆承宁双眼失明这样的消息是绝不能泄露分毫的。他们如今远离京城,若是朝中势力得到消息,那必定会掀起轩然大波——如此被动的境况是他们难以控制的。
谢昀泓掀开车帘,就正好看见陆承宁光,裸的脊背正对着自己,一时呼吸便是一窒,阿宁伤的这么重吗?他的背部几乎没有完好的皮肤,俱是翻出的血肉与淤血的青紫。虽是之前便经过了处理没有发炎,但单单看着已是骇人。
将手中的药瓶与替换的一叠衣衫放在小桌上,谢昀泓看着顾明珩手上的伤,轻声道,“阿珩的伤可要我帮着处理?”因为一直沾水又没有包扎,他的手已经肿起了一大块。
顾明珩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陆承宁的声音,“阿泓,去请一个大夫来吧,阿珩的腿伤了,需要接骨。”
顾明珩闻言手一顿,猛地朝着陆承宁看去,眼神有些躲闪。陆承宁像是知道他的反应一般,伸手轻轻揽着他的腰,力道不重却一直没有放开。
谢昀泓扫过顾明珩被衣角遮掩住的双腿,双眸一暗,“好。”声音却极为干涩,随后退出了马车。
看着辽阔的天空,谢昀泓抬起执着折扇的手遮了遮日光——若非这天光过于刺眼,自己为何会有了泪意?
阿珩,我原本以为你同我一样,我们出生钟鸣鼎食之家,享锦衣玉食,得世人叩拜,自小便被教导要以家族延续为重,为江山社稷尽心,为所效忠的君主尽力。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如此相似,此时方知,我于你,已是差之甚远。至少我根本无法做到如你一般。
他大步朝着队伍前列走去,水色的外裳轻轻拂动,映着天光,多了光彩。
顾明珩将陆承宁身上的伤口包扎好,小心翼翼地打上结。刚收回手,就被陆承宁猛地抱入怀中。他此时光,裸,着上身,温热的触感十分清晰。顾明珩微微一挣,随即想起他遍身伤痕,急急地停了下来,没再敢动作。
陆承宁用下颌蹭了蹭他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温柔,“阿珩可怨我将你留下,遇了这么多的危险,甚至险些丧命?”说的便是当时没有让他与司御率一同离开,而是执意将他留在身边。
顾明珩闻言轻轻摇了摇头,“不曾。”说着嘴角带上了笑意,“若是阿宁你没了性命,那我独留于世也便没了意义。”此时的他神色认真,带着决然。
陆承宁环着他的手一紧,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阿珩可真是这样想的?”他急急地“看”向顾明珩,心底满是激动与希冀,却因为眼前俱是黑暗而有些不知所措。
顾明珩“嗯”了一声,直起身用自己的额头轻抵着他的额头,声音轻缓,“阿宁,我在这里。”有如琴音,直直浸入心底。
这句话自两人幼时便重复了数次,如今听来,更是温暖而坚定。
静默了数息,顾明珩感觉陆承宁动了动,两人本就隔得极近,此时连鼻尖都碰到了一起,他脸上一时微热,“阿宁……”
话音未落,陆承宁便用自己的双唇封住了他未出口的声音,他紧紧地环着他,直到两人之间再无空隙。呼吸交融在一起,有温热的舌尖探入顾明珩的口中辗转轻触,一时层层战栗扩散开来,令得两人都有些不能自持。
斯磨良久,陆承宁将顾明珩缓缓压下,双唇舔吻着从唇间到了颈上,带着热意的气息打在肌肤上。顾明珩很是敏感,唇间难以抑制地发出了低低的吟哦。此时他的神思已是迷乱,只感觉陆承宁紧紧抱着自己,舌尖细腻的触感不断在肌肤上游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