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扫视了一眼朝中众人,姬淼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大家都估计宗室脸面,都不愿意先开这个口,我淼举家尽丧,生无可恋,这丢人的事情就由我来开口吧——我们把夏瑜还给齐国,也许可以消减田氏犯燕的意愿,此时中山国也蠢蠢欲动,我燕国没这个能力两面受敌。”
这话一出,朝堂一静。
燕国司徒沉默不语,他的儿子司徒奇死在夏瑜手里,他和夏瑜是有私仇的,替夏瑜说话的事情他是不会做的。
工正秦弼微微皱眉,他的儿子秦开是太子服人的半个心腹,太子服人最后能够扳倒公子白,在储位之中胜出,秦开在太庙的证言起了不少作用,是以姬淼此时明显不利于太子府脸面的话,他应该出言阻止,但秦开虽是服人心腹,却与现在身为太子内佐的夏瑜及夏瑜所带的适燕陪送之人有几分不和,所以秦弼此时倒是有些犹豫,要不要开口阻止。
众人静默,倒是一直沉默看着朝臣争执的公伯厚按耐不住了,拐杖一杵,道:“这等荒谬言语,如何出自公卿之口!?我燕国的健儿死光了吗!?送内主求和,不知道丢人两个字怎么写吧!?”
就在公伯厚怒喝之时,一个很是平和的声音传来,道:“若是朝中公卿知道丢人两字怎么写,今日之祸患我燕国就可消了一半了。”
所有人都一愣,而就在这一愣之间,有一人跨入这燕国朝堂正殿,只见此人风神皓月,眉目如玉,顾盼之间,勾魂夺魄,扫视朝堂,道:“诸位商量好如何处置在下了吗?”
这话一出,半响,都有几分呆愣的朝臣才慢慢反应来,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子服人的内佐夏瑜!
第147章
夏瑜缓缓走进这燕国庙堂大朝会的正殿中,缓缓扫视了众人,道:“怎么,诸位弄清楚了到底是和还是战了吗?”
看着夏瑜走进正殿的公伯厚皱眉,他的一声最是好礼仪讲德行,方才他出声反对送夏瑜回齐国作为求和的法子,此时他同样看不惯夏瑜作为内佐公然入殿高谈阔论,但还没等他出声斥责夏瑜失礼,便已经有人开口了。
姬缶冷哼一声,道:“朝堂之上,哪里轮到一介内佐大放厥词。”
夏瑜听得姬缶的话,也没生气,很是淡然的理了理衣袖,道:“朝堂之上,就轮的到庶子庶君,大放厥词吗?”
姬缶立刻脸色涨红,身为庶子,本不应得赐爵位封地,只是得作为国君的大兄姬范的心软才得若正子一般有官有爵,这本来就是如姬淼、姬缶等庶出宗室的心头痛楚,此时被夏瑜公然在朝堂上戳破,愤恨异常,但没等姬缶发飙,夏瑜的下一句话差点将姬缶的心从胸腔里吓掉出来。
夏瑜道:“中山事,庶叔何论?”
这话有几分莫名其妙,众人都不解其中意涵,只有几个知道在中山边境事故的国君庶弟做贼心虚,当即尽皆一颤。
夏瑜看着姬缶,那眼神平静却仿佛洞察一切,令姬缶不由自主的颤抖,然后夏瑜转头,对高坐于国君下阶,面向朝臣次主座的燕国国俌狄氏,道:“齐国尚未犯我燕国,先是中山国这个数十年来与我国相安无事的鲜虞蛮夷突然犯境,然后是我燕国适晋庶子逃昏,现在人已经在齐国了,直接致使我燕国太子被扣在晋国,国中大军无统帅调遣,然后北地山戎人又传来异动,在这一切之后,才是齐国大军北上犯我国境。”
燕国国俌的脸色不是很好,苍白之中还泛着几丝青黑之色,不过这段时日国事纷扰,朝堂中众臣的面色都不太好,就连公伯厚短短时日也仿佛老了数十岁,以前还是花白的头发现在已经一根白发都不见了。
燕国国俌此时微微带点青黑之色的眉头皱眉起来,对夏瑜道:“你这话的意思是说,所有者一切都齐国有意为之?这……可有明证?”
夏瑜神色间倒是有几分内敛的漠然,道:“有明证如何?没有明证又如何?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想办法应付三面之敌人。”
此时只听一声冷哼传来,燕国司徒冷笑一声,道:“太子内佐好说辞,这话说了与没说有什么区别!?”
夏瑜看了眼燕国司徒,神色倒是从方才的微见冷漠变得颇为平和,道:“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
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注:此处引用自《孙子兵法·谋攻篇》)”
夏瑜顿了一下,扫视了眼朝臣,最后目光落在燕国司徒身上,道:“此次齐国犯燕国,在开战之前挑动中山国与我燕国边境纷乱,制造燕国与晋国的盟邦之间的嫌隙,未及开战,我燕国已经困境重重,还没开打就已经输了一半了。”
夏瑜笑了笑,笑容中有点怀念与自嘲的意味,道:“这种不战而屈人之兵,庙堂谋划,视天下为掌中棋子的计谋,很有点熟悉的味道,很想昔年晋国联合燕国越过意欲灭田的感觉。
他人庙堂已经布局若此,三面夹攻意欲亡燕,而燕国庙堂竟然还在讨论是战是和,岂非一小天下!”
从夏瑜迈入这朝堂正殿起就一直没说话的秦弼终是开口了,道:“如内佐所言,中山与我燕国边境有乱,晋国扣押太子,都是齐国在背后挑唆,那么只怕我们更应该慎重对付齐国,内佐您对方才朝堂之中众人所言对付齐国的方略有何看法?”
方才大殿之中众人讨论的便是把夏瑜送回去,送给齐国作为求和的筹码,此时秦弼这么问,就是在变相的询问夏瑜对把自己送还齐国的有什么意见了。
夏瑜微微挑眉,然后笑了,道:“我没意见,只要诸公不惧,我什么什么意见都没有。”
这话倒是让秦弼一愣。
夏瑜扫视朝臣,道:“我在燕国两年多了,两年前……不……其实算起来应该是快三年前了,沙场之上,我输给燕国,输给太子,心服口服,别无怨言。
今日太子在晋,诸公要送我回齐国,恩,我也坦白说吧,若我回齐,就是齐国臣子,臣子当为国尽忠,彼时我自当为齐尽忠,到时我这个在燕国呆了两年多对燕国上下了解的清楚透彻的齐国臣子,反过头来打燕国,诸公不惧,便送我回齐吧。”
秦弼一下子噎住了,夏瑜的话清楚明白,燕国上次挫败他的是太子服人,太子服人此时被扣在晋国,若是送他齐国,他就掉头回来打燕国,那么对燕国来讲是好是坏,自己衡量。
所有人脸色都好看,公伯厚也有几分怒气,指着夏瑜道:“你是太子内佐,此等言语,形同叛国!”
夏瑜面色漠然下来,淡淡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瑜虽卑贱,这点道理还是懂的,只是一直以来,非瑜背主,主不用瑜。今日我是太子内佐,燕国臣子,我份当直言,但他日我不为燕国臣子,难道公族大夫还指望我为燕国尽忠吗?试看今日天下,君不正则臣投外国,父不贤则子宁不孝!”
公伯祖气到了,指着夏瑜的手指一直在颤抖,颤声道:“你……你……”
公伯祖德高望重,平时朝堂上谁敢这么和他说话,夏瑜是头一个。
正当僵持之时,燕国国俌开口了,道:“好了,都别吵了,邦国危难之际,大家还吵什么,夏瑜,你别在这里老是大放厥词,既然你觉得齐国是背后挑拨一切的主使,那么说说看,如何应对?”
夏瑜抬头看着燕国国俌,道:“应对有三,其一,马上派人去中山国,遣使求和。”
燕国司徒马上开口反对,道:“不行!中山国蛮夷之辈,不通礼仪,上次已经杀了我们一个使者,我们再派使节去,再给蛮夷之辈屠杀吗?”
燕国国俌皱眉,他觉得司徒这话有几分道理,便有些犹疑。
夏瑜听得司徒反对的理由,立刻点头道:“我同意司徒的话,不要派使者,然后任由中山国与我燕国为敌,在齐国大军北上时侵扰我燕国边境,然后我燕国两面作战,以今时今日我燕国国府府库情形,根本不可能支持两面作战,然后我燕国被齐国中山联手灭国,燕国灭了,也就根本不用派燕国使节去中山国了,普天同庆,天下同贺啊。”
这话明显是反着说的,把司徒气得脸色发青,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秦弼见状,开口解围,道:“内佐认为,若我门派使节去中山国,他们不会再杀我们的使节,若是此次我们主动遣使求和,而这等蛮夷之辈再次发癫,再次杀我使节,这置我燕国脸面于何地?要天下诸侯如何看待我燕国?”
夏瑜道:“中山国会同意我们求和,事实上,我认为中山国此时也非常想和我们讲和,原因有二,其一,中山国内有贤人,中山国新继位的国君并不算糊涂,他们很明白中山与晋国才是死敌,中山夹在燕国与晋国之间,不能再燕国闹翻,否则他们也是两面作战,以中山之国小力微,绝对不可能支撑其国两面作战,这一点他们清楚。”
有燕国朝臣忍之不住,道:“可是中山国犯我燕国边境也是事实,若是他们没有意愿的得罪我燕国,为何犯我边境,屠戮我燕国宗室。”
这话一出,低头沉默的姬淼一颤,夏瑜有意无意的扫了眼姬淼,然后转而对那发问的燕国朝臣道:“这话问得好,中山国为何犯我燕国边境?我想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有过糊涂的时候,中山国国君新继位,他继位之前为太子时因为中山先国君已经病重已经监国理政有一段时日了,年轻人嘛,冲动,爱犯错,齐国若派人联合挑唆其一同对付我燕国,那是还是太子的中山国君脑袋犯浑也是可能的。”
秦弼道:“内佐说中山会同意我们的求和原因有二,敢为其二原因为何?内佐还未回答,若是我们再次遣使求和,中山再杀我国使节,又当如何?”
夏瑜道:“工正的问题答案颗长了,我一个一个回答,我说原因有二,其二便是我们数月之前与中山国的一战打赢了,我们吞了中山国五万余人,中山国小力微,五万青壮组成的军队全军覆没,对中山国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凡是求和,必要立足于战,战赢了或者至少战得焦灼才能求和,不然求和没有任何意义,就如同强盗能够抢光你的全部身家,你跪地求饶只想献上一小部分保全其他,试问哪个强盗会怎么好心,能抢光得不抢光,好要给人留足身家?会这么想的人,除了一个蠢字,只怕也没其他的言语可以形容了。”
此话意有所指,把刚才一众信誓旦旦要与齐国求和的朝臣都讽刺了进去,让众人都禁不住脸色发红,也有人心有愤恨,脸色发青。
夏瑜没理会众人的脸色,直言道:“中山先国君新丧,以吊唁之命派使节去中山国,先去找中山首辅公孙启,他是明白人,一直主张与我燕国修好,先找他再面见中山国君,想必和谈会顺利些,退一万步讲,就算和谈不成,只要能阻一阻齐国与中山的合作,不要让中山国在齐国大军北上时同时派兵,对我燕国来讲,就是好事。”
燕国国俌狄氏听得微微点头,正想开口询问何人愿意出使中山时,只听夏瑜再次开口,道:“出使人选要仔细,上次使节是公子白的人。”
狄氏一凛。
夏瑜没再去看狄氏的脸色,接着道:“若能安抚中山,再接着我们要做的,便是重新缔结与晋国的盟约,把太子救回来。”
听到提及服人,刚刚被夏瑜气得够呛的公伯厚此时强忍着愤怒,道:“能把太子救回来自然是好,可是太傅孤竹存阿已经去了晋国,向晋国国中亲燕之人示好,却还是不能解救太子,你若有法,速速言来,不要废话!”
公伯厚所谓示好,其实就是行贿,这个年代许多小国都靠着向大国的公卿贵族行贿来自保,公伯厚这么说,就意味着燕国已经给晋国国内公卿塞了不少钱了,可是都不管用。
听公伯厚此言,夏瑜默然,然后突然禀手长揖向公伯厚郑重施礼,道:“瑜正谢公伯祖。”
这等大礼倒是把公伯厚吓了一跳,毕竟夏瑜身为太子内佐,若从公论,份位还在他这个公族大夫之上,方才又对自己出言不逊,此时长拜施礼称谢,如何能不让公伯厚讶异。
夏瑜施礼长拜后,道:“这燕国庙堂之上,我不知有几人真心关心服人的死活,又真的想要把服人救回来,公伯祖您……您厚爱仁慈,此时乃如此心急想要救太子救服人,瑜感恩不已。”
公伯厚冷哼一声,甩袖不言,他才不会刻意去解释是自己逼着服人去晋国,所以此时心中万分愧疚呢。
夏瑜道:“晋国国内公卿内斗向来惨烈,这近二十载,赵志父以强人姿态力压公卿,使得晋国勉强弥合,此次我燕国适国君庶子予赵氏嗣卿,说起来是以君适臣,于礼不和,但是晋国宗室残弱,晋国国君已经成为晋国公卿傀儡,列国皆知,若是与晋国联昏,多半不可仅是与晋国宗室。”
夏瑜说道此处,姬缶忍不住插嘴道:“这我们都知道。”
夏瑜看了姬缶一眼,姬缶一个激灵,正后悔自己嘴快抢话,只见夏瑜并不理会自己。
夏瑜仍是对国俌狄氏道:“赵志父老了,若是倒回十年前的他,不会和田氏这等欺君罔上的家伙联昏,赵志父老了,妥协了,但骨子里的东西永远不会变,晋国忌惮齐国,不仅仅是因为田氏欺君罔上,更是因为齐国在昔年管仲变法改革之下,有着雄厚的实力,列国之中,楚国还未曾从吴国灭楚的衰弱中恢复,吴国灭国,越过自勾践病重后国内争储日益激烈,现在唯有齐国有与晋国争霸的实力,更别说齐景公在位时支持晋国中行氏、范氏叛乱,险些肢解晋国的旧仇。”
夏瑜顿了一下,道:“赵志父心里清楚,齐国才是晋国的心腹大患,而燕国时晋国对付齐国最好的同盟,他不会坐视燕国被齐国所灭的。”
服人被扣在晋国,国俌狄氏日夜焦心,此时听到夏瑜的分析,有些顾不得装镇定了,急道:“可是太傅孤竹存阿已经去晋国活动良久,晋国还是不肯放人啊。”
夏瑜道:“晋国不放人,原因不外乎两点,其一,赵志父面子上过不去,毕竟此次我燕国行事不周,当着天下诸侯的面打了赵氏一个耳光,其二,晋国国内公卿并非铁板一块,并非所有人都乐见赵氏与燕国联昏。”
言及于此,夏瑜突然对国俌狄氏下拜,道:“瑜恳请前去晋国解救太子。”
狄氏吓了一跳,道:“什么?”
夏瑜抬头看着狄氏,道:“瑜恳请前去晋国解救太子”,顿了一下,夏瑜看着狄氏,不是以一个臣子的身份,而是一个狄氏儿子的内佐身份,道,“我会把服人救回来,我会把服人平安带回来。”
狄氏目中神色犹疑,半响不语。
第148章
姬缶下了朝从正殿出来,见秦弼在前,便紧走几步赶上前去,笑道:“工正大人这是回府吗?”
秦弼看了眼姬缶,有些奇怪,他与这国君庶弟素无往来,此时这人主动来与自己攀谈却不知所谓何事?
姬缶见秦弼满是疑惑的看着自己,道:“是这样,我家打理封地的小吏来信说是与府上秦开将军有了点小争执,这……没过多久,公伯厚正孙由便来信言及此事,缶觉得这其中可能有所误会,倒是想请工正大人过府一叙。”
秦弼一下子便明白姬缶为何要主动过来与自己攀谈,也有些明白姬缶要谈的是什么了,当即神色一凛,回礼道:“非是在下推脱,只是现在燕国战况危急,我儿在前方拼命,我为工正,于公于私,都当尽心支援邦国勇士卫国,国府事、家事处处烦扰,实在是抽不开身叙谈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