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处,智瑶朗声大笑,道:“内佐所言何意,在下不解。”
夏瑜见智瑶装傻,也没戳破智瑶,道:“瑜此来,乃是要迎我主回燕国,欲结嗣卿为援。”
智瑶早已猜出夏瑜此番来晋,十有八九是要救服人出困,此时听夏瑜直言不讳,哈哈大笑,道:“内佐意欲就主求援,此乃人之常情,可内佐凭什么会认为在下意欲为君援手?”上下打量了下夏瑜,嘴角的笑意带了几分别样意味,智瑶道,“就凭内佐您长得好看吗?”
这话无礼,夏瑜却没生气,而是带着笑意看着智瑶,轻声道:“我当然不会让嗣卿白忙一场,嗣卿若为援手,我愿送嗣卿一礼,一命。”
智瑶奇道:“一礼?一命?何也?”
夏瑜扫视了下智瑶案几上的那把剑,正是方才他在智氏府外交予智氏家仆作为见面礼的武阳钢剑,夏瑜扫了眼那把宝剑,然后道:“武阳钢剑,可称利剑否?”
智瑶看了眼案几上的宝剑,方才他已经随手试过,以这武阳钢剑斩架上宝剑,那“宝剑”几乎应声而断,道:“武阳钢剑,名不虚传,确实削铁如泥”,顿了一下,智瑶接着道,“晋剑不能敌也。”
夏瑜道:“我所谓一礼,便是这武阳钢剑的铸造之法。”
智瑶听得此话,微微沉吟,然后微笑道:“此为一礼,何为一命?”
夏瑜眼中有微微寒意,看着智瑶,轻声道:“嗣卿您的命。”
智瑶眉头一皱,心中有微微怒意,冷笑道:“我的命?此言何意?”
夏瑜笑了,笑容平静,甚至有几分清闲,道:“嗣卿若是不畏死,那我从这里出去的那一刻,赵志父就会知道是嗣卿背后谋划,我燕国没能送国君庶子入晋联昏,使赵氏在天下诸侯面前丢了大人,嗣卿也有一份功劳。”
夏瑜看着智瑶,眼中寒意与锋锐不再掩饰,凌厉尽显,道:“赵志父不蠢,赵志父性烈如钢,嗣卿你自恃才智,几番在齐、燕、晋、中山之间挑拨离间,你要不要试试,此番内情若是戳破,赵志父会不会饶了你,你智氏抗不扛得住赵氏赵志父的怒火。”
顿了一下,夏瑜相撞讶异的道:“噢,对了,我忘了,好像智氏家主,病了,病入膏肓,貌似能撑到几时还是未知,在晋国朝野沉浮数十载的家主病重,此时赵志父要是找您的麻烦,纵是嗣卿才智过人,好像也很麻烦啊。”
智瑶听夏瑜言语,脸色渐渐变得铁青。
夏瑜仿佛根本没见到智瑶那难看的脸色,神色自若的道:“我这一礼,一命,嗣卿满意否?”
说完该说的话,夏瑜便不开口了,很是悠闲的给自己倒了杯酒,静待智瑶脸色平复。
智瑶面色渐渐平复,看着夏瑜,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我杀了,赵志父也不会知道我在背后搞鬼了。”
夏瑜朗声大笑,道:“嗣卿不会觉得,瑜孤身来此,便没有后招吧?瑜已经留下锦囊与燕国国内心腹:若是瑜被嗣卿您或扣或杀,尔等可持一礼、一命,献与赵氏。”夏瑜笑着看着智瑶,道,“好在晋国上有四卿,送礼嘛,也可以挑对象。”
智瑶心中渐渐清明,从方才被人威胁的愤怒中清醒过来,便从夏瑜的言语中听出了几分内情:只怕夏瑜并不是真的想向赵志父告发自己,若是如此他大可直接去执政府赵氏府邸,何必再来当面告知自己。
想通这点,智瑶便安心了,道:“内佐您可以直接去找赵志父,甚至把我的所作所为直接告诉赵志父,缘何不为?”
夏瑜想起在自己的时空里对智瑶此人的评价——德行不足,才智过人。
眼见不过片刻间,智瑶便猜透夏瑜此行要害,夏瑜倒是颇为敬服,当即禀手而敬,道:“赵志父老矣,贵族家主病重,嗣卿为霸主执政之日已近,瑜愿代燕结好,与嗣卿盟誓相援。”
智瑶听夏瑜直言,已是明白夏瑜此行所图,便道:“内佐所言,不知何等时日之事,现在便言,是否过早了。”
夏瑜道:“为政之人,当为之长远,岂鼠目寸光焉?”
智瑶心中一动,看着夏瑜,目中颇有沉思之色,良久,道:“燕太子服人尚未继位,燕国国君仍在,就算退一步讲,太子服人继位,内佐您为燕国国俌内主,也未必能代燕表态吧。”
夏瑜面不改色,道:“嗣卿您此时只是智氏嗣卿,既不是智氏家主,更不是晋国执政,瑜可未曾怀疑嗣卿的将来。”
智瑶见夏瑜反将回来,有些无奈的笑了,道:“内佐好伶俐的口舌。”
夏瑜道:“瑜不过实话实说。”
智瑶见夏瑜滴水不漏,知道讨不到便宜,最后笑着举酒尊,道:“我智氏瑶,从内佐言,愿与燕国结援,以此为誓,若违此誓,天地厌之。”
夏瑜举尊,道:“燕智结援,与君同誓,立此为证,若有背盟,犹如此尊。”言毕,当即掷酒尊于地,那酒尊有耳,应声断裂。
智瑶朗声大笑,道:“内佐好痛快!”
智瑶送夏瑜离去,临去拜礼时,智瑶对夏瑜说:“若是早生得见内佐,也许我也会向齐国田常提亲。”
夏瑜挑眉轻笑,道:“若是我常伴君侧,嗣卿晚上还睡得着吗?”
智瑶奇道:“我为何睡不着?”
夏瑜道:“能者相妒,能者相嫉,相妒相嫉,不能相容也,若我与嗣卿年年月月相对,只怕都恨不得宰了对方以求解脱。”
智瑶倒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言语,很是稀奇,但细细思量却又觉得夏瑜这话竟是颇有道理。
夏瑜抬头看着这属于晋国的天空,知道服人就被软禁在这晋国国都的某一处地方,心有所感,道:“这世上,只有服人能够这样容我待我,其他人,没有这个心胸。”
第151章
夏瑜进智氏府邸时带了沉默寡言的杨之孙,留齐吕在外守候,及至出了智氏府邸,便见齐吕焦躁不安的来回踱步,一见夏瑜出来了,急急迎上前去,压低声音对对夏瑜道:“主,吴豹传信来,田舒率大军开拔北上,沿途横扫燕国守军,已经行至易水南岸,与孙由、秦开所率精锐隔岸对峙。
夏瑜一愣,随即皱眉,道:“好快啊。”
齐吕的内室刚刚给他填了个儿子,齐吕自然挂心燕国国内,是以一接到消息就有几分按捺不住了。
夏瑜微微闭目沉思,然后道:“通知杞熏,把方城重要的东西撤出来,运回太子府,方城能守则守,不能收就不用守了,通知吴豹,把太子府上下守卫严密,一切等我与太子回去再说。”
言毕,眼见齐吕满是焦急的神情,夏瑜伸手拍了拍齐吕的肩膀,道:“我知道你挂心家人,你放心,在齐军北上到蓟都前,我们一定会回去,就算我们来不及赶回去,我已经吩咐吴豹有所应对,你的家人不会有事的。
齐吕听到这话,提到嗓子眼的心微微放了下来,问道:“主,我们现在怎么办?”
夏瑜目光中有几丝别样意味,道:“去见孤竹存阿。”
孤竹存阿此来燕国并非作为正式的使者,而是来“活动”的,说白了就是来行贿的,燕国接到服人被软禁的消息后,上下惶然,别无他法,只得派孤竹存阿来“走关系”,看看能不能让晋国朝中亲近燕国的朝臣在赵志父面前美言几句,让赵志父消气了,把服人放了。
及至夏瑜入晋,孤竹存阿已经前前后后跑了不少晋国朝臣的后门,跑得最多的当然便是申子离府,自然花费也是不少的,只是一直没有明确消息,加之又听得齐国派大军北上伐燕的消息,孤竹存阿真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这段时日起了一嘴的水泡。
这日里,孤竹存阿又一次带着丰厚的礼品到韩氏家族一个偏枝子弟府上求见,意图接着这韩氏子弟搭上韩氏家主的线,要知道韩赵向来交好,若是韩氏家主能够开口替服人求情,想来赵志父会网开一面也说不定。
孤竹存阿想得很美好,但现实却不那么尽如人意。
那仅仅是个大夫官爵的韩氏偏枝子弟,收了礼品,见了孤竹存阿,礼数周全,言笑晏晏,可是一提到孤竹存阿要办的正经事,就顾左右而言他,孤竹存阿是文士,向来是比较擅长礼数辞令的,可是此时形势哪里容得他在这里与人拽这些虚文,几番言语往返,孤竹存阿很是不耐,但有不能翻脸,强笑着撑到宴席结束退场。
一肚子火气,一肚子屈辱,一肚子沮丧,一肚子焦急,孤竹存阿难以形容这段时日有多难捱,然而这满腹复杂情绪在回到落脚的驿舍见到来人时,都暂时抛到脑后了。
孤竹存阿满是讶异的看着眼前人,脱口而出道:“夏瑜……啊……不,内佐,您怎来了。”
夏瑜看着孤竹存阿,道:“怎么,太傅不愿见我?”
孤竹存阿道:“不是……只是太惊讶了,我来晋时,内佐您……”孤竹存阿来进夏瑜还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此时却见到夏瑜气定神闲的站在自己面前,如何能不惊讶。
夏瑜也没对孤竹存阿多废话什么,直接道:“诸侯会盟,近在眼前了。”
孤竹存阿点头,道:“是,天下诸侯,秦、宋、卫、郑等等国君都亲至于此,就连楚国都派了使者来,据说赵志父邀天下士子入晋,要在这诸侯会盟宴前来一场入齐国稷下学宫的争鸣论战。”
作为文士,这样数十年,不,也许是数百年难逢的盛事,孤竹存阿不能说不激动,不能说不想参与,但此时燕国境况危急,服人被囚,田舒犯境,孤竹存阿于公是燕国太傅,于私是服人老师,如何还有心思去关注这场争鸣盛事。
夏瑜道:“这次诸侯会盟没有燕国的位置。”
孤竹存阿苦笑,道:“本来晋燕同盟,这次赵氏与我燕国联昏也在这诸侯会盟前后,本是天下瞩目的喜事,但这变故一出……哎,自然是没我燕国的位置了。”
夏瑜目光悠远,神思不知飘向何方,道:“不用再去找其他人了,晋国上下没人能做的聊赵志父的主,赵志父的命令只有赵志父自己可以撤销,我们去找赵志父,要他放人。”
孤竹存阿张大的嘴合不拢,道:“我们去找赵志父?我来晋国这么长时间想方设法要见赵志父都被拒绝!要是能见到当然好,可就是见不到!”
夏瑜转头看向孤竹存阿,道:“诸侯会盟,天下士子争鸣论战,赵志父总不会不在吧。”
孤竹存阿很想上前默默夏瑜的头,是不是风寒烧糊涂了,道:“诸侯会盟赵志父当然在,天下间除了没人有资格主持这列国国君齐聚的会盟。”
夏瑜道:“没错,所以要找赵志父,我们去参加诸侯会盟。”
孤竹存阿满是讶异,道:“参加诸侯会盟?我们怎么参加?我们……还没靠近会盟的高台,就会被拦住。”
夏瑜道:“这不需要你来操心,届时会有人让我们进去。”
顿了下,夏瑜转头吩咐齐吕,道:“你去给我准备一块两丈见方的毯子,上覆面白绢,还有笔墨,我要送天下一人赵志父一份见面礼。”
天色昏暗,黑云压城,风雨欲来。
肃穆的军容,整齐的方阵,十余万人在荒野之中拖出一个常常的队伍,静默的前进,所过之处,鸟兽逃散,燕人闻风而遁。
在这前进方阵旁,田舒此时正骑在马上,盯着齐军前行,身侧江夺道:“将军,快逼近易水了。”
田舒看着这支庞大的军队,道:“命五色骑兵来回巡查,斥候夹紧探查周遭,严防燕军偷袭。”
江夺领命道:“诺。”
方城之中,杞熏得到消息,齐国十余万大军已经逼近易水,易水南侧,齐国与燕国曾经反复争夺的济水两岸城池,被田舒悄无声息的拿下。
这并不让人意外,燕国远不如齐国富庶,人口也相对稀少,这几年接连大战,国内青壮死伤殆尽,齐国虽然也是接连大战,但耐不住管仲变法强齐后一直富庶非常,人口也多,加之夏瑜在齐时退敌方略得当,齐人并未损失太多变打赢了几场至关重要的大仗,是以齐国此时倒是兵精粮足。
燕国此时济水两岸防务几空,在加上燕国军中柱石太子服人不在,军心涣散,毫无战心,与齐兵一触即散,溃败之势,大出燕国朝堂预期。
第152章
按照《周礼》,诸侯会盟要在高台之上。
晋国平公在位时,晋与楚争霸,这种相互竞争不知在战场,也在方方面面,楚国建章华台号称天下第一,晋国便建虒祁台,与楚国一争长短。
然而不论是章华台还是虒祁台,落成之后不久,楚国便被吴国灭国,晋国国君权势日衰,成为公卿傀儡,不过数十年后三家分晋,这个称霸春秋百年的霸主之国名存实亡。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无论如何,此时晋国虒祁台仍在,那么此刻这天下诸侯与天下士子齐聚的盛事,自然该在于章华台并称天下第一的虒祁台举行。
这日,虒祁台往来如云,高台之上,侍从穿梭,衣袖挥舞可遮天蔽日,鼓乐起奏,声闻十里。
楚国章华台之高史载“台高10丈,基广15丈”,曲栏拾级而上,中途得休息三次才能到达顶点,故又称“三休台”,作为与章华台并称的晋国虒祁台自然不遑多让,与楚国典型南方建筑,装饰细部华丽雅致,高台间腰廊回还,别有曲径通幽之意不同,虒祁台乃是典型的北方建筑,高大肃穆,雄浑古朴,地基之广,台丈之高,不亚于天下第一的章华台。
孤竹存阿看着这几乎“耸入云霄”的高台,一众士子爬的气喘吁吁仍不见顶,虽不三休,也不遑躲让,及至爬到台顶,眼见高台之顶应当窄小才对,可虒祁台顶容纳了天下诸侯及诸侯执政再及护卫随从侍从,却仍然宽敞的绰绰有余的虒祁宫中高台,不说其他的,就说这份巨大,就孤竹存阿他目瞪口呆。
这就是霸主之国的气度吗?这就是霸主之国的国力吗?
这真真是将燕国那矮旧的公室衬得都没影儿了。
看着孤竹存阿那张大嘴合不拢的样子,夏瑜想起以前看过的一则新闻:某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出国留学的学生后来定居M国,处处将M国捧为上帝,将自己的祖国贬低入土,敢说自己国家一点好处的人都会被其狂喷;而某二十一世纪10年后出国的人,却能相对平和看待两者,觉得美国有些地方很好有些地方也不好。后来记者去翻查了前面那位八十年代出去的人的文章,发现其思想转变剧烈的时候发表过一篇文章——盛赞美国美好,因为学生食堂能吃到鸡腿,最后记者得出结论,这名留学生的“叛变”,是因为鸡腿。
夏瑜至今想起那篇文章还觉得好笑,记者的结论有几分揶揄之意,但其背后透露出的道理却是实实在在的,所谓的强国,国力之强往往体现在方方面面,鸡腿虽小,代表的是八十年代相差极大的中国和美国的物质生活水平,而现在这虒祁台的存在就如同那“鸡腿”一般,将晋国国力之强大体现在了建筑上,那乍望去不见尽头的台阶,爬上台去宽广如后球场的正殿,慑人心服。
夏瑜淡淡道:“所谓强国,当如是。”
这声音不高,却把身侧还有几分发呆状的孤竹存阿从呆滞的状态中惊醒。
孤竹存阿回神,看了看夏瑜,又看了看夏瑜身后一言不发的杨之孙,有几分羞赧,本来在进这虒祁台前,他还在询问夏瑜从哪里弄来的这晋国请天下士子入晋的邀约书符,担忧会被拦在虒祁台外,谁知顺利进了虒祁台,被吓呆了的反而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