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面慢慢浮现清楚,那谢云章嘴里开着玩笑说你师妹被人调戏了,脸上可不是水痕一片,分明绝决。
老远跑来就为通知他一声,然后自己死里头,这是怨恨极了自己负心吧!
荆石溪眼睛涩得睁不开,心里苦浪翻天:他怎么就认定两人情分到头?怎么就没等等……
原来他今天上路前就给师父写了封信,愿留仙踪派带徒三十年报恩,师妹之事就罢了。
三十年不短,却能年年来见他一面,锦被幔帐里一、夜、欢、好。
谁知都没了。
心死莫如灰,荆石溪又无魂鬼般在藏剑山庄飘荡几圈,茫然不知该去哪里。恍惚间一脚踢开石头垒,露出水井的入口,荆石溪跪着往里头看几眼,谁料有人睁着眼与他对视上——
谢云章。
福大命大的谢老板,抱着人家荆大侠的未婚妻在狭窄的水井里窝了一宿,姑娘身上几块骨头几两肉都被他蹭遍了,黑暗里摸错地方也常有。
末了还评论:“师妹好风骨。”
也就是仙踪派的人好涵养,师妹硬是忍着没把他踢水里,运足功力撑在石壁上,还让他抱着自己保命。
荆石溪蓦地就哭出声来。
这一遭磨难过,荆大侠好长时间都惊魂不定,甭管去哪都把谢骨头绑在身边。
谢云章跟着他一路追剿了穆二,跟着他到各大门派送还尸首,还在暗域流门口晃荡几天,吓得冷汗直流。
终究还是走回自己的茶肆,太阳底下晒了又晒,脸色才恢复正常。
仙踪派的师父待荆石溪如亲子,见他执意不娶那事便过了,两人喜得什么一样,夜夜凑一处颠鸾倒凤、极尽恩爱。
藏剑山庄没了,茶客都散了,老板图清净本来正好,谁知也连夜走了。
据说被人绑在一架大马车上,马车顶都卸下来了,好叫他晒个痛快!
本篇完】】
第7章:坏先生(上)
晌午头,鬼玩猴;晌午偏,鬼撂砖。
夏天中午时分,日头明晃晃正耀眼,多数农家汉子们都露着肚皮在屋里乘凉,吃一碗井水,摇着破扇子小憩,再没哪个傻憨的愿意出去弄得满身大汗。
安员外家不成器的小少爷安燊儿却鬼鬼祟祟往村子旁边的树林跑,他生得猢狲一样,叫他过路歇脚的外乡人猛地瞅见了,可不小鬼玩猴一样唬人。
等过了一个时辰太阳略偏些,扛着锄头下地的汉子们瞅见安燊儿大摇大摆、心满意足从树林里钻出来,便纳罕:这货怎么从这里钻出来?
树林深处只有一处竹屋,本村的孩童们多在这里念书识字,成天咿咿呀呀的背诵声音从里头飘出来。
掌灯了,爹娘便多嘴问自己孩儿,那安燊儿好端端去学堂干甚?
童言无忌,奶声回道:“欺负先生。”
“呦,怎么欺负?”
“催着先生交租子,不给就拖出去打!”
“瞅见真打了?”
“瞅见了!”
小眼睛倍儿亮,信誓旦旦。
安燊儿跪在老爹面前满脸悻悻,小声嘀咕道:“瞅见个屁!”
安员外好面子,听不惯乡里乡亲说他家跋扈嚣张,拎着鸡毛掸子敲他脊椎骨骂:“那裴先生也教过你识字,租子几个钱值得你动手打人?”
安燊儿一面躲,一面挤着三分不像笑、七分倒像哭的丑脸嚎丧道:“真没打,就是打了也没敢使劲!”
确实没使劲——
不过在裴先生胳膊上拍了拍,催促先生“动快些”。
怎么个“动”法?
也不过是裴先生撑在床头对准他双股,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大动特动。
竟是风月好事。
却说不得,只因民风保守顽固,几十里外的衙门里还坐着个最恨破坏风气的县太爷。
安员外打够本了,方歇口气问:“裴先生欠多少租子?”
安燊儿眼睛转悠转悠,避重就轻道:“约是三五、七八钱银子。”
“他不是种了二亩西瓜地?西瓜拿来抵了也行。”
“要说读书人不开窍呢,他本就不会庄稼活儿,人家地里的西瓜个个大又甜,偏他种出来傻又酸。”
安员外气得笑了:“西瓜傻,还是你傻?真收不到就等年关吧!”
那安燊儿耷拉着脑袋应了声,心里却想,平白给裴先生免了一灾,我却白挨了两棍子。
隔天说不得又跑去学堂,叫裴先生好手段又弄了几回。
裴先生的名字鲜少人知道,有知情者说像是哪年的科举他又落了榜,灰心失意一路落魄过此地,瞧见竹林郁郁葱葱好不让人欢喜,便掏钱在里头修了座学堂,教娃娃们识字背书,清贫度日。
西瓜地并竹林都是安家的财产,看在他是读书人,略收了些租子,谁想裴先生不善经营一事,年年都欠,日积月累之下早负债不轻。
安燊儿给他出主意:喊那读书的娃娃多交点钱。
裴先生苦笑,他那里倒有一多半是没钱的,不过年关时,父母给送点粮食表示感激。
日子越发潦倒。
这天下学后,裴先生回屋掀开米缸一看见底了,只愁着怎么煮点东西糊弄五脏神君,外头影子一晃,进来一人。
安燊儿从怀里掏出小半袋粗米,袖子里还有两个馒头、一只鸡腿,腰上挂着偷他爹的酒。
裴先生抄着手笑他:“也不怕回去挨打?”
安燊儿跟他欢好一场,自认为还有些仗义的胆量,梗着脖子道:“怕甚?他两腿一蹬那屋里头的东西还不都是我的?”
裴先生便笑着摇摇头不言语。
两人凑一处吃饱喝足,又玩弄一会,只觉得浮生闲日、有酒便醉,也颇自得。
可见先生也是不争气的。
临走前,安燊儿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来,恨得咬牙切齿道:“我那仇敌回来看他老子娘,要敢转悠你这里,好呆多赏他几板戒尺给我出气!”
裴先生眼里忽闪了道亮光,随即点点头,沉吟不语。
说起来安员外家不过略富足,安燊儿也不是大女干大恶的豪门少爷,怎么就有了仇敌?
原来,那一年安燊儿初结识裴先生不久,好上以后天天魂不守舍往学堂里窜,想着裴先生在前头教学生念书好生无趣,自己便在后头脱得光溜溜不知干些什么,可巧,学堂里有个稍大的野孩子叫韩二,出去撒尿时瞅见了叫嚷起来,惊动得乡里乡亲围观打趣一场,县太爷最恨这种事,听说后拖走安燊儿还关了两天。
罪名是:裸身,亵渎圣贤书。
韩二拜裴先生为师,行动举止以先生被标杆,发誓要当个书里那样清正的君子。他一心崇敬先生,瞧见有人在他屋里鬼鬼祟祟伤风败俗怎么不气恼?想着富裕人家难免骄纵孩儿不好惹,自己跑到几十里外跟人学了本事,混到衙门当个小捕头。
他走时,裴先生写了两个字赠送:“岳宗”。
等到再回来,韩岳宗已经是带刀的捕头,手底下常跟着两个小兄弟,一派威风。
隔天,裴先生起床瞅瞅屋檐下的鸟儿叫得欢畅,心情也不错,走到前头学堂里一瞧,韩岳宗已经候着多时。
“先生!”一年半载难得回趟家门,打心眼儿里敬重的先生须得来拜会拜会。
裴先生见他,眼里笑意更浓。
“岳宗来,家里坐。”
“哎!”
韩岳宗跟着到后头先生的房中喝茶,粗碗劣茶,就泡茶的水从竹林小溪里取得,滋味甘口。
这些年先生越发落魄了,不过书架上多了几本自己抄写的圣贤书,其他四壁空空,并无他物。
韩岳宗见状心头不忍,眼眶发红,攥着衣角低声道:“先生受苦了。”
裴先生不妨他这样,倒笑了:“你这几年也见些世面,为富的未必不仁,受难的未必无咎,怎么这道理还没看透?”
“但是先生免费教书,致家徒四壁书侵坐,岳宗实在不忍心……”
裴先生看他垂着脑袋模样可爱,心里略痒痒些,便忘了回答。
这韩岳宗不明所以,接着道:“前几日的事情我也听说了,那姓安的混蛋小子若还敢来欺负先生,我就告状县太爷拿了他!”
他当捕头的俸禄也不多,一半给了老子娘,另一半本打算留着娶媳妇,转念想想替裴先生还了租子钱。
“岳宗你这样,我怎么过意的去!”裴先生叹口气。
又说阵子话,韩捕头公务在身琐事繁杂,便回镇上了。
不久后,出了件大事。
祸害由头在安燊儿身上,他因吃惯了这家菜,难免动心想尝尝另一个锅里的,夜里跑到隔壁村俏寡妇那里敲门,两个人见面眉目一弄,便翻滚到床上了。
俏寡妇跟他好了几天想要些盘缠,无奈安燊儿心里认定裴先生才是自己相好的,凡事先来后到,不肯破费。那俏寡妇恼了,逢人便说他后头洞子大,叫人弄过,那人好像还是个不知廉耻的教书先生。
那时节正赶上收成不好,农家人心里有气没处撒,听见这桩事气愤不已,想那安燊儿好端端怎么会在学堂后头脱得光溜溜,原来是在等人面兽心的先生!
安员外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吊着安燊儿打了个半死,差人到竹林子前头专拣难听的字眼骂他。
聒噪几天,听课的孩儿“之乎者也”没学会,倒学会了几句不堪入耳的说辞。
裴先生窘得满脸通红,收拾了包袱趁天没亮就往镇子方向避风头去了。
秋里天凉,沿途上到处是萧瑟荒芜的景象,树枝上光秃秃连片绿色也没有。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有个落脚的地方也没了,裴先生心里苦笑啊,却又不觉得有甚错。
他本打算投奔镇上数面之交的朋友,再寻个教书的差事挣点糊口费,在闹市集上转悠两圈后,便夹着包袱上了条诺大的摆渡船,往河对岸而去。
船上另有几个经商模样的散客,彼此聊了几句也不投缘,裴先生便往船舱里瞄,他一瞄,里头有个人缩脑袋一躲,没躲过去,看见个正着。
过会,韩捕头慢腾腾挤出来,喊声:“先生。”
裴先生起初认为他不知道自己的事儿,还客客气气寒暄几句,等瞅着对方脸色不善,说十句有九句都心不在焉,便心里一沉。
船靠拢,裴先生摇晃着上岸,抬手喊告辞。
韩捕头略一犹豫问:“先生要去哪里?”
裴先生心道,我去投奔朋友,嘴里却说:“前头有个破庙,尚能遮风挡雨。”
韩岳宗鼻子都快歪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似在作斗争,良久,方绷着脸道:“先生要是不嫌弃,岳宗那里也能凑合,比破庙略好些。”
像是怕对方面上不好过,又换了诚恳的面色叹,“正好岳宗也有些事想请教先生。”
裴先生本不愿寄人篱下看人脸色,无奈对方诚恳异常,点点头,拎着包袱跟着去了。
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利落,养着两盆冬青。
衙门的太爷素来喜欢韩岳宗勤奋踏实,特意还让人添置了几样家具给他用,大眼瞧上去像模像样一个殷实之家。
韩岳宗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先生,他则住到厨房旁边的小屋,一日三餐准时回家做饭,偶尔夜里还拎回一壶酒,跟先生略聊两句。
裴先生心想,这是先君子后小人啊,暴风雨在后头。
果然,几天后恰逢冬至,厅堂里端上热腾腾的饺子和老酒,两人吃了几分饱,借着酒意韩岳宗开口了:“先生,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句话可对?”
裴先生苦笑:“这几个字原不错。”
韩岳宗满意点点头,忽而兴致很高地想举荐他到镇上张大户家里教书,张家两个孩童课业量不算大,薪水倒还好。
他不知道的是,张大户恰巧便是与裴先生有过数面交情的朋友,第二天裴先生一到,张大户颇为高兴,又敬他上过科举考场是个人才,劝他搬到自己府上好照应。
裴先生推说不便,自己另有住处。
赶头个月领钱到手,巴巴地跑到旧书摊上买了几本回来翻看,又给韩岳宗新添了件新衣裳,心里又欢喜又踏实。
他隐约觉得,这就算是过日子了。
第8章:坏先生(下)
年关临近时镇上不太平,韩岳宗常常带着兄弟们夜巡甚晚才回来,前头楼门一响动,里屋便传来一声关切:
“岳宗回来了?”
韩捕头忙道:“哎!回来了!”诧异这先生怎睡得这么晚,可别是又动不堪的氵壬念。
按照他的思路,便是想想也算伤风败俗。
走到窗户下面听一会,没什么动静,又对自己的举动羞愧不已,心道,先生一片关怀,反倒错怪他。
他却没想错,裴先生惦记他急得像什么一样,只恨没有能献殷勤的机会。
这天辰时照常去张大户家教课,走到街上见人心惶惶、流言四起,打听之下原来是朝廷打仗要征兵,但凡一家有两个壮男丁的,必须得抓走一个。又听说这次边疆打得厉害,抓走的人就别想着回来。
裴先生莫名一阵心惊肉跳,跑到衙门口团团转。
可巧韩岳宗亲押一名江洋大盗回来,瞧见是他,忙示意他稍等,等交完犯人出来,两个人到旁边的小摊贩上要了两碗虾皮馄饨喝。
裴先生因问征兵一事。
韩岳宗皱眉,点点头道:“确实是上头亲派下的任务,县太爷为这事愁坏了,到月底倘若在不按数交足人头,只怕……”
他在担心差事能否完成。
裴先生一听反而放心了,心道是啊,这韩岳宗一来是官差,二来家里又有老子娘要养,无论如何也抓不到他头上。
心里受了惊,晚上吃完饭便多陪韩岳宗坐了阵,赖到半夜不想走。
韩捕头白天跟江洋大盗斗智斗勇,晚上要应付满嘴机锋、不知所图的先生,早困得睁不开眼,聊着聊着便歪在椅子上睡着了。满脸倦容看得人心疼,又看得人心动,裴先生伸手在他脸上摸了摸,轻喊了声:“宗儿。”
韩岳宗猛睁开眼,抓住他手腕,满脸惊愕。
到这时裴先生也不愿演戏,摆了惯常使用的苦瓜脸道:“便是如此。”
一段时间相处,先生常有不对劲的言辞和眼神,韩岳宗还道自己多疑了,不料他竟亲口承认,痛心疾首道:“为什么?”
裴先生差点乐了,心道这事儿还须有个原因不成,瞧上眼就是瞧上眼呗。
嘴上却不能拿对付安燊儿的话跟他说,垂着脑袋先装了半晌,方低声叹道:“但凡人都有个喜好,我生来就图男色也实非得已。”
意思是天作怪,怨不得他。
韩岳宗脑袋“嗡”一声,心目中敬若神明的先生忽然开口“男色”长“男色”短,让他一时胸口被锤子砸了般难受。
好半晌,方憋出句:“你不是说过要改么?”
裴先生抬眼,似笑非笑道:“有错才改,我裴某一不偷二不抢,喜欢你便天天想着为你好,怕你吃不好穿不暖睡不踏实,何错之有?”
韩岳宗清清白白长到这个岁数,不想头一句“喜欢”不是从羞羞答答的新媳妇嘴里出来,而是眼前熟悉非常的授业先生,当下唬得瘫坐在椅子上,脸通红,粗着脖子不知道怎么接话。
只因是个厚道人,骂人的难听话一句不会。
最后还是裴先生觉得无趣,先回屋睡觉。
韩岳宗冲他背影痛声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裴先生身形一摇晃,嘲弄了句回敬他:“不过是教了几个字,我比你大不到几岁。”
这话不假,裴先生外表儒雅斯文,常常眼角带笑,怎么看也称得上一表人才、青年才俊。
窗棂纸被捅破,日子忽地变了滋味。
韩岳宗早出晚归,能避不见他就不见他,有时干脆就在衙门里值夜班凑合过一宿;遇到不得不跟裴先生打交道的时候,比如那天县太爷请几个当地有名望的人吃酒,张大户居然带了裴先生来,便含含糊糊称一声“先生”,每当这时对方势必要喊一句“宗儿”,像是在提醒令他跳脚的那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