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尘摇头,在桌下轻捏了单朗的手,意即此是宫宴,不要悄语私话,单朗反握住白尘的手,继续私语,“你太紧张了,你瞧凤步鸣那家伙轻松闲常的样,说他前几日还在天牢呆着都没人信……”
“他到底是国姓王爷,我能跟他比吗?”白尘偷眼环视,“哪位是庆王?”
“他从不参加节下的宫宴,不过罢宴后,皇上会去他那儿,十年都是如此。”
白尘点头,随即发觉上首有异样,微抬头一看,竟是皇上朝这边投来意味不明的眼光,白尘下意识从单朗身边挪开一点,动作很细微,但只是他以为,因为身边有不悦的气息生起,微微侧目一看,单朗果然一脸受伤兼愠怒。
白尘暗里长叹,不自在地稍微挪近一点,“还要多久才散席?”
“不知道。”单朗明显在赌气,白尘暗自苦笑,再次悄悄握了单朗的手,只是如此便让单朗眉头舒展,小狼哥哥真是容易满足的人啊!他却是贪心不足似饕餮,拥有了小狼哥哥的爱,还妄想有一个光明而安定的永久,人心不足蛇吞象,贪心,会遭恶报吧?
譬如罢宴后,皇上单独召见,可算恶报?
“草民白尘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抬起头来!”皇上踱到白尘身边,二指托起白尘的下巴,审视般看了片刻,轻笑道:“你若不为单朗所有,必能做到一方头牌,朕为帝之前的封地便在堋州,也曾乔装去过望春馆,彼时馆中有个叫雪玉的红牌,擅诗词歌赋,精于琴棋书画,你之花名也有一个雪字,却不知你擅长什么?”
“回皇上,草民愚昧卑贱,身无所长。”
“如此说来,你是徒有皮相?或是说,你凭此一点便占尽逍遥候?”
“草民惶恐。”
“你若当真惶恐就该自请离去,或以为仅凭昨日之事就能邀功请赏,要朕封你个夫人么?”
“草民不敢,昨日之事也是候爷信托而为,能替皇上稍释疑难,乃是草民之荣幸,不敢妄求封赏。”
“朕若一定要赏你呢?”皇上放开白尘,坐回榻椅上微微抬手,“起来吧!果如卫平所说,你聪明擅谋,应对得体,只是你之出身实在不堪,若依私情而论,朕该许予成全,可是逍遥候不仅是朕的得力臣子,朕还视他为子侄,今日宴中你也看见了,众多王侯身侧都是良人与坐,其间真正恩爱者寥寥无几,但是恩爱未必般配,你若成了逍遥候夫人,朕也会脸上无光,何况你曾混迹风月场中,所谓的恩爱不过露水情分,据朕所知,你在蜀州时便借酒示意惠王,继而得入静室与他单独相处,可见你并非贞于逍遥候一人,朕又怎会扶持一个心猿意马的逍遥候夫人?”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偏您是皇上,我半句驳言也不敢有,只是您不该小瞧了小狼哥哥。
“草民叩谢皇上教诲,只是候爷既是皇上的得力臣子,必定擅思敏行,若真会误于虚妄假相,甚至溺于露水之情,恐怕当不起得力臣子之名,所以应是皇上谬赞了,草民替候爷惶恐。”
“你看似怯弱,实则狂妄,否则怎敢反将了朕一军?明着替他推谢赞誉,暗里是说他眼光不错才会看上你,玩了一手漂亮的以矛攻盾,同时以退为进,势必要朕封赏于你,白尘,你果然工于心计,城府颇深,此非女支馆生涯所能练就,朕倒有些好奇了,怎生经历才能让一个十六少年如此老成?”
皇上再次踱到白尘身边,语气虽隐含笑意,却有寒气倾泻而出,从上至下将白尘罩于死灵般的阴寒之中——皇上不是好奇他的经历,而是疑心他的身世。
“回皇上,草民过往所历实在卑俗,不敢御前漫言,有辱圣听。”
“你祖籍何处?”
很突兀的问题,但是不能迟疑,“回皇上,草民祖籍丰州。”
“因何流亡他乡?”
“回皇上……”
“直说便是!”
“是。”白尘略略迟疑道:“自草民记事以来,便是随父四处谋生……”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易英成。”
白尘声音哽咽,言毕已然含泪,却听顶上一声冷笑,“你父姓易,你却姓白,难道你不是易姓子孙?”
“回皇上,家父是为祭念之故,才让草民随了母姓。”
“如此也罢,朕还想着能从你的祖历上寻点由头,但是丰州不曾有过易姓的出息子弟,因此是你祖上少了功德,不是朕不予荣耀,否则还能追表一二,以此掩过你的不堪,于今看来,你最多只能做单朗的妾,但你自愿脱出的话,朕会助你在京城开店营生,据朕所知,你想做女支馆红牌,与其夜夜付身他人,不如自主做老板,如此便不惧色衰遭弃,也能雅客一般受宠于单朗,来日缘尽情淡,你也有营生傍所,不至于晚景凄凉,此是你昨日那番作为的功赏,不必叩谢了,领恩即可。”
“谢皇上,草民愿在京城开店营生,只是不想开女支馆……”
“你只能开女支馆!”
“如此,请恕草民不能领赏,愿做候爷名下男宠一名,无有任何名分,来日遭弃也无悔,不然便只求一死……”
“你威胁朕?”皇上捏起白尘的下巴,怒气伴着冷光直直地刺进白尘眼里,没有收到应有的惶恐,只看到一双含泪的丹凤眼里隐着类似同情的悲哀……
“你想死么?”皇上甩手的同时也甩出一记耳光。
白尘歪倒一边,却很快俯首拜道:“皇上息怒,草民不想死,但也不想皇上烦难于臣子的家事,草民虽不堪,却也懂得舍生取义,皇上济养天下,万民理当奉主唯恭,区区贱命本不能回报皇恩万分之一,但是一死能令皇上稍许宽怀,草民虽死犹荣,只是恳请皇上赐教周全死法,以免候爷误会草民是被皇上赐死,届时虽不会有碍君臣之仪,但是或许会损伤皇上所说的叔侄情分。”
皇上久不作声,半晌才挥了挥手,“下去吧!何时死,怎么死,朕会着人告知,在此之前,你都必须居留京城,不许在单朗公干时纠缠随行,退下吧!”
“是。”白尘跪礼退了出去,在门边碰上了嘉义候,昨日只是匆匆见礼便回避,此时正面碰上倒有些莫名的愧意,这人误于表相而单恋朱氏,最终却被他揭出真面,虽是义行,未尝不是伤人之举。
白尘依旧匆匆行礼便要走,却听嘉义候低声说了一个谢谢,白尘顿住,又见嘉义候目光柔和而诚挚,白尘顿觉释怀,点头致意而去。
回到府宅后,白尘先去瞧了林霄,然后才回了自己的房间,单朗已净身出来,一面递着擦头发的帕子,一面笑问皇上都说了些什么。
白尘久不答话,替单朗擦干头发后才蜷进单朗怀里,勾住单朗的脖子不停索吻,单朗先时热烈回应,然后才觉不对劲,“怎么了,感觉你突然好爱我的样子?”
“我本来就爱你!”白尘小嗔一眼,随即轻叹,“我觉得皇上很可怜,他不过三十四五吧?鬓间却有银丝一二,眼底更有寂寥无数,心上有人,却不得那人全心,亦如你只一心爱我,我却尚有他念,皇上说我心猿意马竟是真的,只是此意非彼意,我予你的爱并不纯粹,因为我不是那种单纯为爱而活的人,林霄是,你也是,其实皇上也是,你们都会为了心中所爱付诸一切,我则是有所保留,不然我该如你曾经所说,跟皇上坦白一切,而后或死或逃皆是为爱所为,但我做不到那般纯粹,鱼和熊掌都想要,最后怕是两者皆失……”
“不会的,不管怎样,你始终有我,还有不管皇上跟你说了什么,你都只能听我的,当然我不会怂恿你蛮干,只是他肯定说了很多难听甚至动摇你的话,但是如你所说,他真的有点可怜,长年独守宫城,偶尔私会心上人竟似偷情一般,时日久了,怕是有些见不得他人恩爱和谐,性子终是有些扭曲了吧?咱们体谅他一些也未尝不可!”
单朗说着就笑,轻摩白尘的肩背,“你不知道,他原是宽和至温情的人,酷似卫平的与人为善,跟他相处的人莫不觉得如沐春风,四年才开始变得有些怪异,比较直接的联系是,那一年,我埋了金蒙王孙,他好像比我还伤心似的!”
单朗哈哈笑侃,白尘心头闪过一丝疑窦,“你知不知道庆王回绝皇上的真实原因?”
“你也察觉了?”单朗把白尘抱到床上,“我们边做边说吧!”
“不要!”白尘双手推拒,“今晚要守岁,不能做那事,或是一定要做那事,你才愿意跟我在一起?”
“当然不是,只是怕你无聊嘛!”单朗讪笑,搬些果点在熏笼边,除去白尘的外衫,把小小的人儿拥在怀里,“我们就这么说话到天明,除了闲聊他人的麻烦事,还可以交流一下那种事的心得体会……”
“这个就免了!”白尘微红了脸,懒散而舒服地偎在单朗怀里,张嘴接住单朗喂来的花生,继续之前的疑问,“你查到庆王回绝皇上的真实原因了,对吧?”
“不能算查到,只是一些零散线索的拼凑,本来早就想告诉你,又怕你听了难过……”
“你不快点说出来我才难过!”
“小猴急!”单朗亲亲白尘,正色道:“当年灭金蒙时,皇上密令追兵缉拿你父王,本意是想拿你父王代替你爷爷,好叫庆王得报先仇,但他并未问过庆王的意思,其实庆王不好父债子偿这一口吧?这是我瞎猜的,比较有把握的只有一点,比之先仇,庆王更在意旧恩未报,他曾受过一人的活命之恩,后来那人因得罪权贵而逃亡异国,并且做了异国大王子府上的管家。”
单朗说到此处便顿住,白尘已经呆滞,“你……你是说……带着我逃亡的管家其实是庆王早年的恩人?”
“不是我说,而是我查到的确切线索,原本有两个可疑人选,一个叫易英成,一个叫洛英成,两人的祖籍都在丰州,而且是少为人知的好友,也都在十四年前远走他乡,庆王只知他的恩人叫英成,不知具体姓氏,后来大概查到恩人姓洛,也查知恩人做了金蒙大王子的管家,却在金蒙亡国时被皇上的追兵缉杀至生死不明,如此便令他报恩无门,但又不能因此怪怨皇上,毕竟皇上也是好心办了坏事。”
白尘点头,“我就猜到皇上肯定做了不自知的错事,庆王是不想皇上负疚才不道明实情,可他不知道管家当时没死,而是带着我逃亡了吗?”
“大概知道吧!否则不会关注我寻找金蒙王孙的事,他是想顺便查知恩人的下落,皇上则以为他关注的重点是仇人之孙,所以我埋了金蒙王孙那年,皇上才会懊恼至变了性情,庆王也懊恼得大病一场,只是两人气的不是同一件事,可见缺乏交流的后果有多严重?咱们不要学他们,啥事都要及时交流才能无碍实事,譬如你喜欢我从前面来还是后面?”
白尘原本满心郁闷,此时却哭笑不得,“我喜欢压着你来,你干吗?”
单朗恍悟,“原来你喜欢我从下面把你往上顶……”
“不是!你干什……不……不要……”
由得你才怪!你不要才怪!不把你做到睡着,你就可着劲的劳心费神,不知道我会心疼吗?我想要你做个快乐的小孩啊!
已经很久了,没让你真正的开怀一次,我很惭愧……
大匪道会做得比我好吧?我很嫉妒……
第53章
大年初一,白尘几乎睡过一个白天,初二便在林霄屋里呆了小半天,晚饭亲自做了精致粥食交由卫大哥喂给林霄,翌日初三,经不住单朗再三邀约,一起去济善堂玩了一天。
初四一早,单朗接到密旨,即时便要出远门,白尘却不能陪同随行,除了皇上那日的交待,还因为林霄的情况并没多少好转,不为这个的话,单朗才不管皇上说过什么,一定会强行带上白尘,如今只能独自出行。
送走单朗后,白尘顺道买了些辅粥食材,林霄吃别的都会吐,甚至玉姨做的点心也没提起他的胃口,倒是前日的粥吃得好些,所以药材补品一类的都佐在粥里吧,希望他快些好起来,快些象从前那般傻语憨笑,那样的林霄才是他高兴结交的朋友,甚或是活得比较鲜动的另一个他。
“白公子一个人来吗?”
白尘点一下头,不想跟嘉义候过多接触,这人深受皇上看顾,近之生嫌,远之不敬,若即若离是最佳尺度。
“白公子能否慢些?”嘉义候追上来,“我正要去府上探望林公子,又怕府上不欢迎,因此想请白公子引领一下。”
“候爷言重了,草民不过客居而已,能替候爷领路是草民的荣幸,候爷请。”
白尘略退后一步,谁知嘉义候执意并肩而行,白尘只得恭敬从命,走不多远就听嘉义候自语一般轻叹,“她虽作了恶事,现今已伏法入狱,皇上决意重判,上元节后便会下旨刑部,我那日想替她求情,皇上却不准我提谈,我想……”
“候爷想如何都是候爷的事,不用告知草民。”白尘表面恭敬,心下恨恨,你想替朱氏求情,我还想求老天时光倒流呢!不准林霄去买糖人就啥事都没了,你为坏人跟皇上求情,我又该求谁去?求他把我爱笑爱闹的朋友还回来!
白尘几乎脸色发青,嘉义候则是一脸尴尬,“我也知道林公子是你的好朋友,他遭了那般恶事,我也是……”
“请不要说了好吗?”白尘停下脚步,异常沉肃地看着嘉义候,“您该知道那日为何请您旁听,若非圣意使然,单朗也不敢任意行事,一切不过是为了让您识清真相,绝非我们蓄意谋算她人,因此您没必要屈尊前往林霄处,他到今日还未开口说过一个字,您若执意为朱氏去逼他以德报怨,无异逼他疾走绝境,他虽无家人替他伤心,但他有朋友,草民尝闻候爷宽厚仁德,因此恳求候爷体恤容情,不要让他的朋友为之心碎了,草民在此叩谢候爷大恩!”
白尘俯首跪谢,嘉义候愣了一下才双手扶起,“我去探望他只是出于关心,另则就是想找你商量一下,那日你离去后,皇上虽颇有微词,但也夸赞单朗好眼光,实则是夸你,皇上还说若非你是那般出身,他倒乐意由你拴住单朗,连皇上都觉得你聪颖识体,所以我才希望你帮我想个法子……”
“候爷错眼垂青,草民却不堪一用,况且候爷也知道林霄是草民的好朋友,草民怎会背叛朋友去替仇人谋划?候爷那日也应该从朱氏口中得知,草民只望她生不如死,皇上决意重判,草民只会觉得痛快,因此还请候爷另谋良算,草民告退了!”
白尘叩礼而去,谁知行不多远就听嘉义候追来了,气得他想亮刀杀人,可惜只能逃命般加快步伐,耳聋般不理嘉义候的呼声,原以为他那般尊贵身份的人不会在街上奔喊多久,谁知跟个索命鬼似的,一直追到府宅门口仍在白公子白公子的喊。
白尘气极,你不觉得丢人也罢,只怕皇上又要诬赖我了,如同赖我骗了惠王去静室独处一般,很快又要赖我怎么示意你了,惹得你满街追着我跑,可不是么?单朗已经出远门了,我不抓紧时机心猿意马怎么行?做过小倌的人要是懂得检点就不符合大众观点了,对吧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