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又能怎么办?”一阵沉默后,红披风的男人走过来,站在满脸悲哀的孩子面前,双手轻轻伸出,撑在他两旁的桌沿上,“它来得毫无预兆,防不胜防。”
“……你担心什么呢,哥?”扎利恩再次戴上冰王冠,偏头看着男人,“你是最不用担心的。”
“不要如此高估我,查理。”
“……”蓝衣孩子把头偏向另一边,思忖着他这句话里的意思,“……那你告诉我,我们兄弟之间的感情对你来说有多重?什么变了?当年是什么变了,现在又是什么变了?”
不知是不是太过伤感,扎利恩毫无顾虑地将问题问了出来。这一次和躺在普兰提草丛中时完全不一样,他丝毫不害怕。
克里冈盯着那顶白色王冠,对于失控的不安再次浮现。
“……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对我而言这是最重要的事。”扎利恩将手伸向身子,扯起一截,交叉的誓痕发出浅浅的光,“我也不想用这个一时起意的胡言乱语来逼迫你一辈子,那么不严谨的要求,根本是个没有尽头的誓言,你明明知道的。”他沿着当年划上的顺序抚摸了一遍那两道短线,念出古老的语言,“我收回。”
誓痕消失了。
“现在你说吧,无论说什么都好,无论说什么我都信。”
克里冈看着自己恢复如初的手腕,反而变得沉默了。
“……说点什么吧,我好累,哥,猜谜语的游戏我玩得好累,捉迷藏的游戏我玩得也好累,来到狂欢节这儿根本就不像是只过了七天,这感觉简直就像过了七百年……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真的不习惯这样,也不喜欢这样……拜托……无论你说是因为什么,我都信,真的……”
克里冈望着黑眸,根本不知道如何说。
40.
他应该忍住的……他当时真的应该忍住的。现在的情形和逼问来得太快,像骨牌一样将他推向悬崖,进也不是,退也不可,这对他来说就是失控——他不能容忍的失控。他曾经无数次计算两人有没有可能彼此靠近,想着将来或许有一天真的可以……如果真的可以,他又要如可慢慢地将冰孩子拉到身边来。
可曾经想过的所有可能性里,没一个包含着扎利恩也爱着他这一假设,这种假设是他根本不敢想的。
扎利恩也爱着他吗……?那孩子自己肯定不知道,而他克里冈现今也云里雾里,但这个念头就像一把武器、一个陷阱,蛰伏在他脚步之前,让他如坐针毡不敢动弹!这个假设哪怕有万分之一是真的,他至今所作的一切都只会让两人走向泯灭……一旦扎利恩认清这份感情,后果将是灾难性的,这个孩子的面前从来只有两条路,不能进,就斩断。
……告诉他实话?不可以。谎言?……更不可以。
“……这个。”
克里冈从袍子里取出一个拇指指腹大小的玻璃球,里面装着天蓝色的淡水,水中隐隐浮现一点闪光,他对面前的孩子笑了笑,希望让他也开心点儿,“你要知道原因的话,是因为我从未想过你能唤出这个……”
看着那颗自以为遗失在遥远西方的晶体,扎利恩皱了皱眉。
“……你说这个……古代冰?”
“我的火焰只会带来伤害,你知道的,不是么?但如果从现在起你能使用古代冰,或许——仅仅是或许,我们之间的排斥就会有所改变。看着我,扎利恩……这就是我所想的。”
扎利恩摇摇头:“……你是说如果我没有变强,你还是会对我不理不睬么?”
“我说过,我是记挂你的,”克里冈轻抬了一下他的下巴。
“……这种事要重复多少次……?”
“重复?”
“就像末路之火的事一样,和我说一声真的有那么难么……?为什么那么难?我就这么不值得相信吗,哥?而且你做过的事没一件和记挂有关!你根本就不曾惦记过我!你也不知道我过得怎么样,在森林里做了什么!”
克里冈自己低了一下头,那些从冰孩子落户乱影森林时就蛰伏在乱影河道两旁的焰芽因为长得和鹅卵石太过相像,至今未被发现,他不可能讲出来;那些焰芽把冰孩子每一次到人类世界玩些什么、把加里费斯什么时候搬进乱影森林、把弗丽蒂兰每一次挑衅的情况、把野冰窑的冰镜即将展现双火婚约的情况如数上报,他也不可能讲出来。
……不信任感就像一根会生长的刺……
“听着,查理,我之所以……”
“你觉得我再怎么变强,也到不了这个程度,还不如不见,一了百了。”扎利恩拿过玻璃球,翻转着,喉咙不知堵了什么异物,“步入盛年后要产生新的能力很难,我知道的……我也不敢相信自己能召唤出了这个,毕竟它是唯一能抵挡黑火的冰之物!”
“……我不否认这点。”
“那你就这样把我放弃了吗,克里冈?……你觉得我永远无法和你抗衡,你就放弃我了吗?”无法将所有事情理顺的扎利恩只觉得心生悲凉,“……如果我永远无法召唤出这个——如果我永远召唤不出来!永远无法彻底抵抗你的黑火!我就永远无法和你像以前一样说话吗!?——这不公平……从你的黑火焰烧伤我的那刻起,直到这个鬼东西的出现,那是两百八十六年啊,哥哥!!你有没有想过——”
“——我差点杀死你!”男人抓住扎利恩的手,血契编织的抑制之网再次被看不见的力量拉扯,“你以为你只是晕过去了吗?晕过去?——这就是母亲对你说的?”
扎利恩眉头紧锁,呼吸因恐惧而变得急促。
“……你以为我们当时在哪儿?你觉得那么一点儿时间父亲就能赶得过来么?你根本不知道那一天我到底经历了什么。”克里冈将他用力扯向自己,他此刻脸上的表情扎利恩从未见过,“……我放弃你?我?放弃你!?——我不准你说这句话,扎利恩,我不允许你再说这句话。”
“……可事实就摆在那儿……”扎利恩想扯回自己的手,“事实就在那儿,克里冈!不是我不说,它就不存在的!!”
“你总要学着独当一面啊,我的查理……”
“你当时告诉我,我就不会学着去独当一面了吗?——你到底是有多么看不起我!以至于你宁可抛下我不闻不问,也不愿意跟我说一句实话!”
“——从小到大,一有点什么事你就会跑来找我,如果我们一如既往,这根本不会改变,也无从改变!”
“那只是可笑的习惯而已!我是什么?扶不上墙的烂泥么?对我严厉点,不可以吗!?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可我不行……是我的错,我不行。”克里冈将他的手指放在唇边,叹着气,“只要你来找我,无论什么,我都会替你做……”
扎利恩不说话了。他屏住了呼吸,心脏很疼,眼前兄长的脸突然间变得模糊起来。他似乎觉得对方的指尖也失去了热度,变得和自己的一样冰冷。他的心中堆满了委屈和不甘,每次兄长将这些负面情绪丢给他,总能找到理由让他不再追究,每每想到此,他都感到无比悲哀,就好像他那么多年的苦都白受了,兄长让他忘,他就得忘。
可他却无法责备眼前这个似乎更悲哀的人。克里冈的话语让他想起了十年前自己孤身一人时的无望,和被封印时的恐惧,那无望与恐惧在野冰窑时一直萦绕在旁,却从未真正将他击垮……现在回头想想,那是因为他心底一直知道,只要将求助带出去,无论何时,都会有人为自己赶来。
“……可是……哥……”
“这肉再放下去就不新鲜了,扎利恩大人不喜欢么。”
冒着被打飞的危险,停在两人上方的阿里斯闷声问。不过他询问的时候刻意注视着其他地方,这样主人的视线就没有那么刺眼。
还在忙碌的时候,身上的气压一变,火探长就知道那个冰孩子又要开始哭了——对不起!不忍!这次就算会被谴回克林火山,他也要打断这种令人无法忍受的事!主人要是再这样给他惯下去,他早晚会把克林火山给哭灭!又不是雌兽,也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公子,就不能好好磨砺一下吗!
而躲在拉雯身后一直看好戏的提尔狄见他这么一搅合,也慌忙回到岗位上,不让褐发男人发现自己在玩忽职守。
真正把两兄弟从奇怪的气氛中解救出来的不是阿里斯视死如归的打搅,而是力量抑制网的断裂——‘噼啪’一声,双方触电一样把互握的手抽开,果不其然,和之前一样裂开了条条伤口,正往外渗血。
扎利恩用力吸了口气,在疼痛的刺激下觉得清醒了点儿,悲伤也一丝一丝地融化了。
刚才兄长无意中提了一下黑火那天的情形……
黑火攀上自己臂膀的那天?说实话,他连一丝模糊或者模棱两可的记忆都没有,那一天都他来说太可怕了,他此刻不敢询问真相,而且兄长应该也不会明明白白地回答,光是听了个开头,自己就被吓得不轻,他还没做好准备知道那场噩梦的来龙去脉,两个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重谈。
“……你……你嫌自己身上的伤不够多吗……?”扎利恩擦去血迹,喃喃地说。他的眼眶还有些红,但好歹没哭出来,他说来到狂欢节这七天就像过了七百年可不是骗人的,虽然真的很快乐没错,但他每次安静下来都能发现自己心底总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就连借着狄尔摩诃丝之名真的哭了,这种冲动都不曾消。
如果老是哭,还真的很丢脸……难道小时候母亲太宠他了?不会啊,小时候哭得多了也是会被关起来的,怎么就没改掉……?
“不碍事。”克里冈直起身子,摊手让阿里斯把取来的药涂上。
蓝衣孩子点点头,看着手中漂亮的玩具。
他抬手摇了摇玻璃球,试着命令里面小小的白砂,那颗粒果然随着他的意愿左右漂移,反射出来的光芒有三四种颜色,特别好看。
“……对了,这东西你居然也留着?”
他有些不怀好意地咂了咂嘴,“……这可是从你那地儿取出来的!”
“说的是啊。”克里冈一点儿也没被唬住,“每次看到它,就想起你是怎么帮我取出来的。”
扎利恩立马收声。
半刻钟后,蓝衣青年声称自己会马上吃这顿美餐,没有受到任何惩罚的阿里斯便退回到队列中,他盯着提尔狄,后者慌张地躲避他的视线。
“你刚才是在偷听两位大人谈话吗,提尔狄。”
“这个……其实也没有啊,对吧?我在这儿准备新的药,他们离我那么近,我也没办法说完全不……”
“我警告你,提尔狄。”
“我只是……对吧……我只是……”
“他确实只是在捣药。”沉默的拉雯缓缓地说。
“你别想着掩护他,拉雯。”
“没有。”
“……那这次我信你。”阿里斯收回视线,继续回到自己的位置,指挥下属们将想要展示好感的魔兽们拦在山腰。
“……他每次这样审问我,都能把我吓出汗来……虽然我没有汗,对吧?”
点头。
“这药够碎了么?”
摇头。
“好吧!”
提尔狄认命地再次一头栽进药碗中,来回捣鼓。
轻轻抹匀掌上的药草,克里冈伸手拨了一下蓝布覆着的膝盖,怕再次造出伤口的扎利恩想都不想就把膝盖打开,却不曾想兄长就这样走近一步,站在他的两腿间。
不知道该怎么改变这个姿势的孩子慌张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三眼巨人,但他们是没有任何情商的生物,只把注意力专注在怎么将食物摆得漂亮上,中途有一次本应卡在中间的苹果滚滚了下去,好不容易叠起的金字塔就塌了,两个巨人直接疯掉,差点因互相指责对方而大打出手。
“头、头不疼吗?”还沉浸在哀伤情绪中的扎利恩连说话的声音都不敢抬高,脚也只能随着兄长越凑越近而张大,“别忘了塞尔佩恩特的毒还在你身体里呢……我、我觉得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受不了和我挨这么近……”
“没什么好操心的,”克里冈从桌子上拿回玻璃球,放回长袍里,完全无视面前人儿也想要那颗小小古代冰的表情,“倒是这几天忙着一堆没必要的事,没怎么过问你。休息得好吗。”
“嗨!你把我搁哪儿我都能睡。”
“有没有做梦?”
“那当然——”扎利恩微微张着嘴巴,迟疑片刻,“不过都是不怎么特别的梦。”
“白雪皑皑?”
“对!”
“银装素裹?”
“对!”
“又梦到母亲了么。”
“对——不,也不是……”
“修尔修拉?”
“……没、没有……”
“我?”
“——!!”扎利恩差点跳起来,“什——什么啊,为什么会有这种问题啊!?”
41.
“你说过曾经梦到过我,不是么。”
“曾经啦!那是曾经啦!!而且都是噩梦!”扎利恩把头转开,“你、你让开点,你让我头疼!”
“我伤成这样都还可以忍受。”
“那——那是——反正我——我就是身子弱,怎么样!”
“查理。”
“让开点!”
“别动,我问你问题呢。”
“问、问什么啊以前怎么不见你这么关心我!我告诉你——”
“你身上为什么会有加里费斯的味道。”
“我……嗯?”
扎利恩愣了一下,果然不动了,“嗯?你说这、这个?……这是早上啦,和他去了趟大王湖。回来的时候不就和你说了么?”
克里冈眯起眼睛。
“他不是娶了个西尔莎么,不好好生孩子,到处玩什么。”
“……我也纳闷呢,但他看起来就是闲得发慌。”扎利恩的心跳终于缓和了点儿,“不过他给我建议还是蛮受用的,他说如果那些家伙跑来问我关于末路之火的问题,我只要笑就行了,什么话都可以不说。一开始我以为他在耍我,不过想想他应该也没那个胆,他住在乱影森林,小命捏在我手中呢!所以我就试了一下,反正我原本也没想好应该怎么回答……嘛,总之,效果还挺好的,你真该看看那些魔怪们看我的眼神,和第一天绝对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