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晚间已静上许多,除了风声再听不见旁的,瞧这天色再有几天便该下雪了,届时京中定会再换上另一般景象。
“七哥。”
“我终究还是姓夏的。”
……
这一天虽有波折也算是平安过去,次日天未亮夏瑾便同夏佩林航林舸几人前往营中,自此开始了长达六年的军营生活。平素训练极累,一开始夜间若赶得及夏瑾总会回王府,不为别的,单是为着那不限量的吃食弄死都得赶回来,六年的时间,充分让夏瑾认识到了民以食为天这几个字的深刻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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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远王府在城外置备的庄子占地极广几乎占了整个山头,平日里人烟稀少,只有那几个同王妃交好的命妇常来此处玩耍,别的,便是三四天也见不着个人影。
当然,这是对庄外人而言。
夏瑾立在那曾经寸草不生,现今更是连地皮都被掀掉了一层的梅园之中,长叹口气。
谁能想到定远王竟敢大着胆子在天子脚下屯兵,还正好养在这座庄子里头?早前他刚入营中之时还只在城外驻扎的那二千精兵中厮混,待到定远王返回西北大营之后这二千精兵也并入禁卫军了。为着避嫌林航夏瑾都不再去那边,后来辗转数次才被弄进了这座庄子,自此之后才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做胆大包天——尼玛屯兵都屯到皇帝眼皮底下来了,而且一躲就是六年愣是没被发现,若非亲眼所见夏瑾决计不会相信这就是事实。
王妃同林航两人被留在了京中,林航起初还去学堂点个卯,可这几年越发懒了连个样子也不肯装直接泡在了庄子里。外头皆言他顽劣不成气候,皇帝自是乐见的,遂装模作样地训诫了几次也便放任自流。至于王妃,因着素来不喜京中习气一年之中总有大半时间都在庄子上泡着,是以虽然京中还有两个林家人,可王府却是常年空置的。
“你今儿个怎的又在此处偷懒?”
正当夏瑾看着梅园这块被靴子底掀了无数次的地皮出神之时,身后传来了一清朗少年声,夏瑾回头一瞧,却是笑着对来人道:
“骑射于我已无进益,练了练手便退出来,场地留给那些个正该学的岂不更好,没得在那儿占着惹人嫌。”
这六年来夏瑾的模样越长越开,却是比之前越发出众了些。小时候有些精致女气的面容如今揉进了少年郎特有的朝气和棱角,加之身量见长更是比此前夺目了些。自小便因面容似女子一般精细而苦恼的林航高兴了,在夏瑾这个发光体映衬下他松快了许多,为着这福利林航对夏瑾的态度也稍稍改观。两人一同生活了六年,红眼动手的次数不算少,却也没了初时那恨不得对方找个天气好的日子死一死的气场,多年磨合下来却也生了几分交情,这是一开始谁都预料不到的。
“骄兵必败,你得了那几次便宜便沾沾自喜,往后上了战场拿不动弓箭该如何是好。”
“我自来便没想过去那种地方游走,有这些本事供我在子侄面前炫耀便好,哪里就要去争那些虚的东西。”
林航极鄙视地看了夏瑾一眼,到底还是没有下手将人拖回校场。夏瑾于骑射上有天赋是真,可这辈子也用不上却也算大实话,除非夏瑾乐意为着林家上战场,否则这身本事最大的用处也就在向后辈子侄炫耀上了。
“你怎的也来此处偷懒,王妃若是瞧见了那双铁拳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哪里就如你这般不济,我这是特地来寻你。”
“何事?”
“宫宴。”
第八章:宫宴(一)
“宫宴与我何干,跑这儿来同我说这些是想炫耀还是怎的?”
“你这人真真不识好歹,我诚心叫着你一同去宫中见识,怎的到了你嘴里就变得如此不堪。”
“我可谢谢您了,宫中岂是我这代罪之身能进的?你是嫌我在此处浪费口粮要送我进去吃牢饭?这人怎的如此小气”
林航被夏瑾损得有些挂不住,好歹他也十七了,被一个不到十四岁的小孩儿如此戏弄面子上总说不过去的,想要找回场子却又觉着跟一个小孩儿计较有失身份,思量再三也只得强耐着性子继续同夏瑾说到:
“六年前你才多大?这么多年了还有谁能认出你,再者我在你心中难道就穷到连一个人的口粮都出不起的地步?”
夏瑾点头。
“你还真这样认定了!”
“除了亲爹亲娘给你的那些消用你还真就是连自己都养不活,我如今是靠着王爷王妃吃饭呢,同你没什么关系,别在这儿来攀交情。”
“夏瑾!”
林航在那边气得够呛,夏瑾却是不咸不淡地睨了他一眼慢悠悠地回道:
“何事?”
林航:……
逗了林航几句夏瑾也便住嘴了,关系再好彼此相处也得讲究个度,否则,力量悬殊之下吃亏的终究是自己。瞧这模样林航定是有事要托他帮忙,一时却又拉不下脸来求人,只得拐弯抹角地瞎扯。夏瑾揣着颗大叔心欺负了小孩儿一会儿也觉着脸热,多大人了还跟儿子一般大小的人较真儿,没得丢份子,是以夏瑾收了逗弄的心思正色问到:
“说罢,让我去宫中所为何事。”
林航瞥了夏瑾一眼寻摸着要吊吊他的胃口好找回场子,没成想夏瑾见他如此半句不说掉头就走,林航无奈只得拉着人好言好语哄回来——真是越活越回去,怎能跟个十三岁的小屁孩儿一般见识,没得丢份子。
所以说,这就是互相把对方看做晚辈怀着一颗纵容之心以极端诡异的平衡建立起来的友情么……
“也没多大个事儿,就是想要借你这百步穿杨的本事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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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宫宴是借着慧贵妃生辰所办,如此自然要设在她所住的湘妃殿。自大皇子被害之后失了儿子傍身的皇后声势渐弱,而慧贵妃膝下却养着如今年纪最长的二皇子,此消彼长之下慧贵妃近几年来在宫中地位日益拔高,若非皇后素有贤名皇帝一时找不着由头夺其印鉴,怕是现在掌宫大权已落入慧贵妃手中。
也就是说,慧贵妃现如今名义上还是皇帝的妾。
但凡是个妾,无论她再如何得宠,宫中势力再大,也没有资格为着她的生辰大宴群臣的。
所以……
“TMD你就打的这个主意!”
夏瑾将手里的东西一把摔倒林航脸上,林航本就心虚哪里还敢动怒,只得将东西接过老老实实摆在桌子上跟小媳妇一般凑到夏瑾面前讨好道:
“我这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此次宫宴只请了命妇并家中小姐,若是能光明正大地进去我哪里会来求你出手,你瞧,这不也是被逼的么。”
夏瑾气得恨不得将这货丢到油锅里头炸一炸,需得把脑子里的水都炸干了才准放出来。
“男的混不进去你就指着我穿女装混进去?这般好事儿你怎的不自个儿受用巴巴的找上我?哼,当真以为我寄人篱下便没脾气是么,我再没脾气也不可能连这性别也随您喜好改了罢,你这脑子里到底还有脑花儿么,成日里不学好尽想些歪的。”
“我这张脸京中还有不认识的?再说了——”
林航比了比两人的身高差,事实证明,十七岁少年和十三岁少年之间的相对高度……是不能戳穿的。
在身高上被俯视了的夏瑾气得一脚踩到林航脚背上,嫌不够解气又要蹦起来再跺一次,林航吓得直躲,一边躲还一边干嚎道:
“这是事实,你觉着就我这体型装女的有人信么,倒是你如今身形正好,若穿上裙子定无人能寻出破绽。我娘这些年来待你不薄,就当是为讨她亲儿子欢心你也好歹委屈委屈。”
“王妃确实待我不薄,被她这般揉搓法我硬生生的比别人厚上一大圈儿,浑身上下没有地方不肿的我能薄到哪儿去,你瞧我这身青紫,你好意思说待我不薄!”
说起这些年来过的苦日子夏瑾就满肚子酸水儿,王妃那不定期黑化综合症着实太严重了,起初在军中同她分开还好些,待到后来转到庄子上之后王妃那是瞅准机会毫不客气地近距离下爪,美其名曰趁着现在年纪小折腾个够本儿,将来折腾不动了也还能回味回味。
夏瑾斗不过王妃只得转而折腾王妃的亲儿子,这些年来没少给林航使绊子,起初林航还拼死反抗过几回,可等到夏瑾威胁王妃说不给折腾亲儿子就不让其折腾自己时,林航的苦日子就来了。
六年来,庄子里逐渐生成一条众人心中熟知的食物链——王妃掐夏瑾,夏瑾掐林航,夏瑾掐不动林航,王妃帮着夏瑾掐林航。
“那你到底要如何才能答应!”
夏瑾瞅了瞅桌上那青色的女裙勾了勾唇角,女干计得逞地对着林航道:
“你若告诉我到底何时凭借何种手段撤离京中,我便遂了你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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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宴前夕夏瑾跟林航两个窝在房里头奋力鼓捣装扮,这两人都不通脂粉忙活半天汗水都出了一桶弄到最后也是个媒婆脸,最终无奈只得去求助于王妃。夏瑾实在没有勇气将这事儿告诉张氏,遂也由着王妃那边将这丢脸的事情包办了,到底最终是跟着王妃进宫的,让她看见也不过早晚的事儿。
“呵呵呵,我儿端的好本事,竟能将瑾儿这张如花似玉的俏脸糟蹋到如此地步,果然是再好的脸也禁不住一把杀猪刀么。”
“王妃,瑾这张脸皮还是不够厚的,再如此打趣恕我不奉陪了。”
“这孩子真是,刚来那会儿多可爱,现如今怎的跟老头子似的瞧着让人生厌。”
“瑾不在此处惹您厌弃了,告辞。”
夏瑾言毕转身就走,王妃还没说什么呢林航却是抢先一步将人给拉了回来伺候佛爷一般伺候着,生怕惹了他不高兴撂挑子不干。
“不过就是一张弓,瞧你那点儿出息。”
王妃瞅着自己儿子直叹气,平日里机灵不管用啊,一遇到称心的武器便挪不动步子,往后这个弱点若是被人抓住稍加利用该如何是好,这愣小子怕是把全身衣裳赔进去也甘心。
真不知这性子随了谁。
“娘,你就当可怜可怜儿子吧,那张玄铁弓可是我寻了好些年都没寻着的,如今竟让一干妇人弄出来做游戏彩头,你可知孩儿这颗心,那是凉到西北大营去了!”
闻言王妃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招来夏瑾左右端详了眼身段儿,又看了看夏瑾那张被林航折腾得惨不忍睹的脸,皱了皱眉,终究还是将脑袋别过一边去。
“快些去将脸上的妆洗掉,你这是要吓死我么。”
夏瑾顶着一张鬼脸翻白眼儿,都看了老半天才想起这茬,王妃您这反射弧也有够长的。
洗干净之后的夏瑾登时顺眼很多,王妃拉着小孩儿看了半天,愣是将之前那鬼里鬼气的脸从脑子里挤出去才罢休,如此之后才腾出眼睛挑剔地看了一眼林航不知从哪儿寻摸来的一身青色衣裳,左右看完后,跟夏瑾做了一件同样的事——
一把把东西摔到他脸上。
“娘,你是我亲娘,再这样我真的要去问父王到底把我亲娘藏哪儿去了!”
“个兔崽子,欠收拾欠到你这份儿上也不是一般人能干出来的,你瞧瞧你自个儿都选的是什么东西!”
“不过就是去宫里走一遭,哪里要讲究这许多,穿那么精细作甚!”
“糊涂东西,这已是入冬年月,你弄了这身儿春装来是要闹哪门子笑话!”
闻言林航傻愣愣地抠了抠脑袋,瞅着亲娘嘿嘿嘿笑了几声后又腆着脸去跟亲娘套近乎。
“娘,你那儿还有没有年轻时的衣裳,借一套与他穿罢,您瞧,这不一时半会儿也没地儿寻去么。”
“我不在京中长住,年轻时的衣裳便是有哪里就能放在此处!”
王妃又将那身春衫拿过来往林航脸上丢了一次,仍旧不解气地道:
“倒是有一件骑装,因着着实喜欢才一直带在身边,许久不曾穿过了,如今却是能借这机会从箱底拿出来见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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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瑾被这母子二人折腾了大半宿,最终换好衣服出来之时整个人感觉都不好了,这张脸,这个脑袋,如果能够同人换一换的话他一定会感动到哭的。
帘子撩开之时母子二人都极为期待地往那边望去,毕竟是合伙……毕竟是合力弄了半天才弄出来的,怎么着也得赚个眼福不是。珠帘撞击着,前后晃荡了好些时候才重回原位。烛火晃动了两下,却是有只蛾子不惜命地撞了进去,就此白白赔进一条性命。
红色小褂缀着狐毛边儿,样式再普通不过的短襟,踏上简洁无甚修饰的翻皮短靴,干练,利落,以及……让人挪不开眼。
不得不说,夏瑾生了一张好脸。
十三岁正是雌雄莫辩的年纪,再加上这番刻意的打扮夏瑾那本就精致的面庞硬生生给弄成了倾国倾城的女儿模样,只眉宇间的男儿英气到底是未掩盖住的,却也为那张脸添了些别样风情。
“好漂亮的孩子……”
王妃愣着脱口唤了一声,随后似是突然反应过来一般尖叫着扑过去一把将夏瑾捞到怀里半点怜惜也无地使劲揉捏,直让那张美得不似真人儿的脸活生生变形了也不干休,只管一边叫着一边揉着,状似癫狂。
一旁的林航瞅着夏瑾那乌黑的辫子出神,老半天了脑子里才闪过一个念头。
亲娘说他五岁时曾定下过夏瑾做媳妇。
如今看来,也未必全是空穴来风。
第九章:宫宴(二)
太阳快下山之时夏瑾便同王妃乘车启程去宫里了,入宫需步行,待到夏瑾下车之时宫门外头已经停了十好几辆马车,有的似他们两人一般刚从车上下来,而有的看样子已经进去了好些时候,只留着一两个小厮丫鬟并车夫在一旁等着。下人身上总不能穿皮裘的,普通的棉布袄子又不御寒,眼见着天儿冷得快结冰凌子了也不敢离开原地去烤烤火,只得手和脖子都缩到了衣服里,连脑袋也恨不得一同缩进去。
“地上开始凝霜了,下脚慢着些。”
夏瑾下车之后转身撩开帘子的一阕扶王妃下来,两人今儿个都穿的红色,只为避讳慧贵妃妾的身份未着正红,只是浅浅的带上一点罢了,不艳丽,却也喜庆,像是给人庆生的。
“你初次入宫这些个规矩定是记不全的,一会儿只管看我如何做,切记莫要冲撞了里头的贵人。”
王妃似模似样地嘱咐着,只是夏瑾觉得这些话跟在说她自己一般,事实上相比夏瑾而言王妃才更像是会出乱子的那个。
湘妃殿是一早便布置好了的,为着今儿个的热闹特意将宴席摆在了冷香苑,不过是想着一边赏梅一边吃喝嬉闹罢了。要说皇帝的妃子摆个生辰宴也无甚稀奇,哪怕这妃子再得宠又能在宴席上折腾出什么花样来?不过是趁着今次西蛮那边的公主来此出使,叫着一同热闹以示和好诚意罢了。
夏瑾瞧了瞧身旁的王妃,后者依旧笑得那般漫不经心,面上瞧不出半分异色。
谁都知道定远王是西蛮的克星,这种场合让定远王妃和西蛮公主凑在一处,那皇帝的心眼儿可真不是一般的坏啊。
夏瑾等着王妃吃瘪,又觉得到底自己同王妃是一族的被这些个外域蛮子欺负了去总不好,思来想去最终只是盯着王妃嘿嘿嘿了几声,看得王妃满头黑线。
“你这是指着我在那小姑娘手底下吃亏好借机报仇?”
“哪儿能啊,王妃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些年来对您的这份儿心,此心至诚,天地可鉴,日月可表啊。”
“鬼灵精,这要让我丈夫听见了多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