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蕙妃,皇上给她举办了一场史无前例的丧葬,丧仪甚至超过了贵妃,达到了皇贵妃的地步,让蕙妃在死后也极尽哀荣。
自太子被废以后,众大臣纷纷上书请皇上再新立储君,朝上多半大臣都主立五皇子为东宫太子。而皇上看样子却并无再立储君的意思。这可急坏了朝中的一干忠臣,劝立国本的奏章上是更是勤快又情真意切了,可皇上依旧是无动于衷。唯有五皇子还是每日正常上朝下朝,规行矩步,看不出丝毫急迫疑虑的情绪来,仿佛这件事与他毫不相干的一样。
第二十四章:平步
那天,亦岚独自一人在母妃原先所住寝殿外的梅园漫步着。自母妃薨逝之后,这里便再没有哪个嫔妃居住了。亦岚每月都会派人来这清扫下内殿,打理打理园中这些梅树,此地才不至于荒芜,甚至内殿的摆设都如母妃去世前的原样保留了下来。
当年母妃的死和皇后有关,今日也终于得以为母妃报仇了。亦岚清楚的记得,母妃是三年前的十二月初九病逝的,临终前曾叮嘱他要好好照顾亦瑾,对皇位也拼力一试。如今,太子已被废黜,朝中再无人可以与他匹敌。虽然父皇迟迟未立他为太子,但亦岚也知道自己继承大统是迟早的事。亦瑾他一直在尽力照拂着。至于他自己,也找到了一个可以与他厮守终生的爱人。若母妃在天有灵,也定可安息了吧?……
亦岚边沉思着这些,边在梅园漫步着,并未注意到前方已有一个人已悄然出现在了他面前。亦岚发现他的时候,不禁惊异得怔了半晌,后才请安道:“儿臣参见父皇万安。”
前方走着的那人正是皇上,他身边却并没有贴身太监跟着。皇上抬眼看向亦岚,没有多言,而是走过去将他扶起,缓缓开口道:“亦岚,你起来。今日我只是父,不是皇。”
亦岚没想到父皇竟用了“我”,而不是“朕”;也只是走过来扶起自己,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身份说着“平身”,皇上只以父亲的身份与自己说话,这还真是头一遭。亦岚略微的失神过后,还是谨慎道:“皇上与儿臣先是君臣,后是父子。君臣纲常,儿臣并不敢轻易僭越。”
皇上苦苦笑了一下,“君臣纲常?不就是它隔断了帝王家父子的情谊吗?权力,就那么让人爱到极致,欲罢不能吗?连身边最亲近的妻子儿子都要算计着……孤家寡人,果然是孤家寡人……”皇上叹息着感慨道,又继续道:“亦岚,今日你只把我看做父亲可好?我们父子俩谈谈心吧。父亲……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亦岚鲜少见父皇如此失魂无奈的样子,竟不可置否的点了下头,“父亲想说什么,儿子洗耳恭听便是了。”
接下来的近两个时辰里,皇上与亦岚谈了许多,如贵妃,亦瑾亦珺,皇后太子……甚至皇上还告诉了亦岚不少为君之道。到最后的时候,皇上认真地问了亦岚一句,到底想不想做皇帝?亦岚没有回答,只虔诚道了一句:“父皇不给的东西,儿子不会主动去抢。”
皇上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似有深意地看了亦岚一眼道:“父皇迟迟不立你为东宫太子,只是怕有女干臣小人要害你。其实,这位子,父皇迟早会留给你的。”皇上说罢,便转身默默离开了梅园,留亦岚一人微怔着站在原地。
亦岚回到岚凌殿后,入目便是一大堆几乎堆满了正殿的珍宝赏赐,随便问了一个宫女才知道这些赏赐是怎么回事。原来是那日夜里沐言射了那刺客一箭,救驾有功,皇上特地赏给沐言的。除此之外,还封了他为忠宁侯,赐侯爷府一所。亦岚听罢微微一笑。转入了内殿,不料沐言却坐在案前,双手托腮满面愁云。
亦岚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对他笑道:“怎么愁眉苦脸的?父皇封赏了这么多,该高兴些才是。”
沐言方才一直愣愣地想事情,并未注意到亦岚已进来了,如今才回过神来,脸上却是阴云不散:“其实银子吗,无非是够用就行了。皇上赏了这么多,倒是浪费了……”
亦岚略微皱了皱眉:“这话可不能乱讲,皇上亲赏的东西,岂有不收之理?”
“我知道的,刚才已经领旨谢恩了。”沐言道,又转过身来面对着亦岚,“可是那一箭我只是举手之劳,无功不受禄,我还没有想平步青云的念头呢。皇上就又是封侯,又是赐侯爷府的。王侯本是外臣,岂有长久住在宫中的道理?”
亦岚这才明白,原来他愁眉苦脸的是因为这个。于是不禁笑道:“怎么?舍不得我?”
沐言听了,面上浮现出了一抹红晕,“不是,当然不是了。我是一时住不惯别的地方而已。”
“撒谎。”亦岚用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脑袋笑道。
沐言轻叹了口气:“我都要搬走了,你还有心思开我玩笑。”
“好了。你若还想住宫里,我去跟父皇说一声就是了。何至于这样愁眉苦脸?”
沐言听他这么一说,倒是安心了些,可还忍不住问了一句:“皇上能答应吗?毕竟皇家祖制在此……”
“放心,父皇不会计较这些的。只是以后你更要多加小心了,侯爷虽只是个封号,没有封地也没有兵权,但总不比从前贴身侍从的身份了。总也算是王侯贵胄,此后万事一定多加小心。”亦岚叮嘱道。
沐言点了点头,隔了片刻,才再次开口:“对了,那天夜里我也只是射了那刺客一箭,其实主要功劳还是在你。那,皇上为何不给你些封赏?”
亦岚笑了笑,沉思了一会儿后对沐言道:“我带你去见个人吧。”
“嗯?是谁啊?”
“去了你就知道了。”
就这样,他带着沐言先是穿过了一大片梅林,后才进了一所空无一人的宫殿。那殿内的摆设很是简易朴素,却十分整洁。沐言望着这不大不小的宫殿,不禁疑惑道:“你要带我见的人,在这殿里吗?”
亦岚没有多言,而是走向了旁边那个半旧的柜子,从中取出了一个木质的长方形木盒。他打开木盒,极轻柔小心地取出了盒内的东西——那是一幅裱在卷轴上的画。亦岚小心地将卷轴展开,画上是一个香腮如雪的美丽女子。她的妆容淡淡的,身上穿的衣服朴素中又不失典雅。她淡淡的笑容中透着慈祥与柔和,眉眼处竟有几分像亦岚。
沐言凑上去看那张画,“这是?——”
“这是我母妃,这所宫殿是她生前一直住着的。母妃一向不喜华而不实的东西,所以这殿里的陈设就朴素了些。”亦岚边说着,边将那画像挂了起来。又对着画像跪了下去,认真的拜了拜后,将三炷香插到画像前的香炉内,而后定定立在画像前:“母妃,今日是皇后处斩的日子,亦岚终于给您报仇了。”
“报仇?当年如妃娘娘病逝时,皇后不正在册封大典上吗?”沐言随口问道,话一出口才觉不妥,可惜为时已晚。
亦岚倒是并未介怀,仍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墙上的画像,“当年我母妃本已病危,要是那时能有个御医来诊治一下,或许还可挽回母妃一条性命。可当时却是一个御医也不敢来,我后来觉得此事蹊跷就去查了一下。竟是皇后放出懿旨,说哪位御医敢来给我母妃医治,则杀无赦。更何况,十余年前我母妃失宠,也是因为皇后在父皇面前尽进馋言的缘故。”亦岚说到此处,已缓缓闭上了双眼:“当时我不过一失势皇子,也是无法帮上母妃一星半点……”
沐言听罢,沉默了片刻后道:“对不起了。我不知道这些事……我不该问你这些惹你伤心的。”
亦岚这时回过神来,对沐言温言道:“不用对不起。过去的三年里这些事我从来就没忘过。不过如今母妃的仇已报了,终于是慰了母妃在天之灵。”说罢,他又牵过沐言的手,再次对那画像跪下:“母妃,这是父皇刚封的忠宁侯,儿臣今日带他来见您了。他生性天真善良,半分心计也无,在皇宫里能有这样一个纯真安宁的存在实属不易。虽然同为男子,但儿臣……心已钟情于他,他对儿臣也早有情意。儿臣不孝,但……还愿母妃成全我们。”
沐言听到此处已是惊诧万分,不禁心有所触,万分感慨。他知道,自己终究是无法给亦岚一个孩子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寻常百姓家尚且如此,何况亦岚又生在皇家,也许还会是未来的皇帝。堂堂皇子却喜欢一个男子,传出去要遭世人唾骂的……却没想到,亦岚竟有这个勇气在他母妃面前承认,并恳求成全。想到此处,沐言泪水终于抑制不住,滴滴落在地砖上。是感动,更是坚持。纵使千人阻挠,万人唾骂,他都甘愿全然接受——只要他还可以与他在一处。
沐言反握住亦岚的手,对着那画像深深叩了个头:“如妃娘娘,我知道同性相爱本不是男女伦常。可我……诚心想与他在一处。若真有那么一天,亦岚陷入水火之中,我弃了全部也定会护他周全,不让他受任何伤害……所以现在,还求您能够成全。”
亦岚见他落泪,顿时有些慌了,赶忙替他拭泪。温言道:“母妃性情宽厚贤德,定会成全我们。”
第二十五章:绥猷
当今圣上奕熙皇帝在位四十余年一向没得过什么大病,而自蕙妃薨逝之后,皇上便终日郁郁寡欢,龙体每况愈下,病得几乎连早朝都上不了。太医们倒是尽心医治,可医的人毕竟是皇上,没有太医敢冒这个风险去赌一把。若皇上在他们医治后驾崩了,太后定会取了他们性命殉葬的。众太医战战兢兢,并不敢用过于烈性的药材去治,只有用药性温和的药调理着,所以皇上的病也一直这样拖着不见起色。
皇上的病就这样拖了三个月,三月后的一天,皇上的精神却显得出奇的好,已能勉强说话了,众人皆知这是回光返照。也许是皇上知道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于是那日召集了所有的重臣前来。皇上此刻恹恹卧在龙榻上,太后守在床边,亦岚也在龙榻前默然侍候着皇上,底下大臣、太医密密麻麻跪满了整个未央宫。
皇上微弱的抬了下手,在旁边的亦岚立刻就发觉了,“父皇可有什么事要吩咐?”
皇上略微抬眼看了眼跪了满地的臣子,攒了力气道:“朕,已知自己将不久人世。今日……今日就是要当着列位臣工的面,立下遗诏。还请诸位爱卿……鼎力辅佐新帝,切勿,切勿辜朕所望。”
底下跪在前方的正是当朝陈丞相,他已是三朝老臣,头发尽已花白,伏地痛哭道:“陛下请说,臣等定当鞠躬尽瘁,效忠贞之节……极力辅佐新帝!”
皇上已是病弱,面色虽苍白,眼底却写着一抹期待欣慰:“传,传朕旨意下去——皇五子恭俭仁孝,文韬武略……必能恪承大统。今朕为天下福泽计,朕之后……择皇五子肇基帝胄,承天应人……钦此。”
“臣等,谨遵圣意!”陈丞相虽恸哭着,语气却铿锵。
皇上看向亦岚,道:“亦岚,陈丞相乃三朝老臣,身处相位五十年。一向兢兢业业,一心为国,又有丞相之能。还有,左谏议大夫叶大人与骠骑大将军吴韬……亦岚,你即位后,这三人定会助你再续我蟠云盛世。”
亦岚这时心下虽是难过,仍是跪地认真叩了个头:“父皇,儿臣都记住了。即位后定会恪守皇帝职分,勤勉政事的,父皇放心……”
皇上虚弱地笑了笑,最后望了眼太后,“是儿子不孝,大概要让母后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太后眼波一闪,“皇帝不必自责。哀家能为皇帝做的,就只有竭力辅佐孙儿,帮孙儿巩固江山了。”
皇上方才说了那么多话,现在已是累得一点力气也无了。又过了片刻,皇上眼神渐渐黯淡了下去,后缓缓阖上了双眼。底下的太医这时都慌了,连忙上前诊断,半晌后才齐齐恸哭起来:“皇上驾崩了,臣等……已是回天乏术了……”
听到这句,亦岚心里某个地方骤然一空。太后坐在床边,缓缓顺着皇上的头发,语气中尽是刻骨的哀伤:“孙儿,你带这些大臣们回去吧,哀家要和皇上单独待一会儿。”
亦岚同诸位大臣步履沉重地走出未央宫,他抬头一望天空,心中一阵悲凉。母妃,父皇终于将皇位传给我了,您嘱托我的事我也都做到了。接下来我会君临天下,俯瞰江山万里,受万民敬仰,百官朝拜。这却是因父皇驾崩,因着无数人的血流成河交换来的。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皇后太子谋反的那日,自己手下有多少活生生的兵士转瞬间变作了一具具沾满鲜血的尸首。一将成,万骨枯。若是这样,那这个位子,他可不可以不要?……
亦岚想着。脚步也慢了下来。却突然听见身后数十名老臣失声痛哭的声音。父皇骤然驾崩,他心中已是万分孤凉哀伤。再听这些人这么一哭,不免更是想尽早离开这地方。亦岚想叫这些老臣暂且先回。可刚一回头,便迎上他们一张张老泪纵横的脸。亦岚是头一回看这一群古稀之年的老臣这样嚎啕恸哭的场面,一刹那倒有些恍惚。而后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多大的错误。这些老臣,个个赤胆忠心,披肝沥胆。为了他这皇位,这些老臣费了多少心力,又有多少他连名字都叫不出的兵士为之献出了性命……国不可一日无君,正是因为父皇不在了,他才要过去,给这些老臣,给天下万民一个依靠。这是交代,是责任,更是使命。
国丧之后的一个月,是新皇的登基大典。亦岚身着绣有九九至尊真龙图案的龙袍,高高坐于龙椅之上。太后凤冠霞披坐在亦岚身侧。亦岚容貌本就俊逸出尘,如今身着华丽缂丝龙袍,更是夺天地之光辉,衬万物于失色。
祭过了天地,也接过了镇国玉玺,接下来要接受百官朝拜。百官跪地齐声高呼万岁,声如浪潮,久久回荡。整个场面是前所未有的庄重肃穆,不容亵渎。亦岚坐在高台上,俯视四下文武百官。微微抬了下手,深邃的眸中掠过一抹傲视天下之意:“诸爱卿平身,朕今日登基,普天同庆,恩泽天下!——”
后世史书有记:“古蟠云奕熙帝于奕熙三十九年驾崩。皇五子苏亦岚即其位,改次年为昭德元年,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昭德帝御基仅五旬,其间勤勉政事,整觞纲纪,政治清明,是为明君。帝一生尝立一后一妃,后让位于其弟桓亲王。新帝赐其封号睿亲王,赐府邸一所,享亲王之尊。睿王三载后殁于皇宫墨阳殿,后葬于蟠云锦陵。”
沐言在台下望着亦岚有条不紊的一步步完成登基大典,心中一阵暗喜,他为着今日酬谋了这么多,终于是坐上了那个举世无双的皇位。不过在那时,不论亦岚还是沐言,都不会想到这一日竟会是他们所有痛苦与误会的开端。
亦岚登基后便开始亲政,每日五更下了朝便急匆匆赶去文治殿御批奏章,直到午时午膳后才可略微腾出些时间来,未时又要去接见朝臣。新皇登基,事务自然繁忙,比起从前,少了不少陪沐言的时间。不过沐言倒也理解,他深知做皇帝就要这样。既然君临天下,江山在握,就要相应牺牲一些东西。每日亦岚在文治殿批阅奏章时,沐言都会在旁边默默陪伴,或是研墨,或是奉茶,或是在香炉内添上一小勺龙涎香。袅袅青烟自金兽香炉的缝隙中钻出,淡淡的幽香便会浮了满室,让人心旷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