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岚累了时,偶尔会抬下头,无一例外都会对上沐言注视他的目光——静谧中带着淡淡的柔和。每当这时,他总会觉得再多的疲惫都会烟消云散。此时的亦岚心中总是满足的,谁说江山与爱人不可得兼?亦岚也知道御批奏章时,左右可以跟一个随身太监外,外臣都是不许进文治殿的。沐言如今身份已是忠宁侯,这样在侧相伴是不合祖制的。只是沐言涉世未深,思虑单纯,并不懂得前朝的明争暗斗,即便每天在文治殿也都只是帮他研墨添香,将奏本摊开,却并不会翻看其中所写内容,自然也不会有干涉政事,玩弄权术一说。所以亦岚即便违了祖制,也依旧让他留在文治殿,只因贪恋这一点小小的温馨幸福。
亦岚登基已有些日子了,整顿朝纲,实行仁政,各项政务也都被他处理的井井有条。只是一日下午,他却屏退左右,秘密的召见了一个人。
那人来到未央宫,见了亦岚立刻俯身叩拜:“臣乌斯格叩见吾皇万岁。”
亦岚眼神依旧不离案上的奏折,淡淡道:“平身吧,赐座。”
“谢皇上。”
“你留在京城几月了,骑射功夫可有见长?”亦岚随意和他寒暄道。
“回皇上话,臣等几月来向朝中名将潜心向学,确有些见长。朝中果然人才济济,都是皇上悉心栽培,教导有方,臣等拜服。”
亦岚淡淡一笑:“爱卿言重了。突厥人一向善骑射,再怎么说,你也是突厥第一的骑射手。再者,朕刚登基不久,我朝中武将再优秀,也皆是得益于先帝提拔,算不得朕的功劳。”
突厥人一向豪迈,不拘小节。乌斯格听了这话竟出乎意料的开怀大笑起来:“是是。不过皇上今日这么急匆匆的召臣前来,不会只是和臣说这些的吧?蒙古大汗已向天朝称臣,世代进贡。乌斯格上次与皇上比试骑射箭术,也已心服口服。皇上若有吩咐直说就好,不必这样拐弯抹角,臣定当竭力尽忠。”
乌斯格这话说得虽直白无理了些,亦岚倒也并未介意,“乌斯格,你果然懂朕心意。那朕就直言了。”说到此处,他轻轻撂下了手中的朱笔,神情变得严肃了起来:“朕今日召你来是想让你帮朕找上一批人。不必太多,只要一百余人即可。这批人用途非同小可,务必要你亲自去寻。”
乌斯格这时还十分疑惑:“不知皇上要什么样的一百人?请皇上示下。”
“朕知道你武艺高超,看人眼光也极为准确。所以朕给你两年时间,要你在本朝国境之内寻武艺根骨极佳,悟性通灵之人,这些人必要是人中精英。这项工作务必要秘密进行,万不可被旁人察觉。”
乌斯格听罢亦岚这么严肃的口吻,立刻敛了目中笑意:“皇上此举必费大量人力物力,请皇上三思后行!”
“朕知道这项工作十分耗费心力,委实难做。但朕心意已决,到时朕会写张手谕让户部秘密拨银两给你做这件事,过几日你就出发。朕每日政务繁忙,想出趟宫都是难事。所以这件事,只得劳烦你了。”
乌斯格连忙跪下:“臣不敢。既然皇上心意已决臣必当竭尽全力帮皇上把人寻来!”
亦岚走过去亲自扶起他,“你的功劳,朕会记得,到时候必会感激报答。”说罢,便走至窗棂边,望向远处的天边,若有所思。
第二十六章:掣肘(1)
亦岚和沐言那样简单幸福的日子还未持续多久,却很快就被打破了。一个寻常的下午,亦岚还在忙着批阅奏章,沐言则立在他身侧帮忙递茶研墨。突然有个太监来报,说是左谏议大夫叶大人求见。
左谏议大夫一职掌谏诤议论,隶属门下省,虽只有正四品,确是朝廷上不可或缺的官职。叶大人性格耿直,直言敢谏。每次上的折子都直言不讳,义正言辞。一道折子常能让先帝气上好几日。话虽不中听,但若细细考虑斟酌,他的建议又是最为合理周全的。虽然叶大人有时过于顽固倔强了些,但确有才能,故而先帝驾崩前才任他为遗命大臣,亦岚对他也是极为敬重。
听是叶大人要求见,亦岚赶忙将他传了进来。叶大人恭恭敬敬的进了未央宫,正准备将折子呈上。可一抬头看到沐言在皇上身侧时,面色顿时一沉,“忠宁侯,先帝既已封您侯爵,您就该遵从皇家祖制。身为外臣却住在皇宫,又在未央宫立侍陛下左右,这像个什么话?”
沐言也知道自己这样确实不合规矩,可叶大人这样当面直说,不由让他有些尴尬:“叶大人说得是……既然皇上与叶大人有事要议,臣就先退下了……”
在祖制面前,即便是皇帝也会显得有些无足轻重。毕竟那是几百年前的人所立下的规矩。面对叶大人的直谏,亦岚也不能多说什么,只得看着沐言默默退下,一言不发。半个时辰后,亦岚和叶大人才议完事。沐言就这样在外面立着足足等了半个时辰。
叶大人刚走,亦岚就立刻差人去把沐言叫了回来。沐言回到未央宫,从容地走到亦岚旁边,像刚才一样帮他磨起墨来。亦岚不说话也不提笔,只坐在龙椅上直直看着沐言做这一切。
过了一会儿,沐言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怎么了?一直盯着我看干什么?”
亦岚这才收回了目光,无奈的轻叹道:“坐上这皇位才知道,皇帝也并不可随心所欲。动辄就是祖制宫规的。若按宫规条文,叶大人刚才说的那番话,真是一点错都没有。大多时候,皇帝真的是一点点私心也不能有。所以以后……怕也不得不委屈你了。”
沐言这时轻轻笑了起来,“原来是因为这个,没关系的,你这么做是对的。我没有什么才能在朝政上帮你,但也知道你刚刚登基,正是用人之际。况且叶大人又没有说错。你放心,我不会记恨他的,更不会怪你。”
亦岚这才恬然一笑,从龙椅上站起来,在沐言面上轻轻一吻,不带丝毫情欲的那种。理解的欣慰与感动融合在一起不知应如何表述。却只是觉得有这个人,他已再无他求。
自叶大人直谏之后,沐言陪在亦岚身旁的日子就又大大的减少了。本来沐言可以日日伴他在侧的,可如今也总要避避嫌,至少要隔三天才能在文治殿陪亦岚一小会儿。
其实叶大人又何尝不知忠宁侯现下炙手可热,与皇上亲近异常,可他更知道身为人臣就应秉公办事,便不惜直言犯上,与一干大臣联名上奏说忠宁侯目无律法宫规,倚借皇上宠信就恃宠生娇。请求皇上遵从祖制礼法,御批时切勿让外臣在侧扰乱皇上视听,不然便要集体辞官还乡。
那日,沐言好容易等来了一日可以去陪陪亦岚。文治殿内,亦岚在批改奏折,沐言就站在一旁轻轻为他打着扇子。突然,“啪”得一声,亦岚将一封折子丢到御案上,紧接着是不可遏制的怒气:“沐言,你来看看,这帮大臣竟然开始联名上书威胁朕了!现在倒真是牵一发动全身,朕不过是想留你在身边。这帮人就开始拿什么祖制宫规来压朕了!在这件事上,朕已经够委屈你,够退让的了!他们还想怎样?分明就没有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沐言愣了愣,从前他与自己单独相处时,从不自称“朕”,只说不想因这称呼让他们两人变得生疏。可如今提到这些大臣时,竟用了“朕”这个字。沐言深吸了一口气,拿起了那份联名奏章,看过之后又缓缓放下,“亦岚,不要这样。这些言官个个直言敢谏,恪守本分。他们这回只是骂我,可你若是不允了他们,他们下次就会骂你了。我……不能让他们说你的不好。”
“我只是想让你时时在我左右,不想让你受一点委屈。可这些人还是如此咄咄逼人!看看他们,都把你说成个十恶不赦的千古罪人了!你还替他们说好话?”即便亦岚是个再泰然处之,顾全大局的人,可总是会有例外的。沐言一受委屈,他就再无法冷静下来思考对策了。沐言是他最珍视,最想保护之人,也更是他的软肋。
沐言涩然一笑,道:“亦岚,你听我这一回吧。你是皇帝,肩负万民社稷。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若是这么多臣子一齐辞官归乡,你的前朝江山怎么办?别为了我,冷了老臣们的心……”
亦岚一听“前朝”、“江山”这类的字眼,顿时醒悟了过来。他是皇帝,是天底下百姓的依靠。既享了这皇位尊荣,才不可有一己之私。或者说,当他的私事与国事冲突之时,他只能牺牲自己,牺牲沐言,别无选择。“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也正是这个道理,纵使这对皇帝再残忍,再不公,也绝不能例外。
沐言这时又将奏章捡起放回他面前,将朱笔递过去,对他轻轻道:“亦岚,还是准奏吧。你为那些百姓想想可好?没有那些大臣,朝廷如何运转?百姓又该如何安定?我不想拖累你,更不想让诸多大臣说你无视祖制礼法,是个昏君……若是要我看他们骂你,真的比骂我还要叫我难受。其实,我对你的感情与你对我的,都是一样的。既是如此,是不是每日见面又有什么。”
亦岚将朱笔接过来,抬头看了沐言一眼,他眼中似乎藏着一池幽深的水,里面掺杂了许多感情。却随即垂下了眼眸,不再多话。思索了片刻后,提起笔,在奏章的下方写了一行小字:“爱卿此言善矣,朕予以准奏。”
亦岚批过的那道折子下发到六部。六部大臣见皇上的御批都有些诧异。没想到在这些事上皇上能如此爽快,更没想到这位侯爷竟能如此平和的接受他们的骂声。若是放到别的什么皇亲国戚身上,估计早就已不依不饶的闹腾起来了。听文治殿外头守门的太监说,皇上见了那折子本是龙颜大怒的,可忠宁侯是三言两语就劝好了皇上,又说动了皇上予以准奏的。联名上书的大臣们虽是对此将信将疑,可看在这位侯爷还算顺从的份上,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掣肘(2)
一日,沐言独自在岚凌殿作画。突然听外头传来一阵嘈杂的挪动东西的声音。沐言随手唤来一个宫人,让他出去看看殿外是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那人又带了另外几个宫人进来。沐言抬头一瞥,立刻愣在了原地,两个太监正费力的抬着一株植物,那株植物的长梗有五、六尺高。长梗最上方的花朵是橙黄色的,花瓣直立而尖。宛如翘首远望,欲振翅高飞的仙鹤一般。两排扇形的叶子整齐的排列着,叶上纹路条理清晰,显然是上乘的品种。这一株植物摆放到岚凌殿一角,倒显得整个宫殿都清雅了许多。
沐言欣喜又不解的望着那株和他差不多高的植物,“这是?……”
“回侯爷话,这是昨日东瀛使者新进贡的稀有花种天堂鸟。东瀛使者说,这花又名鹤望兰,取自由不羁之意。因为这花委实难栽,所以特派了两名花匠过来伺候。这花皇上昨日只得了两盆,一盆已给太皇太后送去了,这另一盆就拿来赏了侯爷的。”一个太监答道。
“那臣就谢皇上隆恩了。只是,这花取自由不羁之意?自由不羁……”沐言眼中先是掠过了一丝感激,随即又呆呆望向那株天堂鸟,喃喃重复着同一个词。
“是。侯爷这是怎么了?您若还有什么不解,尽管问奴才们就是了。”另一个太监道。
“哦,没什么。这花如此奇特罕见,难养些也不是不能理解。没什么事了,公公请回吧,有劳你们了。”沐言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又转头看向自己的一个宫人。那宫人立刻会意,将赏钱递过去。那群搬花的太监才笑盈盈的拜谢离开了。
那几个太监走了之后,沐言搁下画笔,走到那株天堂鸟跟前细细端详。还没看多久,殿外便传来了一声通传声:“皇上驾到!——”
沐言立刻单膝跪下请安:“臣参见吾皇万岁。”
“你们都下去吧,朕跟侯爷单独说几句话。”亦岚吩咐道。
那些宫人依次退出了岚凌殿,亦岚却没有如往常一样伸手拉他起来。沐言有些奇怪,正思索原因之时,突然听到一声尖细柔美的猫叫声。他有些奇怪的抬头望去,看到景象的一瞬间,眼中立即溢了惊喜神色。
亦岚怀里抱着一只身材纤小的波斯猫,葡萄般大小的眼中闪着一股灵气。当下正懒懒蜷缩在亦岚怀里。它周身雪白无一根杂毛,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
亦岚正轻轻顺着它松软的毛发,含笑看向沐言:“这也是东瀛使者送来的贡品。这一只波斯猫血统纯正,才刚两个月大。特地抱来给你的。”
沐言这时一下站起身来,“真的是送给我的?”
亦岚一点头,“是,喜欢吗?”而后递了猫过去给沐言抱着。
沐言道了一句“当然喜欢”,而后接过猫去在怀里抱着。那猫儿本来在亦岚怀里乖乖卧着,如今沐言一抱,它却不让了。在沐言怀里张牙舞爪起来,刚才的乖顺温和都不知哪儿去了,只挥着爪子一心想逃出他的怀抱。沐言以前从未养过猫,这猫儿在他怀中这样一闹,他又怕弄疼了它,倒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只得求助的看向亦岚。
亦岚看他被一只两月大的小猫折腾成这样,不禁觉得好笑。他走至沐言身后,从背后抱住他们。握着他的手轻柔的顺着猫儿背上的毛。那猫儿舒服的叫了声,也渐渐安宁了下来,小猫脸撒娇般的蹭着沐言的手臂。
“以后,这猫就养在岚凌殿吧。它可是个女儿家,难免娇气些。你可要耐心包容它。”亦岚笑道。
沐言轻轻一笑,点头道:“好。”
“对了,那株天堂鸟,你还喜欢吗?”亦岚问道。
沐言动作稍稍顿了一下,“喜欢,花真的很漂亮。花形像展翔的白鹤,好像下一刻就能乘风而去一样,怪不得意在‘自由不羁’。”他微微转了转头,将脸贴在亦岚胸膛上,缓缓道:“只是,如此自由美好的花中珍品,养在这等桎梏拘谨的皇宫中,不也是对这天堂鸟的亵渎?”
亦岚听罢微微一愣,道:“我知道了。”
沐言有些困惑,“知道什么?”
“我知你只想求一世平静安稳,一向不喜这些高官爵位,更不喜这些宫规条文的约束。要不是因为我,你怕是早就离这皇宫远远的了。其实七十多年前,裕嘉帝的瑜妃也是这样。她为了裕嘉帝在皇宫生活了十年之久,可后来因实在再受不住宫中的争斗束缚,就带着凌昀笛离宫了。”
沐言有些慌乱,“你以为我在以这花自比?不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走。在宫外的时候也是一心想着回来而已。”
亦岚倒是一笑:“没有。只是我没有的,自然希望你有。我已坐了帝位,朝堂之上总有众多御史言官盯着,事事备受掣肘,不得自由。可总归也是九五之尊的帝王。想让一个侯爷过得自由快活一些还是办得到的。过几日,我会让人做个特殊的腰牌给你,你想出宫去尽管拿着它,有了这腰牌那些皇宫守卫就不会再拦着你了。”
沐言还欲再拒,却被亦岚止住,“给你这些,我心里才会好受些。”
沐言稍稍一怔,终是点头轻轻一笑,“好。”
第二十七章:微服(1)
没过几日,亦岚给沐言的那块特殊腰牌就制好了。沐言倒是拿着它出宫逛过几回,都是文澄陪着的。其实沐言倒是更想与亦岚一起出去。可是他也知朝廷之事终日繁忙,若是非要亦岚陪他必会误了政务大事的。沐言虽不能靠一己之力在朝辅佐他,可也知道国事耽误不得。沐言所能做的,就只是尽量不给他添麻烦。所以就算他再想他抽出些时间来陪自己,也从不会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