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礼站在原地,深黑的瞳孔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顷,宫人进来服侍,钟礼自己漱洗后,便歇息了,躺在床上,他闭上了双眼,脑海中回想起了那些很多年都挥之不去的梦魇。
鲜血,宫殿,大火,尖叫,马蹄声……还有一声痛苦的嘶吼。
钟礼猛然睁开双眼。
他神色复杂,其实,踏入宫殿的时候,他有着模模糊糊的印象,那块“米录阁”的门匾,似乎曾经掉落在地上,被火烧黑了。
缓缓地从贴身衣物里取出衣物,红色的锦缎被磨得发亮,而本来亮闪闪的铃铛,也渐渐生锈了。
钟礼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铃铛上刻着的字,仿佛,那是个无价的珍宝,在异国他乡的寒冷冬夜,可以给这个人一丝暖意。
第二天,朔玉来了。
钟礼看着苏然也跟了进来,捧着莫名的器皿。
苏然十分恭敬地将那刻着繁复花纹的器皿放在了桌案上,道:“王,切记抓紧时间。”
朔玉点了点头。
苏然告退,门被紧紧关上。
朔玉开始解开自己的衣服,褪去了外衣,又解开了里衣,露出大片精壮的胸膛。
钟礼嫌恶地皱了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朔玉继续解开衣服,笑道:“王兄见谅,实在是赶时间。”
钟礼:“……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朔玉扔开腰带,雪白的袍子落下,修长的身躯一览无余,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他背后的纹身。
“王兄,这便是王族的图腾。”
“看不出来是什么。”
“是狼。”
朔玉拍了拍手掌,苏然立刻推门进来:“王,外面准备好了。”
钟礼看着苏然娴熟地将一把银质匕首放在火上烧热,接着飞快地在朔玉背后的纹身上划上一刀,接着,鲜红的血珠渗了出来。
苏然冷声道:“王,还有两刀。”
“你……继续……”
朔玉的声音似乎极其痛苦,他的额头冒出了冷汗,手紧紧地攥着。
苏然快速地又划上两刀,鲜红的血液被收集到了那器皿里,苏然扶着朔玉,为他披上外衣,朔玉面色惨白,挥挥手示意他无妨。
朔玉朝着器皿恭敬地叩首,在器皿前上香。
钟礼道:“你想做什么?”
朔玉道:“这是历代的开目之礼,凡是北晋真正的王族之人,经过此礼,就会变成紫瞳。”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玉色小瓶,将器皿里的血液倒了进去。
朔玉微微笑道:“王兄若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北晋王室之人,经过此礼便知,历朝非王族血脉之人,都是因此辨别而来的。”
钟礼沉默了半晌,道:“好。”
钟礼依照朔玉所说,朝着那器皿叩首,上香。
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鼓声。
苏然急切道:“王,时辰快到了。”
朔玉点头,让钟礼睁大双眼。
“咚”鼓声响起——视线中,出现朔玉有些苍白的脸。
“咚”又是一声。
眼帘中出现了一双手。
“咚”
那只玉色小瓶缓缓打开。
鲜红的血液流出。
“咚!——”震耳欲聋的鼓声。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
一片黑暗,无限深渊。
“谋反啊!”
“来人!来人!”
火光中,扭曲了夜色。
嘶杀声,彻夜不息,肆意泼洒而出的鲜红血液,染红了往日的雕花玉桥。
兵刃相交,猝不及防,王宫的一半陨落在了战乱里。
“快——逃——!”
“休城内乱了!往城外逃!”
米录阁一片狼藉,一个穿着典雅的女人站立在门口看着天空,就在方才,她拒绝了随夫君一同逃亡。
“臣妾是个累赘,夫君带着朔回走吧。”
如丝绸般的黑发垂落至腰,光洁的脸颊上流下一行清泪。
“叮”
银簪落地,伊人逝去。
天空的月亮,依旧发着淡淡的银色光芒。
马蹄声在黑夜格外刺耳。
“王兄,追上来了!分开逃!”
“你保重,护好朔玉!你带着朔玉向西宋走,你王姊在那儿。”
“那王兄你呢?”
“我带着朔回南下!”
“王兄,你要活着!”
“保重!”
兵分两路,一路去了西宋,一路南下去了南楚。
“你还小,何时才能长大啊?”
“咳咳,儿啊,莫要忘了你的命,要回北晋去。”
“眼睛像我小时候,黑亮黑亮的。”
“我的病越来越重了,儿啊,别哭,你要记得父亲的话,记得……”
面容英俊的男人躺在薄薄的棉被上奄奄一息,脸色惨白,身上遍布着伤痕,眼神渐渐涣散:“朔回……莫要忘了……莫要……忘了……”
第五十三章:对峙
雪花纷飞,寒风刺骨。
“哟,谁家的小子?”
四岁的朔回穿着破烂脏旧的衣服,一双深黑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可怜娃,算了,和大叔回家不?”
六岁时候,春天,草长莺飞。
“呀,好俊俏的男孩儿。”
“这个男孩儿我要了,反正你也养不起,来人,给他钱。”
“乖,跟我回去吧。”
十岁,巡抚府新年,张灯结彩。
熟悉的声音传来:“咦?娘,这是?”
“哦,你三婶养的孩子。”
“养的?”
“似乎是见他可怜,从一户民户家带回来的。”
燕惠年轻的模样十分好看,她微微一笑,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
她仔细地瞧着他,良久,道:“娘,我想带他回去。”
沈岚愣住:“什么?!”
冬天,漫天雪地,安都。
一个清俊的男人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站在门口。
“娘亲,这是谁啊?”
“你的黑靴子好神气!我一直想要的……”
“阿礼哥哥!”
“阿礼!”
房内点着昏暗的灯,钟礼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黑发在枕上散开,浑浑噩噩间,脑海中,却依旧有一个清楚的身影。
他紧闭着眼睛开口,干涩道:“小……仪……”
坐在他身边的朔玉微微颦眉,看向苏然:“小仪是谁?”
苏然道:“应该是亲王在南楚认的兄弟,名唤钟仪。”
朔玉若有所思,道:“南楚那边,还是莫要惊动,这段时间对于王兄来说非常关键。”
苏然道:“属下明白,早已经派人模仿了亲王的笔迹,按照时间传书去南楚安都那边。”
朔玉点了点头,看向依旧昏迷的钟礼,道:“王兄如果不接受,便给他服药。”
苏然一惊,抬眸看了一眼朔玉,他俊秀的侧脸在灯火中不甚清明,他点头,道:“遵命。”
三月,阳光晴朗,锦和苑。
“威武!”
“厉害!真是厉害!”
热热闹闹的人群围在武楼的擂台边呐喊助威,钟仪和傅三易扒在护栏前,扯着嗓子为台上的尹子重打气。
“老尹,攻他下盘!哎呦,小心那!”
“对呀!打那打那!他还欠我们三两银子呢!”
台上的阮培不由一脸黑线,没错,他也是武生,别看他表面上似乎文文弱弱,事实上那副看似瘦削的身板里总有着惊人的爆发力。
擂台上进行的时间不短了,尹子重觉得有些无聊,他面无表情地一拳招呼了过去,阮培灵活闪开,一个扫腿,尹子重瞥了他一眼,抽身,瞄准目标,狠狠踩下。
“啊!!”
一声惨叫,原本吵吵闹闹的擂台一片寂静。
阮培抱着自己的脚,泪水涌出:“哥,你也太狠了吧!”
尹子重扯唇一笑,带着说不出的俊朗,脚下却毫不留情地狠狠一踢。
“咚”——方才“金鸡独立”抱着脚的阮培倒了下去。
众人震惊良久。
尹子重一扫人群,霎时,掌声雷动。
散了场,去领了礼品——裕泰酒楼的饭劵,以及一把雪亮锋利的宝刀。
傅三易屁颠屁颠地跑到擂台上去“安慰”了阮培一番,又屁颠屁颠地跑过来问:“老尹,你怎么不狠狠揍他一顿。”
尹子重道:“犯不着。”
钟仪想起阮培眼泪汪汪的模样,问:“他是你弟弟?”
尹子重摇头,片刻点头:“他可以叫我哥。”
傅三易道:“之前看你俩打的还挺正经的,怎么到后来……”
尹子重打量着刀,漫不经心道:“给他一点面子。”
傅三易,钟仪:“……”
三人去了裕泰酒楼,拿着饭券大吃大喝一顿,懒洋洋地在大街上散步。
傅三易道:“每次吃完饭,都是极为快乐的时候。”
钟仪道:“还是武楼实在,上次你赢的马车券还放着没用吧。”
傅三易叹气道:“没办法,我们这么懒,马车券压根用不着。”
尹子重道:“钟仪,你上次的书券用完了没?”
钟仪道:“还有些,你要不?”
尹子重道:“嗯。”
傅三易哈哈大笑:“真是天上下红雨啊,你都看书了?”
尹子重抬起结实的拳头,看了看。
傅三易缩回了头:“……”
三人回了西荷居,各自开始忙活。
钟仪在房间创作琴曲,偶尔抬头,哼哼调子。
傅三易开始埋头看书,过几天他们似乎有一次测试。
尹子重拿着钟仪的书券去书市买书,也不知道他要买什么。
到了傍晚时分,钟仪敲敲傅三易的门:“三易,吃饭了。”
傅三易从书堆里跳了出来:“来啦来啦!”
尹子重将筷子递给傅三易,嗤笑:“吃饭最积极。”
傅三易笑呵呵地吃着鱼,嘴巴塞得鼓鼓的。
钟仪好奇地看着尹子重的大包裹:“你去书市买了什么?”
尹子重道:“自己看。”
钟仪将碗筷放在一边,傅三易见少了个竞争对手,迅速抢走盘子里大片的酱牛肉。
“《养龟心得》?”钟仪愣愣地看着手中的书。
尹子重脸似乎有些红,他绷着脸道:“不是养了两只乌龟么,怕养死了。”
傅三易吃吃笑了:“别说,咱三人里就老尹最仁爱,前几天还偷偷喂野猫吃饭呢。”
尹子重怒了,颀长的手指头“噔”的一声弹在他头上:“吃你的饭!”
傅三易吃痛,眼睛却促狭地朝钟仪眨眨。
钟仪笑着继续翻,发现买了不少笔墨纸砚,除此之外便是各种武学相关的书籍。
“这么多东西,书券够用吗?”
尹子重摇摇头:“自己也付了钱。”
吃完饭,三人聚集在傅三易的乌龟盆前看。
傅三易伸出手指,轻轻地在沙土里拨弄,轻声说:“我看看钻哪儿去了?”
不一会儿,露出了小半片龟壳。
钟仪小声说:“还在睡觉呢。”
尹子低声道:“估计到夏天总该醒了吧。”
傅三易又拨弄着,不一会儿,又找到了另一只小乌龟,他神情慈善,一边摸着两只乌龟的龟壳,一边念叨:“小乖乖,快点醒来,醒来给你们吃饭饭~~”
钟仪:“……”
尹子重:“……能不恶心人么?”
傅三易当做没听见,又将沙土盖了回去。
从此以后,乌龟盆前总是蹲着三个人,那两只小乌龟如果知道它们在睡觉的时候被三个人这么惦记着,估计以后也不敢这么安然的冬眠了。
过了几天,桃花开了,傅三易吆喝着去东边的小树林那边赏景。
此刻锦和苑的不少人都到这里来了,天和日丽,微风吹拂,桃花的淡淡甜香萦绕在一片绿色里,三人踏着小草坪悠悠然地向桃花林深处走去。
尹子重随意看了看,没什么兴趣。
傅三易道:“咱们去个没人的地方睡觉去。”
钟仪伸了个懒腰,道:“好,这地方舒服。”
三人走到一处桃花树下,风轻轻拂过,淡粉色的桃花瓣零落在地上,钟仪眼睛发亮:“好漂亮。”
尹子重往绿地上坐下,道:“不错,暖和。”
阳光从桃花树枝间跃下,照耀在尹子重的黑发上,反射亮亮的光。
三人并肩躺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说不出的闲适。
锦和苑一派闲适,然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北晋王宫里,却是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此时门外下着细密小雨,房间阴沉沉的,钟礼靠着床榻上,不允许任何人点灯。
他的黑发到了腰间,没有束起,披散在身上,像是被包裹住了一样。
走近了看,发现这个十九岁的男儿抱着膝盖,头埋在双膝间——如果任何一个人看了, 相信都会觉得,此时的钟礼,有些脆弱。
阴雨一直下着,湿冷的空气蔓延在这个布置奢华的房间里。
床下,是一面破碎的镜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地抬起头,脸上残留着泪水,他睁开了双眼——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赫然是深紫色的瞳孔!
“吱呀”一声,门开了。
灯被一盏一盏地点起,不一会儿,这个房间又变得温暖些许。
朔玉的眼神里带着激动与满意:“王兄。”
苏然示意朔玉看床下破碎的镜子,朔玉神色有些复杂。
钟礼从床上起身,笔直地站立在床边,道:“或许,我们可以谈谈。”
朔玉点了点头,道:“王兄请加一件外衣,咱们来书房。”
钟礼顺从的从苏然手里接过一件大衣,披在了身上。
书房里点着明亮的灯火,甚至还生了暖炉,苏然站在一旁,朔玉和钟礼对面坐着。
朔玉道:“本王知道,王兄可能一时间接受不了,本王不急。”
钟礼摇了摇头,喝了一口热茶。
朔玉看了苏然一眼,苏然会意,去了门口守着。
钟礼放下了紫砂茶杯,道:“我这么多年来,其实一直做着一个梦。”
朔玉道:“和小时候的事情有关吗?”
钟礼微微点头,低声说:“我是在十岁之时到了安都,记忆似乎从那里才开始,而之前的事情,似乎被我有意识的遗忘了一些。”
朔玉苦笑道:“看来,安都的那个家庭对王兄不错,王兄反而不愿意记起自己真正的身世了。”
钟礼微微一笑:“或许吧。”
朔玉道:“王兄有何打算。”
钟礼看向朔玉道:“既然记起了自己的身份,我自然不会辜负父亲的遗愿,也不会任由北晋的内廷紊乱。但是,在事情结束之后,我会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