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问苍玩味地看着他,挑起嘴角,“怎么,不怕我了?”
张落一愣,怔怔看着萧问苍的面孔,接着脸色渐渐发青。萧问苍看着对方的变化,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他拄着下巴,随意说道,“你原来是做什么的?”
“我是落地的秀才,在茶馆里作琴师。”
张落寒窗十载,却连乡试都过不去,本就心灰意冷,谁知如今又沦落到这种田地,简直是生无可恋,但是……
与张落的黯然神伤不同,萧问苍瞬间瞪大了眼睛,其中有一种莫名的光芒在闪烁,闪得让人不敢直视。
“你会弹琴?!”
看到张落点头,他像小孩子一般雀跃,就差点跳起来了,看得张落目瞪口呆。
萧问苍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接着转身跑进了卧房,不一会,抱着一张琴走了出来。张落看着对方简直像捧着新生儿一般,小心翼翼,如临大敌,险些笑了出来。只见萧问苍将琴放在矮几上,扭头对他说道。
“给我弹个曲子吧,不过小心别把琴碰坏了。”
张落点头,同样小心地走到琴前面,轻抚琴弦,只觉得奇妙的触感传来,仿佛一汪清泉从手心流过。
“好琴!”
一直以来低眉顺眼的张落眼睛一亮,怯懦之气抛了个干净。
试音,拨弦。
春江夜从一根根琴弦之中被组成,悠悠传来。
张落舒展开眉毛,沉浸在音律之中。
萧问苍听着对方精妙绝伦的琴音,却只觉得别扭。他一掌拍在张落身上,琴声戛然而止。张落惊恐地看着他,只觉得手脚都要发抖了。却听见萧问苍别别扭扭地嘟囔着,让他弹潜龙赋。
张落不明所以,便依着他做了,谁知萧问苍再一次抓住了他的肩膀。
“你怎么弹得这么好?”
张落刚要致谢,却听到对方接着说道:“你应该弹得更有气势一点,对了,还有弹得烂些,错两个音最好了……”
萧问苍没等说完,便看到张落惊讶不解的表情,头脑唰地清醒无比。他忽然笑了,一边笑着一边抱起那把琴,摇着头往外走。
走到门口,他忽然回头,面色冰冷地看向发愣的张落,开口道,“我会叫下人给你打扫出后院的厢房,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出后院一步,听懂了吗?”
张落头脑一片空白,但看着萧问苍渐渐远去,脑海中熟悉无比的声音唰的闪过。他想都没想就飞快地跑向萧问苍,一把抱住了他的腰,下意识地往下摸去,但那只手却颤抖得连对方的腰带都解不开。
萧问苍眸色越发深重,他一把甩开对方,张落单薄的身子重重砸在了地面的青石上。
萧问苍丢下地上的张落,看都不看地大步走开。他的手指触摸着触感细腻的琴身,苦笑。
“你终究不是他啊,呵,谁又能和他一样呢?和他……”
107.伐北
张落原来只知道自己要伺候的人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将军,但他却没有想过、或是没敢想这个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现在,他看到了,同时也震惊了。
了不起的人总是有一些普通人无法理解的怪癖,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喜欢听人弹琴错音。但无论如何,当看到这个可以支配自己一切的当权者竟然是这样的时候,他不禁松了一口气。
或许,他并不会将自己当做歌女支娈童;或许,他会和自己成为朋友;或许,他会帮助自己……
但这一切终究只是幻想,他还是被当做娈童送给权贵的琴师,而他还是那个高高站在庙堂之上的将军,终究还是两个世界的人。
转眼间张落变成了将军府中囚禁的一个‘玩意’,仿佛一只金丝雀般被困在本应属于女子的后院,而且,这只雀鸟甚至还不招主人喜欢,谁又会拿他当回事呢?
张落待在厢房里,房间不小,却让人喘不过气。上至天子,下至百姓,谁人能受得了被人囚禁?但适应了之后,张落却自在得很。他不需要迎合谁的喜好,不需要强迫自己做出什么事情,不需要像个女支女一样靠出卖身体过活,甚至不需要再思考那些折磨人的事情,一切一切。张落被困在尺寸地,吃着下人施舍的食物,没有书,没有琴,甚至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说话,但他却觉得无比兴奋。
但,幸福的生活,毕竟总是短暂的。
那天晚上,一个家丁摸进房间,站在了张落的面前。
张落知道他来到这里是什么意义,他同样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可以做任何斗争的资本。
上位者的手指一动,下面就会有千千万万人死于非命。他,一个茶馆的琴师,一个落地的秀才,一个儿子,一个哥哥,他无可选择。
生在下层的人,唯一的奢望便是在巨人们呼风唤雨之时,在角落里偷得浮生半日。但不知为何,他就这么从角落里被拉到了舞台的正中央。
曾经有人告诉过他,他长了一张好面皮。张落除了苦笑什么都做不了,他要是早知道一切,要是早知道……
张落独自坐在镜子前,伸出右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手指控制不住地用力,刹那间,脸颊上便留下了一片赤红。
萧问苍再也不像寄居焰王府的时候那样清闲了,他有着处理不完的工作,处理不完的关系,原来压在林绛身上的担子,只有一部分落在他身上,却已经如此这般,他真是不敢相信,林绛这些年,那单薄的肩膀上,到底承受了怎样的重量。
难得的休沐日,他披一件宽松的袍子,在花园中踱步,想找个好地方睡午觉,谁知走到一半,吵吵嚷嚷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萧问苍靠在怪石上往那边瞟,是几个家丁在围着打什么人。他也没兴趣插手下人们的恩怨,便打了个哈欠,继续往前走。
“婊子!”
萧问苍耳朵一动,难不成这几个人在打女人?他好奇地探出头看去,正好一个人闪开了一步,从两个人中间的缝隙中,一个熟悉无比的脸显现出来。
萧问苍身子一震,下一秒却忽然想起,有一个和林绛长相相似的人正住在自己府中,应该是叫……
“张落?”
在场的人听见这么一声召唤全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怔忡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张落从地上支起上半身,抬起头仰视着萧问苍,那张和林绛相似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看着楚楚可怜。虽然知道这并不是林绛本人,但看着这张脸被人打得惨兮兮,萧问苍一股火蹿上头顶。
他冷冷笑了一声,“反了天了,我的人你们也敢打?”
几个家丁连忙跪在地上,把头磕的震天响。萧问苍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而是一把将张落拉起来,拽着他的领子往家丁们那里甩。
“动手,他们怎么打你的,你就怎么打他们。”
张落看着自己握笔翻书的手指,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就这么呆愣在那里。下一秒却被萧问苍推到了听命站起来的家丁面前,几乎是鼻子碰着鼻子。
张落的瞳孔收缩起来,全身抖个不停,下一秒却几乎是大喊着将拳头砸在对方身上的,那劲头完全不像是一个文弱书生。
萧问苍看戏看得心满意足,咂咂嘴准备回去继续投入工作的海洋,却忽然听到有人大声地喊着‘将军’。
萧问苍回头,看见张落跪在地上,低垂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着,看起来尤其单薄。
“将军!张落不愿白白待在将军府,望将军能给在下派些活计,张落不愿不劳而获。
萧问苍听着他语调后面轻轻的颤音,忽然笑了。”也好,你以后就在书房伺候,做个书童吧。“
张落连忙致谢,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而萧问苍心里的滋味却足得很,林琊送到人太过冷落也不好,也不知这么条小鱼能翻出多大的浪来。
近日朝廷动作不小,训兵士,调粮草,处处人心惶惶。一个史文正,一个萧问苍,两人簇拥着林琊,不知在编织着什么网罗。
黄道吉日,林琊登上高台,细数北襄三十二条罪状。文武百官垂首而立,四周士兵却昂着头颅,气势昂扬。
当日,二十万精英赶赴北襄。
西营军,牧边军,赤血军。
萧问苍为主帅,北疆王在忠之子王持义为副帅,赤血军副统领吴天佑为督军。
举国之力,倾巢而出。
王持义今年三十有二,心思细密。他虽然身为副帅,但只是牢牢把持着牧边军,在大事上从不与萧问苍相左,冷眼旁观。而吴天佑却没有这般心思,他骑着高头大马,身着将军铠,走在整个赤血军的最前面。
五万赤血军,一万黑骑,林绛留下的所有力量如今都掌握在了吴天佑这个还不到二十岁的人手里。
吴天佑原来的娃娃脸,圆圆大大的眼睛,反复都瞬间消失了个干净。他的个头窜了许多,如今已经不必萧问苍矮多少了,五官也变得有棱有角。仿佛时时冷着面孔,提防着各种算计,各种陷阱。当年那个赖在林绛身后咯咯笑的孩子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即便如今赤血军已经不复从前的纯净,各处合编过来的士兵安插在他们中间。赤血军,已经只是一个名字罢了。但是,现在的他,是赤血军的主心骨,无论局势如何,无论赤血军是否还是当年的虎狼之师,无论王爷还在不在,他永远会站在赤血军六万兄弟的前面。他是吴天佑,他是堂堂焰王唯一的弟子,他是……他不是孩子,从来就不是。
108.青黛赤练
无论是声响,还是人心,永远和这大山同样静谧的冉女谷,最近反常地喧嚣起来。
林绛没有想到,自己只是从山上带来了一条蛇,竟然掀起了这么大的风波,甚至超过了二长老痊愈引起的反应。
枢里木是赫哇最勇猛的猎手,他杀过野猪,杀过黑熊,却从来没有杀过人。当那个碍眼的外乡人掉进瘴气谷的时候,他也不是没有犹豫过,但最终还是一个人回了村子。
没有任何一个人责备他什么,大家只是在为二长老的命运悲哀。甚至连莎耳都没有说什么,听到消息的她只是一言不发地收拾行装,去寻找她的兰纳哥哥。
从那天起,枢里木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好不容易入眠也总会出现兰纳尔的影子,那个平时冷冰冰但笑起来美得惊人的外乡人,就这么死了?就这么不在了?
枢里木是讨厌那个兰纳尔的,他明明就是一个危险的外人,凭什么得到莎耳的青睐?凭什么自从他来,莎耳就再也没有正眼看过自己?凭什么……但是,他毕竟不是个什么坏人。
得到林绛还活着的消息,虽然没有说出来,但他比任何人都要高兴。当天下午,枢里木就兴致冲冲地跑到了莎耳的木屋。
进入院子,一个火红色的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赫哇族崇拜蛇图腾,而且枢里木也拥有自己的一条训蛇。枢里木围着盘在太阳下的蛇转了一圈又一圈,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蛇,如此鲜艳的颜色,一定毒的很。但枢里木并不怕它,冉女谷中满地都是训蛇,毒蛇也不是没有,但从来也没听说过哪条蛇伤了谁,赫哇的驱蛇之术可不是那么没用的。
枢里木想看看它的头,但蛇的脑袋藏到了身体里,他想都没想就伸出了右手……
结局就是枢里木被林绛取名为阿苍的蛇一口咬在了手上,留下了两个小小的血洞。就是这么个小洞,几乎让枢里木丢了性命。小小的一条蛇,竟然有这样大的威力,是任何人都没想到的,甚至林绛也没有办法解毒。最后惊动了整个冉女谷的人,林绛再一次被推上了众矢之的。陌生的人,带来了陌生的蛇,害了族里猎手的性命,每个人都恶狠狠地瞪着林绛,不管他到底是在忙着带来灾难还是在压制枢里木身体内的毒素。
令人意外的是,最后是完全不通药理族长解决了一切。
他取了阿苍的血,大约一小盅,在里面加了些什么,给枢里木灌了下去。
“万物相克,这青黛赤练的血就是解毒药,从今天开始,每天给枢里木喝这么多蛇血,但是……”他定顿了一下,接着用赫哇本地的语言说了句什么,接着众人的面色变得一阵黑,一阵白。
说罢他转头看向了林绛,面沉如铁,冷冷道,“你,跟我过来。”
兴许他这是要兴师问罪了,林绛只是担心在众人虎视眈眈之下的阿苍,不会被人把血放光了吧。
族长将林绛领到自己的住处,一进门林绛就看到摆设简单的屋子中间,一个垫子上正跪坐着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女人,绝色的女人。
神子面无表情,一动都不动,仿佛就是一尊白玉的雕像,高高立于神坛之上,却没有一丝温热的气息。她穿着没有任何修饰的白色衣裳,一头青丝简简单单地挽成一个发髻,鬓边几缕头发垂到胸前,和那日身着盛装,如精灵一般舞动的女人简直不像同一个人。
林绛的视线在族长脸上扫过,带着一丝挪揄的意味。族长却没有一丝窘迫,他大大方方地请林绛坐下,破天荒地为他斟了一杯果酒,认真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林绛微微皱眉,大大方方地开口道,“您想说什么便痛快开口了吧。”
族长摇摇头,“我只是想仔细看看你,到底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
林绛眯起了眼睛,心中掠过了许许多多个猜想,不过还是回归于寂静。他终究还是不愿相信在这种地方还有什么阴谋之类的东西存在,也算是他仅剩的些天真吧。“那您为什么不请这位再预言一次呢?”
族长道,“于人,神子只能预知命数,于事,神子只能预知结局,而我想知道的,却不是这些。”
族长向前一步,走到林绛咫尺之地,脸上千万条皱纹汇集,写出了‘经验’,写出了‘智慧’也同样写出了‘迟暮’,
“身受重伤而不死,身上物品价值不菲,身负武功,精通药理,甚至神子亲自为你预言,而今天,有又带来了青黛赤练……你到底是什么人?”
听了长老的话,林绛的重点却偏了许多,他饶有兴趣地开了口,“青黛赤练到底是种怎样的蛇?”
族长表情微妙,但还是为他解释了。青黛赤练,赤练蛇的一种,却极其罕见。即便是在这里也没有几个人见过。青黛赤练这种蛇和赫哇族崇拜的图腾出奇相近,在这里有着超然的地位,等于神明的使者。青黛赤练的毒性极强,几乎是见血封喉,要不是林绛一直在旁边吊着枢里木的气息,恐怕他根本就撑不到族长到来。蛇毒的唯一解药便是这条蛇的鲜血,而且只能是咬人的这条蛇,连同种类的都不能替代。
林绛听着,有个想法一闪而过,却被他暂时压制了下来。他端起酒杯,在鼻尖轻轻一绕,接着轻抿了一口,微微侧过头,仔细倾听着族长说的每个字。
“你到底是谁?江湖人士,武将,文臣,还是,王族……”
族长忽然停下了干巴巴的叙述,毫不闪烁地盯着林绛的瞳孔,实质般的视线刺破空气,刺到林绛迷雾重重的内心深处,却什么都没有显现出来。
林绛心中一震,表面上却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姿态优雅地放下酒杯,手指不经意地在杯口上绕着圈,隐藏许久的皇家之气毫无桎梏地飞散出来,惊起了漫天的风沙。
剑拔弩张的氛围却在下一秒消失了个干干净净,族长忽然笑了起来,而林绛却难得地摸不到头脑,提防地看着对面的老人。
族长端起自己面前一直没有动的酒杯,一口饮进,接着看着空空的杯子,叹了口气。
“我不再问你的身份,不去过问你的任何事情,只有一件事,尽你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虽然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但,赫哇族永远是第一位的。”
林绛毫不犹豫地点了头,把手中酒杯往桌上一磕,发出哒的一声,“好,正合我意,只不过,离开之前,我也有一件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