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落最终葬在了城郊的墓地,一副棺,一座碑,简简单单。萧问苍只知道他的名字,是落地的士子,墓碑上也就只刻了张落两个字,空荡荡的。
入夜,等到工匠们都离开,萧问苍才一个人来到了墓前。
当日萧问苍难得携了美酒去找张落,却不想成了诀别,今日便又带了同样的酒水来了这里。半壶美酒倒在墓前,剩下半壶便进了自己的肚腹。萧问苍直挺挺地站着,脸上也说不上是悲恸还是什么,一杯杯入口的酒水也不是为了墓里的人还是墓外的人。
夜渐渐深了,晚风也变得冷硬起来。萧问苍拿出张落留下的纸条,又看了几遍,终于轻笑几声,将之折成了一只小孩子玩的纸蜻蜓,向前轻轻一掷,便瞬间消失了无踪。
萧问苍一口饮进壶中酒,将酒壶随手丢在地上,又去解腰间的酒囊,猛灌起来,一边喝,一边走进宵禁后凄清静谧的街道。走啊走啊,走得脚步都虚浮,仿佛街边晚归的醉汉,不愿回家,口袋里又没了银子,扶着墙壁,摇摇晃晃,不知该向何处去。
萧问苍将手伸进怀里,抽出一只细长的锦盒,打开来看,竟是一缕暗红色的发丝。他将那细腻柔软的红丝放入手中,细细摩挲着,仿佛在把玩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或是疼惜无比滴抚摸着恋人的面颊。
忽然一阵狂风,打着旋席卷而来,萧问苍手指一松,那缕发丝便裹挟着他的思念飞到了半空。萧问苍一惊,扔掉了酒囊,丢掉了锦盒,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活像一只野兽,扑向了被人从爪下抢走的猎物。但他除了和和泥土接触时的疼痛,什么都没有得到。
眼看着唯一关于那个人的东西就这么离开,萧问苍控制不住地嘶吼起来,左手攥紧了拳头,狠狠砸在地面上。但无论他如何,永远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仿佛这世间只剩了他一个人。
“呵呵,呵,弟弟死了,阿阳死了,老头子死了,小说死了,呵呵,全死了……萧问苍!你就是个祸害,灾星!要不然为什呢,为什么只留下了你一个?为什么……还有你,你在哪?”
萧问苍伏在地面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口中不停地喃喃着。许久之后,他忽然支起上身,猛地抬头,向那轮新月望去,眼睛亮的仿佛发出了光,生生盖过了那月亮和漫天繁星。
“你还在,你还在的,没有死!哈哈,看见了吗?他没死,没死!哈哈哈——”
嘶哑的笑声游荡在街道上,仿佛从地狱归来的厉鬼,站在高处狂笑着,带着疯狂,带着爱,还有恨,所有所有强烈的情绪汇聚在这里,形成了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一切的人和事,将他们死死压倒在黑暗中。
萧问苍忽然腾地跳起来,一边低笑着,一边晃晃荡荡地往前走去,在一个两个转角之后,忽然一蓄力,唰的翻进了人家的院子。
这是一座几乎算是富丽堂皇的府邸,花园中更是亭台楼阁应有尽有,虽说规模并不算大,但在寸土寸金的西京北街有这么一处房产,也不是一般人了。
此时已是深夜,除了守夜之处再没有地方亮着灯。萧问苍躲过家丁,摸进后院,忽地从窗子跳进了一间房间。
脚步还没落地,旖旎的呻吟声便钻进了萧问苍的耳朵。他几步走到雕花木床前,一把掀起帘幕,两个交缠在一起身影便显露了出来。萧问苍目不斜视,面无表情,活像看的不是两个大活人,而是猪狗牛羊之类的生物,情绪没有一丝的波动。正在小妾身上律动的臃肿男子一愣,刚要发怒,便看到这人一掌打在小妾后颈上,她瞬间便瘫软了下去。
“你,你要干什么?”男人惊得嘴唇直发抖,连话都说不完整。
萧问苍一乐,挪揄地看着对方,“自然是有要事相商,如今乱世,人人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成了阴间幽魂,也不知你又如何?是想生,还是死,吕大人?”
120.退无可退
陈昂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自家门前见到久违的故人,尤其是这个故人,还是天下皆知正身居王府,几乎成了废人的焰王。当他听见本以为已经哑了的林绛朗声开口时,更是惊得目瞪口呆。
林绛没有对自己的经历一一细说,更是省去了许多比较敏感的事情,但就是这三言两语,也让陈昂心下酸涩。昔日堂堂辅王,掌三军权柄,吹一口气朝堂便要抖上三抖的焰王,竟落到了如此境地。身着异族人的行头,穿越一片片战场和荒野,仅靠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走回祖国。其中辛苦自不必说,单单从庙堂之高一息之间落至谷底,便已令人扼腕了。
林绛此时已经换下了遍布风尘的红衣,仿佛也换了一层皮,从那个冉女谷中的兰纳尔正式变作了同国林绛。于此同时卸下的似乎还有许多许多东西,他人却不可知。
林绛身着一件青色书生长衫,一头烦恼丝只用一支木簪挽起,腰间挂着一块成色还算不错的玉扣,用黑色的丝绦系了,那穗子便随着从半敞的木窗中钻进来的晚风一晃一晃,仿佛就是一个普通的书生仕子,在遥望着一弯浅月,寄情寄相思,原本身上那种高高在上的凌厉气息,仿佛已消失了个干净。
陈昂几乎是痴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林绛,就算在外臣之中他与林绛的交情已经十分不一般,但林绛留给他的永远都是堂堂大同辅王应有的杀伐决断,仿佛乾坤天下都置于他胸中,这样的人,没人记得他也会如一个落地秀才或是山野农夫一般,同样的脆弱,同样的惆怅。
“陈昂。”
林绛声音低沉,却吓了陈昂一跳,慌张中胡乱应了声是,接着便听到林绛活像喉咙中堵了什么东西的声音。
“如今,萧问苍怎么样?”
陈昂一愣,接着想起这个姓萧的叛臣从前和林绛似乎是关系匪浅,又同他一道出使,结果是林绛在外流浪,而他则和个冒牌货一同回京,从此官运亨通,其中关窍真是想都不用想。如此一来,陈昂言辞间不禁就多了些不忿。
陈昂口中的萧问苍成了独眼,却得了他人尽此一生也未必能得到的权势,金钱和声望;他已经娶妻,似乎是个烟花女子,风流韵事更不必说;他结交近臣,谗言媚上,以致大军入襄,国库亏空,举国非议;他无情无义,带着百万铁骑踏进了自己的故乡,一手将北襄变成了赤地千里……
林绛一句话都没有说,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一直一直地凝视着窗外的明月清风,聆听着陈昂的话。其中有些是他知道的,有些是不知道的。不知不觉中,原本清晰无比的那个身影前多了层层迷雾,多到让人看不清。
陈昂说着说着,渐渐发现了林绛情绪不对,忽地想起他好好的一个王爷,被手下心腹背叛至此,心里定然是不好受的,自己这边还在撕他的伤口,确是太不厚道了,瞬间心下愧疚起来,连忙住了口。
林绛却并没有发现对方的心里活动,头脑中简直就是一片空白。忽然听见陈昂忽地提起了一个名字,心里咯噔一下,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那是萧问苍曾经用过的一个名字。
“萧明兄弟不知现在何处?”
陈昂其实只是想换个话题,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顺便打听打听故人,但听在林绛耳中却是全然不同了。
对了,就叫萧明吧!小明,小红,是一对,怎么样?
不知为何,林绛忽然想起了这句话,本是没有注意过的,况且就算到今日,他还是不喜欢‘小红’这个称呼,但不知为何,那个时候,那个人说的每一个字,每个表情,每个动作,都那么清楚,仿佛就在他眼前似的。
‘小红’啊,这个只要是男人恐怕就不会喜欢的称呼,林绛更是厌恶不已。但是,如果现在,真的还能听到那个人唤自己的话,便是如此称呼,应了也无不可。
“陈昂,你知道‘萧明’是哪里人吗?”
终于听到回音,陈昂瞬间精神抖擞,飞快答了一声不知,林绛的叹息声便在下一瞬传到了他的耳中。
“他的北襄人。”
陈昂心下一抖,不祥的预感充斥了心头。果然,林绛接着说道。
“明者,日月高悬也,日月,悬于苍天。”林绛回国身来,凝视着一脸惊异的陈昂,“萧明与萧问苍,本是一人。”
“不对!萧兄弟他,怎会……”
“是,没错,我也不相信,他便是如何,也不会去转头进攻北襄!”林绛打断了陈昂,情绪忽然激动无比,几乎吓了陈昂一跳。屋子里忽然变得静谧一片,两个人四目相对,久久没有说话。最终是还是林绛打破了这气氛,他深吸了一口气,凝视着陈昂的面孔。
“既然我被人掉包,萧问苍又有何不可?我想去救他,我要去救他,无论是上九天银河还是下阿鼻地狱,我都要去,你呢?我需要你,他需要你,你会怎么做?”
陈昂没有回答,反问道,“王爷,在北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陈昂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情不自禁暗自握紧了拳头,双眼如炬地盯着林绛。而林绛也没有回答,同样反问了回去。
“你觉得陛下怎样。”
陈昂一愣,敛眸答道,“臣不论君。”
“那好,我重新问一遍,陈将军,你觉得我五弟如何?”
陈昂沉默了一阵,转头向窗外,幽幽望向南方,“上月南部大旱,朝中却将银两钱粮尽数投入北襄,百姓易子而食,哀嚎遍野。”
林绛叹息一声,“他终究还是志不在天下,北襄已亡,下一个又会是谁?如此下去,南苓便是偏安一隅,被逼的无路可退,也总会有狗急跳墙的一天。”他敛了眸子,“而我则已经行至悬崖峭壁,早已无路可退了。”
“还记得我说过有人要我的性命,将我害至此地,可我没有告诉你那人是谁。现在,我若说是我那弟弟,当朝琊帝呢?你当如何?”
121.集结
陈昂觉得自己疯了。
陈家世代英烈,而他自己四十七年来也从未做过任何有违大义的事情。他曾经想象过,如果有一日天下将倾,女干邪乱政,自己便是拼了性命也要站在君王背后,至死都要做一个忠义之臣。
谁知如今确是有人意图揭竿而起,自己却没有如想象中一般坚定地平反勤王,反而鬼使神差地成了那‘反贼’的同伙。
自己被林绛所救,老早便被认为是焰王的心腹,如今林绛险些丧命,只留个废人一般的替身待在王府,自己在林琊手下估计也就止步于此了。而陈昂作为靖北将军,便是林琊也不好轻易动自己,况且如今北襄善战之将凋敝,自己若是出了什么事情,那几乎就是折西同一臂。看上去,自己似乎没有什么非要跟着林绛造反的理由。
但如若真的毫无动作便这么浑浑噩噩下去,北襄已灭,再过几年,等到情势安定,北襄便成了同国的一个行省。而在两个行省之间,是不需要边境重军,同样,也是不需要所谓的靖北将军的。
说起来,不过是趋利避害,人之本性罢了。说起来,他陈昂,无论口中说的多么漂亮,终究也不过是个凡人。凡人嘛,有几个能做到无论天下如何负我,仍旧能不负天下?更何况,君王说是天子,也不过是个人罢了。那个位子只有一个,人却有千千万,便是换了一个,又能如何呢?
‘忠义’之士陈将军,在答应了林绛的提议后,第一件事情便是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三天。三天之后的陈昂胡子拉碴,比以前更加干瘦,眼中却闪着精光,仿佛枯坐数年的老僧忽地顿悟了一般。
林绛看着他的样子,却止不住的辛酸。终于,这个一直坚持着正道的将军,也看透了,估计以后也会变得圆滑了吧,就像许许多多人一样。
将陈昂拉进自己的阵营,林绛便留了他一人准备诸多事宜,而自己则快马加鞭,由大同极北奔向极难。
边南将军府此时已经修缮一新,进进出出的官员兵士也显得生机勃勃,与当年那个如同鬼屋的地方全然不同了。
见到李兴的时候,他正在书房批阅公文,而身后坐着温润如故的李复。当年毒上加伤,终究伤了李复的元气,如今将养了几年,虽是比当年结实了些,和身强体健的李兴一比,仍旧是弱柳扶风。
两人初见林绛,是欣喜的。毕竟看到和自己共患难过的故人好端端地站在面前,怎能不大喜过望?不消说李兴,便是内敛斯文的李复也是眉眼带笑。
林绛与他们聊了许多,发现李兴正在一点点接手李复的职责,一点点的成为了真正的边南将军。但他却并不开心,便是李兴这样迟钝的,也看得出,李复正在为自己离开他做准备。李复知道自己的身体,便是明日忽然的故去了,也没什么可惊讶的,可那时,他的哥哥、他的爱人又该怎么办?
听着听着,林绛也敛了眉眼,沉默着拉过了李复的手腕,三根手指轻轻搭在上面。放开的时候林绛皱着的眉毛舒展开来,看了看李复淡然的眉眼,和李兴紧张得都要拧在一起的五官,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李复,你今后不得饮酒,不得动气,不得动用内力,不得……”林绛说着,视线在李复和正皱着眉头努力记忆的李兴脸上一晃,“不得纵欲,一月内最多两次。”
李兴的脸砰的红了,整个人都埋在了李复背上。
林绛只觉得久违的轻松,继续道,“如此这般,我再给你开几服药,日后你去找我师傅,就说四儿叫你们来的,让他为你诊治,多则五年,少则三年,包你恢复如初。”
“啊——”
李兴愣了愣,接着叫了出来,并且飞扑道林绛身上,紧紧抓着对方的胳膊,开心得不能自已。林绛看着这样的李兴,嘴角也禁不住挑了。李复就正经得多,他站起身来,认认真真的向林绛行礼。
“王爷大恩,永世不忘。”
林绛看着两人,忽然非常不想打破他们如今的生活,但事已至此,已无回头之日、
李兴的反应是愣了一阵,接着就想点头,意料中的被李复拦了。接着李复和林绛开始交谈,渐渐演化为争吵,那晚上,李复一改平时的温文尔雅,每句话都带着刺,每个字都喊得声嘶力竭,三个人直到第二天才从房间中出来,眉眼中都带了深深的倦意。
结果李复还是答应了,却只同意一同进攻镇东将军府,接下来便接专注于防雾,防止被人趁乱打劫。至于向内陆进击,便全权由陈昂和林绛负责。
林绛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他还记得,当年鳞甲人一伙以他自身和李兴的性命要挟,李复都没有做任何不利于国的事情。虽然他老早便害死了长兄,一心夺权,却从没有将矛头对准国家过。从某方面来说,李复对所谓忠义的执念要比陈昂还要重得多。
此次若不是林绛本身就是皇室的一员,可以说是皇家内部的矛盾,这同国仍是姓林,再加上他和萧问苍与李家兄弟的交情,他根本就不会同意,或许还会把这个意欲造反的藩王绑起来,交予林琊。
便是如此,李复看林绛的神色也不一样了。直到送林绛离开,他的面色还是冷冰冰的,仿佛面前的人已投了胎换了骨,再不是他所认识的故人。
同年七月,边南李兴和靖北陈昂忽然发难,将镇东军打了个措手不及。西同东面沿海,镇东军向来是水军居多,如今在岸上被两股陆军两面夹击,腹背受敌,苦不堪言。
于此同时,焰王林绛高举义旗,声称西京王府中的王爷是冒牌货,暗怀狼子野心,以清君侧的名义反戈向西,一时间满朝文武人心惶惶。
清君侧是反王惯用的套路,却屡试不爽,自然是最好的选择,毕竟总要做一个大义的样子去给天下人看。本来如今最显眼,同时也最适合的‘清’的对象应该是萧问苍。但林绛到最后也没有同意,如果真的成功了,他该拿萧问苍怎么办呢?难道真的要‘清’了他?最后还是打上了扫除冒牌焰王的大旗,自己攻打自己,还真是叫人笑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