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应的事我做到了,我的目的也达成了。”
年轻人走到了无情面前十步远的地方,在这里既能够正常地对话,又不会给这个双腿残疾的神捕任何被居高临下的感觉。
无情也在这时发现这个看似不近人情的年轻人实际上十分体贴。
“阁下凭此一役,可轻易扬名天下。”
“是吗?”厉颂风扯动了一下嘴角,“我要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从来都没有用。
从来……
他的目光更加黯淡了,将墨枪收进了布囊,也没有一句告别,就这样离开了。
至于别人会怎样评论他,又会给他怎样的名号,他毫不关心,因为他现在身边的亲友只会告诉他世间的虚名有多么无谓,绝不可能为这种事动半分肝火。
一个人的愤怒是愚蠢且会给他人造成困扰的,所以他也不会生气。
“阁下是一开始便知道魔姑的身份吗?”
厉颂风停下了脚步,回头道:“她总不可能一直都不露半分破绽。”
“想为这个国家做点事的人……也不是只有神侯府。”
而后便再没有问话了。
无情轻轻地摇着扇子,不知在想什么,然而他最终却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殊途之人,何必强求?
03.逆水寒
“公子是失意人。”
为他斟酒的美姬浅笑道。
厉颂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这世上又有哪个人不曾失意呢?如果我没有失意,又何必来这里喝酒?”
美姬吃吃地笑了起来,“公子说笑了,来这里的除了失意人,还有寻欢作乐的狂徒,风花雪月的痴情人。”
“这三者之间的区别很难看清吗?”
美姬愣了愣,片刻后才说道:“却是兰儿自作聪明了。”
“狂徒寻欢作乐可以是为了掩藏失意,痴情人求而不得也会失意,同样的,失意人若是喝多了也可能变成狂徒,若是被你的聪明打动也不是不会成为痴心人。”厉颂风说道,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再去为我拿壶酒。”
“公子为何不去房间里喝酒呢?”
“因为我只是来这里喝酒。”厉颂风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美姬也就识相地退去了。
再送上酒的人便是龟奴了。
周围环绕的是欢笑浪语,空气中漂浮的是脂粉香味。
可厉颂风对这绚烂的美景充耳不闻,把自己隔绝成一个世界。
他出手阔绰,相貌亦是不俗,青楼的老鸨也不会来因嫌他占座来撵他。
这红袖阁的姑娘美,酒美,老鸨也识趣,难怪会成为江南地区数一数二的销金窟。
忽然间,周围的喧嚣都平息了下来。
因为一群人走了进来,他们一个个穿着黑红相间的衣袍,缠着黄色的头巾,分列成两排。
然后一个和他们穿得都不一样的人走了进来。
厉颂风听见周围的人在低声说着“霹雳堂”“雷家”之类的话。
那个后走进来的独树一帜的人穿着一件看上去很厚的灰褐长袍,整个人缩在袍子里,好像很怕冷的样子。
然而周围的人似乎怕他怕得要命,一见他进来,原本的低语声也消失不见了。
因为那个人是雷卷,霹雳堂最不好惹的人之一。
一时间整间红袖阁只剩下了厉颂风喝酒的声音。
雷卷看了厉颂风一眼,并没有理会他,只是向身边的挥了挥手,一名霹雳堂弟子便厉声喝道:“雷罗何在?”
阁中并没有回应,那名弟子看了看雷卷,见他并无反应,便又唤了一声。
楼上的一间厢房缓缓打开,一个赤着上半身的男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却在看见底下的阵仗时一下子愣住了。
“卷哥今天也来这青楼打发时间?”他行了一礼,多少有些谄媚的感觉。
雷卷冷冷开口道,“你侮辱了堂中的女弟子,莫非以为这件事能够被轻飘飘地揭过去?”
“这事确实是小弟糊涂了,只要卷哥说一声,小弟自会到刑堂领鞭子,何必劳烦您跑一趟?”雷罗嬉皮笑脸道,他的武功不算弱,加入霹雳堂的时间也久,自认也有几分资本,虽畏惧雷卷,却还不到任其宰割的程度。
雷卷微微笑了起来,他不常笑,这次的笑也带了讥讽的意味。
“堂规规定的惩罚是死。”
雷罗一下子变了脸色,“什么?”
“我今日来此,便是清理门户。”
“雷卷!”雷罗一声大喝,“你不要给你三分颜色就开染坊,不要以为大爷我是真的怕了你。”
雷卷的笑容更深了,那讽刺意味也更浓了。
雷罗浑身发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几乎也就是一霎那的事吧,他一把捞起身边的女人向楼下扔了过去,紧接着就扔了几颗铁珠子。
这当然不是普通的珠子,它触物则炸,是江南霹雳堂的得意之作。
当雷卷被那女人分散注意力时珠子便会炸开,即使炸不死雷卷也足够他逃跑了。雷罗在心里计算着。
可他没想到底下还有不怕插手霹雳堂内部纷争的人。
一个身影一跃而起,接住了从天而降的女人,同时翻出一掌,强劲的掌风竟将那几颗正在快速下坠的铁珠吹了回去。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等雷罗反应过来时只能抱着头滚进房内,即使如此,那几颗炸裂的铁珠也依然给了他不小的冲击。
那个出手的人又坐回到了椅子上,还是同刚才那样喝酒。如果不是他脚边吓晕过去的女人以及在上面灰头土脸的雷罗,别人大概并不知道在刚才那么短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雷卷的目光动了动,又挥了挥手,身边两名弟子便上楼去擒雷罗了,他自己则坐到了厉颂风对面的椅子上。
“你这是第一次到江南来?”他像是在和一个很多年的朋友说话时那样随意。
“算是吧。”厉颂风随意答道,“雷大侠莫非要同我这小辈共饮?”
“初次见面便称我是大侠的有两种人,一是了解我知道我常做善事,另一种是要巴结我,称我为大侠准不会有错,你两种都不是。因为我从不做善事,你口中叫我大侠,心里却是在挖苦我。”人说雷卷难缠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武功,更是因为他从来说话不留情面。
厉颂风冷笑了一声,“前辈多虑了,我只是觉得现在江湖上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叫大侠,想必这两个字也不过是寻常称呼罢了,多用用又何妨呢?”
“你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雷卷并未动怒,“那不知你这位大侠又如何称呼?”
“厉颂风。”
酒楼里响起一片吸冷气的声音,就连冷硬如铁的霹雳堂弟子也变了脸色。
江湖上的年轻高手总是层出不穷,然而初出江湖便能击败魔姑这种等级的高手的青年才俊却极为罕见。
更何况,这个年轻人在那场争斗中毫发无伤。
仅凭此一战,江湖人便将“燎原温侯”厉颂风列入江湖顶尖高手之列,甚至有人说他足以与诸葛正我、元十三限相提并论。
雷卷自然也听过这个名字,但他脸色却没有变,依旧平静到了极点。
两个弟子已经将雷罗捆绑着扔了下来,雷卷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是一指戳在他的额头,结果了他,之后两名弟子又将他拖了出去。
“我倒是不知道厉颂风是一个喜欢管闲事的人。”雷卷又说道。
“我想要做的事就不是闲事。”厉颂风的回答让雷卷笑了起来。
这一次他的笑绝不是讥笑。
笑过之后,雷卷便离开了,厉颂风也不再饮酒,他要了些瓜果,一颗一颗慢慢地磕着。
直磕到天明。
穿梭机器的准备是需要花时间的,厉颂风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自己大概还要在这里呆半年,就跑到荒漠里去思考人生,过过靠仙人掌存活的日子了。
在他把附近很大一片区域的仙人掌都用完后,他听说了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情。
连云寨大当家九现神龙戚少商正在被他曾经的好友顾惜朝追杀,而帮助他的人有他曾经的仇敌雷卷和息大娘。
厉颂风感到心里有所触动,于是又不打算把这件闲事当闲事看了,买了套干净衣服就奔赴毁诺城去了。
只是当他赶到的时候,城池已经破败,他只能沿着城的边缘慢慢地探行。
道路越来越窄,四周也越来越僻静。
在这僻静之中传来了一个人冷冷的声音。
“凭两位这般心肠,这样身手,永远只配做毒手、辣手,没可能做铁手。”
这声音厉颂风还有些印象,确是他在如大漠之前刚见过聊过的一个人。
“前面的可是雷卷前辈?”他扬声问道。
分成两派聚在一起的五个人顿时一愣,雷卷隐约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厉颂风慢慢地走了过来,他走得很闲适,但离他较近的两人却感到这个人的每一步都重重地压在他们的心里,让他们感到一种难言的恐惧。
“是你?”雷卷眼中迸出一丝喜悦。
“好久不见,这几位是谁?”厉颂风指的是与雷卷和他身边女人对立的三人,他走得更近了,有两人想要拦住他,却发现脚下仿佛生了根一样一动也动不了。
这是一种何等恐怖的威压啊!
“为虎作伥之人。”
“哦。”厉颂风点了点头,提着长枪的手微抬,枪出枪回不过刹那,而他身后两人却缓缓倒下。
04.逆水寒
厉颂风的出手让剩下的人都惊呆了,与雷卷敌对的三人中唯一还站着的人的脸色已变得惨白。这个人叫文张,不仅仅是朝堂上一个善于投机的小人,而且他的武功也高深莫测,极不好对付。
然而这不好对付也是厉颂风到来之前的事了。
文张的武功再高,也高不过魔姑去。
文张虽然不知道眼前突然插手的年轻人是谁,但他浸氵壬官场多年,眼光何其老辣,以卵击石的事又怎么会做!但寻常的示弱又必定会起反效果,于是一边转着手中的笛子,以漫不经心的语气道“阁下难道不知道雷卷是朝廷重犯戚少商的同党吗?阁下难道不怕也被牵连其中吗?”
厉颂风冷笑一声,“我从来不想和朝廷作对,所以今日我既然已经对朝廷的人出手了,自然应该永绝后患,斩草除根。”
文张没想到这满脸正气的年轻人竟会毫不犹豫地说出这种话,微微错愕了片刻,手中的笛子转得快了些,道:“阁下也是为旧情所累,待我向相爷说明情况,相爷定然不会怪罪阁下,更何况……”
“更何况我武艺高强,正是你家相爷需要的人才。”厉颂风道,“可惜我不喜欢做别人的狗,你家相爷也没有任何资格来对我谈怪罪。”
文张叹息道,握紧了手中的笛子:“既然阁下这般执迷不悟,那我也只能得罪了。”
身随风动,然而击来的却不是他手中的长笛,而是一道道劲风。
“小心暗器!”雷卷喝道。
厉颂风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长枪微微一挑,之后便是丁零当啷一阵响声。
文张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这十九神针的威力江湖上人尽皆知,这年轻人的武功即使直逼诸葛神侯这般轻易地破去神针未免也太过可不思议了。
他又哪里知道厉颂风所学枪法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其刚柔并济,既有大开大合连绵不断的三十击还有细腻如绣花之针的二十针,因而厉颂风才能够凭借惊人目力打上最先到达的毒针,让它击上其余的毒针,如同多米诺骨牌一样使其一一泄力。
更何况厉颂风的母亲自从知道古时候那个叫做暴雨梨花针的东西的威力之后就一直训练他的身法和目力,他有段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快得密集恐惧症了。
十九神针虽然毒辣,但论密集度还是及不上暴雨梨花针。
“你还有什么遗言便交代了吧。”厉颂风看着文张说道。
文张惨然一笑,“阁下能否将我是如何丧命于阁下手下的事告诉我的儿子。”
“不能。”厉颂风果断拒绝,“我没必要造出一个复仇者然后再杀了他。”
文张一愣,笑容再也无法维持。
枪影再闪,这一混迹朝廷,历经多年浮沉的官吏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沉睡在荒郊野外。
厉颂风没有答应文张的要求这一点出乎了雷卷的预料,他也问了出来。
“我何必用一个孩子的未来换一个大丈夫的虚名……不,我不是不在乎名声,我只是不想要这样的名声。”他陷入了沉思之中,似乎在思索自己这样行事的原因。
雷卷和他身边的女人,也就是毁诺城的唐晚词对视了一眼,一致认同不要在这个时候打断厉颂风的沉思。
然而,他们又念及戚少商的处境,唐晚词尚在犹豫,雷卷却已转身向远离厉颂风的地方走去。
唐晚词虽与他相识不久,然而却心意相通,几步跟上了他,脚步轻缓,显然是在刻意地不惊动厉颂风。
他们需要更多的助力,但他们又不希望自己连累太多人,厉颂风助他们除了文张已是帮了天大的忙,他们又怎么能让他再去对付捕神刘独峰。
厉颂风虽然在思考,但他一直留心着周围的动静,两人的离开让他皱了皱眉,并没有去追。
在他来的一路上,他自然听说捕神刘独峰也参与到抓捕戚少商的行动中去,于公,刘独峰是朝中难得的行事有原则的中立派,如果他在这过世,对于朝中的影响过大恐怕会给他的前辈添麻烦,于私,他向来颇为敬佩刘独峰的人品,不希望同他生死相搏。
但他偏偏又不想不管这件事。
所以他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对于刘独峰,可以分析利害劝说他放弃这次的行动,如果劝说无效……那便只有见机行事了。
打定了主意,厉颂风便认真在毁诺城附近查找追与被追的人留下的痕迹,一点一点地沿着戚少商逃亡、刘独峰追击的路线上寻去。
这一路的逃亡似乎颇为精彩,厉颂风在探到沼泽附近时停下了脚步,他想起前辈曾提过刘独峰有洁癖,他自然不会亲自去这沼泽地抓人,而他的几个徒弟……
厉颂风皱起眉,戚少商虽然受了重伤,但功夫本就不俗,而息大娘的身手也是江湖一流且心狠手辣、计谋多端,他们两人恐怕不会让捕神的六个弟子轻易如愿,两方交战……若是结下死仇事情可就变复杂了。
捕神经验老到,他不追去一定也会预料抓捕失败的可能,那么……他是不是已经料到了两个人之后的行动?
厉颂风闭上眼睛,静静地思索着。
息大娘的优势不仅仅是她的武功计谋,还在于她倾城的美貌以及……她的美貌带给她的人际关系。
她的追求者那么多,而有胆子有能力和刘独峰对抗的……大概也就只有郝连春水了吧。
厉颂风本来不是多么八卦的人,只是郝连小妖身份特殊,他来这里执行任务之前母亲三令五申让他把一些重要人物的资料记下,郝连春水的大名亦在其列。
只是知道这个人也没什么用,他并不知道息大娘与郝连春水的联络方式。
厉颂风感到心里有些焦躁,便默念清心的口诀,心态平和之际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刘独峰的洁癖不是秘密,想必戚少商也会知道,那么他们逃亡之路是否会选择最脏的地方呢?
他尚来不及想太多,便听见远处的林子里传出一声悲啸:
“戚少商、息大娘,你们杀了云大,天涯海角我都要抓你们归案!”
厉颂风心中感到一阵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