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时也不清楚这是为了处境更加艰难的戚息两人,还是为了失去相当于自己半个儿子的弟子的刘独峰。
然而他多少还是清楚了戚少商逃亡的方位,运起轻功追去。
他的运气很好,因为他成功地在刘独峰追击到戚息二人之前截住了这位捕神。
他像一座雕塑那样站在路边,而刘独峰的轿子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厉颂风。”
捕神的消息自然比文张灵通一些,但他的语气中也少见地带了一丝不确定。
“见过刘大人。”厉颂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有礼地回应道。
刘独峰虽然颇为欣赏这青年才俊,但现下是非常时刻,加之爱徒刚刚殒命,他实在没有和厉颂风打交道的心思,“你莫非也是想要帮戚少商?”
“厉某人只是不希望刘大人做出对傅相有利的事。”
“哦?”刘独峰轻叹了一声,“我身为捕快,抓捕贼寇只是我分内的事,与傅相有什么关系。”
“正因为看上去没什么关系,才更值得小心不是吗?”
刘独峰自然看出厉颂风是在为戚少商求情,叹息道:“你确实比其他的江湖人明理些,若是你早些时候来找我我可能真被你说服了,可惜……”
“可惜死仇已结,我再想罢手是不可能了。”
厉颂风早料到事情不会进行得太顺利,便上前几步拦住了刘独峰的轿子,“人死留名,却仍需看留的是怎样的名声,权相的走狗与被蒙蔽的受害者那一个名声更好听刘大人应该知道吧?”
“你什么意思?”刘独峰的声音冷了下来。
“戚少商断了一只手臂,左右武功不及大人,大人何不看在他素有侠义之举的份上让傅相算计落空后再取他性命呢?”
刘独峰陷入了沉默。
良久,他才开口道:“我必须押他回京。”
05.逆水寒
厉颂风并没有因为捕神不改的决心而沮丧,他面上甚至浮现出一丝笑意,让开了道路,“既然如此厉某便不再耽搁捕神的大事了。”
“你不打算继续劝我了?”刘独峰有些诧异。
“捕神的话语中有决意却没有杀气,可见您心中已经有了打算,厉某虽活动在江湖,对于一些事却不如您知道得清楚,贸然阻止只怕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以为你是戚少商的朋友,可没想到你会愿意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抓。”
“我不是他的朋友,我只要知道戚少商不会命丧于顾惜朝这样的小人手下便已经足够了。”厉颂风微微一笑,“您是官,他又犯了罪,您为履行职责而抓他这件事说得过去。而且……我相信这世上有正义,且这正义应该也在您的心里。所以……为了这正义,您定然不会让傅宗书得逞。”
捕神在轿子里沉默了很久,半晌,他才让他的弟子们抬着轿子离开。
厉颂风看着那顶轿子越来越远,心中升起一种愉悦。
人总是难以不被环境影响,但又有多少人能够适应环境又不改初心呢?
他今日得见刘独峰,实在是一种幸运。
想到这里,他不禁大笑数声,扬长而去。
他突然想去看看塞外的雪,还想去看看家中长辈曾与他说过的那大片大片的草原和几乎触手可及的蓝天,若能在那样的地方策马奔腾,该是何等快活的事?
“若有机会……你一定……不,你带我去那里好不好?”
突如其来的回忆让他再也想不下去了。
而这突如其来的兴致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因为他突然想起曾经也有过同样的兴致,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能够达成。
这种种原因也是让他难以维持长久的快乐的原因。
顾惜朝负了戚少商确实可恶至极,但他过去的作为……也是一种辜负吧……虽然他已经很努力地去避免这种辜负的产生。
然而这世上总有许多事不是努力了就能达成的。
他将长枪拆成两段,放入背囊之中,同时也放下了一身的正气果敢,有几分落寞地走在萧瑟的古道上。有几分凌厉的晚风放肆地吹扬起他的乌色长发,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
也遮住了他通红的眼眶。
无情又突破了一波武林好手的阻挡,心里翻滚着难言的无奈与惆怅。
他这次要缉拿的是道貌岸然的“独臂剑”周笑笑和跟随他一同奔逃的惠千紫,这两人蒙蔽了不少江湖高手,为无情的抓捕之路添了许许多多的麻烦。
“公子,前面那人……好像有点眼熟。”
金剑的声音拉回了无情的注意力,他轻“哦”了一声,掀开了轿帘,看见了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年轻人。
“厉颂风?”他微微一愣,又想到万一这年轻人也是被周笑笑蒙蔽来阻拦他的话事情可真的是不好办了,不如先向他解释清楚避免不必要的冲突,便示意四剑童停下轿子。
厉颂风也看到了无情,只是他现在心绪繁杂不想同别人聊交情便打算装做什么也没看到,然而现在无情停了下来打算攀谈,他也不好意思拒绝。于是他稍稍收整了一下情绪,走上前去。
“无情捕头。”他行了一礼。
无情见他情绪颇为低落,举止也依旧有礼,实在不像是来找自己麻烦的,不禁在心里笑自己草木皆兵。
“厉少侠,好久未见。”
“确实许久不见,不知大捕头有什么见教吗?”厉颂风疑心无情是有什么事遇上了麻烦,目露关切之色。
无情微微有些尴尬,片刻后才将自己的麻烦说了一遍,顺便解释了叫住厉颂风的原因。
厉颂风理解地点了点头,道:“需要我护送你吗?”
无情不是矫情的人,他考虑到厉颂风的人品武功都是一流,有他帮忙一路上能少不少麻烦,便谢过了,还不忘叮嘱他手下留情。
厉颂风点了点头,跟在他的轿子旁。
“厉少侠的那匹马呢?”
“我前几天去大漠修行,便将它托付给认识的人了。”厉颂风答道,“你也莫要叫我少侠了,直接唤我的字慎新便好了。”
无情不禁错愕,取字是读书人的习惯,江湖上的人大都只有名号,即使是武林上的世家也少有字,即便是有,鉴于江湖人随性的特点也不怎么称呼。
像厉颂风这样有字,还希望别人用字来称呼他的江湖人实在是天下少有。
但很快他又释然了,毕竟厉颂风的武功也是天下少有。
那么他即便是再奇怪也不足为奇了。
“慎新在外闯荡,父母不曾挂怀吗?”
“儿女在外,父母总是念想着的。”厉颂风回应道,“然而他们更想看见的是我的成长,所以我要做的是尽可能地锻炼自己,让他们放心,让他们骄傲。”
无情自幼便遭遇大祸,无法体会人世间最为可贵的亲情,闻言自是心生落寞,不过转又想到世叔和师兄弟的关怀,落寞之意渐渐消去,又问道:“却不知慎新今年多大了。”
“二十。”厉颂风犹豫了片刻后答道。
无情虽然知道他年纪不大,但也没想到厉颂风竟比他自己还小几岁,脑中又想起初见时他深邃的眼神,不禁对他更加好奇了。
厉颂风自然看出无情是在试探自己,但这样的事他以前经常碰见,未来也将碰见无数次,实在没必要放在心上,更何况换个角度想想,若是他遇见一个武功高强能够对自己造成威胁的人不仔细盘问几句才说不过去呢。“我父母隐居多年,大捕头不必再把多年前成名的高手一一筛选了。”
无情微微一笑,“又如此武学造诣还能不求权贵,当真令人佩服。”
“如果追求权贵,又哪来这样的武学造诣?”厉颂风说得坦然,这一点足见他与江湖上众多高手境界上的差异。
无情已十分肯定这少年确实心性纯善,不是能做坏事的人,言谈间便多了几份真诚,两人之间的相处才自然了些。
“之前我见慎新似乎有些苦恼,不知我是否帮的上忙。”
厉颂风摇了摇头,“多谢,只是这不是别人帮的上的事。”
无情也不再问下去了。
确实有些事还是自己解决比较好。
两人行进了很长一段路,无情停下了轿子,掀开轿帘,远远地看着山脚下的一群人。
那群人中有一个独臂和一个女人。
厉颂风猜到他在疑心什么,于是开口道:“那是戚少商和息红泪,他们旁边的应该是息红泪找来的帮手。”
“女孩子怎么那么能找帮手?”金剑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周笑笑的红颜惠千紫也是个很漂亮很会找帮手的女孩子。
厉颂风笑了笑,“男人如果做得够好也能找到很多帮手。”
只不过……有很多男人都更适合千里单行。
无情虽然同情戚少商的遭遇,也心忧在其中有牵扯的师弟铁手,但还是没有去管这件事。毕竟他现在掌握的情报太少,能动用的力量也太少,现在出手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厉颂风想了想,没有告诉无情他已经解决了文张之事,正是因为相信无情的品格,他才不愿意让他为难于职责道义之间。
不知道总比知道承担得少些。
两人与戚少商等人的距离渐渐拉远,与此同时,无情也接到了六扇门下属捕快关于周笑笑的行踪查探结果。
“青风寨吗?”他目露沉思之色,“殷乘风自那一案后便一直以酒精麻痹自己,也不知他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那一案?”厉颂风问道。
无情叹息一声,“当年在一桩案件中殷乘风的爱妻伍彩云不幸……自那之后殷乘风便难以回复当年的意气奋发了。”
“情之一字,本就该有这样的魔力。”厉颂风感叹道,目光中悲色又增。
无情注意到他情绪的变化,却没有追问。
他既然已经决定相信这个人,便绝不会探查他不愿意说的事情,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
06.逆水寒
无情虽然个性隐忍,意志坚定,但天生的体弱还是无法改变,因而在厉颂风提出去客栈里休息一晚的时候他也没有反对。托财大气粗的厉少侠的福,两人点了两间上房,打算好好地休整一下。
厉颂风突然想起自己一直爱操心的母亲曾经对他说过:“当你进了客栈并打算‘好好休整一下’时,十有八九就会有事发生了。”她说这句话时实在是太过郑重其事,并且在父亲简直称得上是不忍直视的目光中把这句话写进了《江湖生存指南》之中,据说这本书后来成为了时空局的训练教材。
厉颂风根本不想知道这本教材会培育出来什么样的奇葩。他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便靠坐在床上闭起了眼睛。
然而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睡意。或悲伤或快乐的回忆不断地在他的脑中翻滚着,而其中的欢笑因失去而更凸显了悲伤,他从来没有想过他自己会是个放不下的。
良久,他认命一般地叹息了一声,走到了窗边,打开了雕花的窗子,看着暗淡到几乎看不见的月牙,就好像他根本找不到的真实自我。
他想起小时候一群大人总是把他围在中间,讨论着他是像爸爸多一点还是像妈妈多一点。单就外貌而言,他确实继承了父亲俊美刚毅的相貌,但性格……他看似做事果断,但在一些小事上却难免瞻前顾后,试图找一个顾全多面的解决方式。
结果……自然不可能此次如他所愿。
“你能重情,这很好,但却要小心被伤。”父亲曾这么说过。
“母亲曾说过,父亲你过去可是极重情义的。”他笑着,并没有藏起自己的不屑一顾。
“……”当时父亲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再说什么。
父亲没有错,他知道这一点时已经太晚。
右边的房间里似乎传来了响动,厉颂风凝神听了片刻,提着抢冲了出去。
因为他听见旁边屋子里的咳嗽声是雷卷的,而他又感知到屋子里有三个人。
除了唐晚词以外还有谁与雷卷同行。
而如果真有意料之外的援手,他们三人又何必分在一个房内?
所以雷卷定然是遇到了敌人。
之后他又听到了重物落在地上的声音,所以决定立刻出手。
厉颂风敲了敲传来响动的屋子的门的门,他没有特意去叫醒无情,因为他相信自己的这番动静已经吵醒了无情身边的金剑。
“什么人?”他听见屋内传来粗犷的声音。
这声音中气十足,显然其主人有深厚的内力。
厉颂风没有回答。
他听见屋里有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猜测是说话者轻手轻脚地过来了。
所以他也做好了准备,在门打开的一瞬一脚踢在来人的腹部。
那人虽然已有准备,但仍被这一脚踹到墙边,厉颂风的长枪出手,指在屋中站着的女人的脖颈处。
原本躺在地上的雷卷站起身来,眼中的焦虑逐渐消去。
站着的女人并不是唐婉词,而且也不像是什么好人。
“敌人?”厉颂风问道。
“敌人。”雷卷点了点头,“九幽神君的弟子英绿荷和龙涉虚。”
“九幽神君?”
刚刚赶来的无情正好听见了这一句。
“无情?”雷卷的眼中划过一道亮光,而与此同时,屋中另外两人的脸色却变得惨白。
因为他们已经猜到了这三个人是谁。
霹雳堂的雷卷是什么样子他们早有耳闻,这坐在轮椅上的年轻人既然是无情那么这个手执长枪的年轻人自然是近日与他同行的厉颂风了。
他们就算再自视甚高,也不至于不自量力到以为在这样的阵仗下还讨得了好!
“雷堂主。”无情点头致意,目光移向被制住的英绿荷,“九幽神君隐居多年,现在重出江湖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自然是四大名捕与刘独峰的性命。”雷卷冷冷回道。
“既然牵扯到刘独峰,这么说来,他要帮的是傅相的大忙了。”无情又看向龙涉虚。
他的目光极为冰冷,龙涉虚在他的目光下忍不住感到了一种恐惧。
这种恐惧让他在之后的交锋中一直处于下风。
无情三言两语套出了他们的布置和目的,便转身离开了。
厉颂风知道他的意思,龙涉虚和英绿荷恶贯满盈,即便死上千回也不解恨,但是无情既然是捕头便没有擅自行刑的资格,也没有看着别人厮杀而不管的借口。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这两个人押解回刑部的大牢,只是这样做必定会失去阻止九幽神君的时机。他甚至不能把这个重任交托给别人,因为龙涉虚和英绿荷的武功都不低,英绿荷又智计出众,善于利用自己的美色,无情一时找不到能够制住这两个人的捕快。
所以,他只能拜托厉颂风以江湖纷争的名义了结了这两个人。
厉颂风自然愿意帮他这个忙。
而且,他也愿意帮他另一个忙。
厉颂风让雷卷先在房内运功疗伤,自己提枪到了门外。
因为这场纷争,客栈里一下子安静了不少,老板与小二大概是被打点过了,只是做着自己的事,时不时小心翼翼地打量他们几眼,并没有上前来叨扰。
“九幽神君的武功诡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便是不能见阳光。”无情说道。
“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他在晚上的功力一定是无比可怕。”厉颂风道。
他说这话时语气很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