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人有高下之分,命有贵贱之别。”阮红玉冷冷道。
阮洵没想到姐姐会说出这样的话,倒吸一口凉气。
阮红玉一时失言,见弟弟面上惨白,方知话说得狠了。想到夫婿御剑山庄庄主苏别鹤自小中了白家的毒,美梦做了半辈子,还要将一庄上下的命拿来赌,自己这个唯一的弟弟,药王庐的传人难道也要走这条路?月光清冷高洁,洒在妇人半边脸上,折射出斑斑亮光,阮红玉一手放在小腹上,嘴角微微一哂,心道红颜弹指老,万事如转烛,世事如此,半点不由人,偏偏有傻子看不透。
又转向阮洵继道:“姐姐劝你一句,及早抽身。他虽是世上少有的至尊至贵之人,却无人敢替他正名,更不能宣之于口,无权无势,所凭借的不过是皇上一己之私爱,还有几个奴才的忠心。可如今大势已去,你也瞧得出那具皮囊已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何况这人身上杀气太重,也不知还要造下多少杀业来……”
阮洵一时消化不了这么多,目露茫然之色。
阮红玉暗叹一声,也不欲多说,叮嘱了他几句,便顺着来时路从窗户翻出。脚下尚未站稳,已见庭园里立着一个素服的青年,正负手望天,这时方转过身来,笑道:“夫人千万小心身子。”
阮红玉不过一瞬,已意识到什么,收回护住小腹的手臂,双手抱拳与裴青行礼,脸上竟然不见半分狼狈之色。
裴青暗叹虽是女流之辈,倒也不比男儿逊色,从袖中掏出一册书卷,卷在手心摩挲,瞧见阮家姐弟二人眼中都是一亮,方自嘲道:“凭着南阳白氏与御剑山庄多年的情分,两位要什么,只管开口,裴青怎敢不应呢?”
阮红玉闻言嘴角不屑地一撇,阮洵脸上却渐渐失了血色。
“这医书是我至亲至爱之人所赠,裴青赖它得一技之长,苟全性命于乱世。与小洵往日切磋的时候已将书中所有倾囊相授,如今夫人要全本,也没什么不可以。”他扬手将书册掷向阮红玉,略顿了顿,转而对阮洵说:“我读方三年,便谓天下无病可治,及治病三年,乃知天下无方可用。医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方能博极医源,以全医道。”
阮洵身子一颤,眼眶微微湿润。
阮红玉贴身收好书册,脸上颜色好了很多,也不管裴青说了什么,朗声道:“先父死前惟此一愿,多谢侯爷成全。日后若有能用到药王庐的地方,贱妾与家弟当万死不辞。”
“好说。”
“不敢叨扰,这就告辞了。小洵我们走。”她去牵阮洵的手,谁料阮洵却挣扎开去。阮红玉一怔,抬头去瞧他弟弟,见他眼睛睁得大大,还略带稚气的脸上一脸坚定的表情:“姐姐先回去吧,我要留在这里。”
裴青也是一震,抬眼去看阮洵。见他一步步朝自己慢慢走过来,嘴唇动了动,终是无语。
阮红玉气恼之极,正要开口,却觉下腹一痛,咬紧牙关,冷冷道:“随便你,只是不要毁了药王庐百年清誉。不然别说是我,师尊在天之灵也不会放过你。”说完便高高跃起,在围墙上一点,消失在夜空之中。
阮洵闻言眼神一黯。
裴青不知他师门旧事,只当阮红玉此言是勉励弟弟精勤不倦的意思,也没放在心上。这时见这个女罗刹终于走了,提着的心放下一大半,又见阮洵留下,开心之余又暗含淡淡的忧虑。
下人端上了酒水点心,摆在早先陈设好的小桌,二人就着中庭月色小酌几杯。阮洵自他姐姐走后一直沉默,这时似想起什么忍不住道:“小七说那本书是你至亲至爱之人所赠……”
裴青笑着摇摇头,截断他的话,漫声道:“小洵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和娘亲住在一所精致的别庄里,热衷清谈,耽玩山水,自以为这样的生活清雅高致。哥哥替我请了先生,我又不好好修习,整日称病不学,敷衍了事。后来被送到淦京为质,一路北上见中原战乱,生民流离,方生了悔恨之心,恨自己身无长技不能解民倒悬,稍慰愁苦之情。三年为质,战战兢兢,言不由衷,无力自保,再不敢言黎民疾苦,怀家国天下之想。后来淦京宫变我又被送荆蜀之地,数度转手,及至山中挣扎求生。
也曾怨恨过亲人,为什么生下我又抛弃我,茫茫人世之中让我无人依靠。那时拼命学习医书上的方子,心里暗念如果出了这深山再不参合世上纷争。所以我虽回了淦京,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离去。及至到御剑山庄,见了庄中所藏的书信,方才恍然大悟。”
他说到这里住口不语,阮洵不知他在山庄看到了什么,也不好开口问,眼睁睁见裴青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闷声道:“耗尽了多少人的心血和泪水,才有了我的出生。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与挚爱分离。并不单单是为了我这具皮囊,而是为了我身上骨血中凝聚的大义。”
阮洵含泪点头道:“师尊少时常教导我须有大医精诚之心,我明白的……”
凝聚在帝王血液之中的是对大好河山黎民疾苦的关怀与仁爱之心,所谓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实非圣人之所为。
“身入土,心虚空,唯志与人同。”
白、孟、萧三家的遗志便由我来继承吧。
第七十一章
银汉西流,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原是借酒遁了的,却在这又喝起来了。”有一声叹息忽然响起,一人分花拂影匆匆走来。裴青与阮洵转头一看,来者谢石谢东山,换了朝服,亦是一身便装束发而来。裴青心道御宴上那些人竟能放过他,一时大感诧异,一时又觉他的出现理所应当。
命人添了食具酒菜,三人围坐小圆桌旁,谢石许是走的急了,拿着羽毛扇轻挥几下。裴青见他脸上表情与方才宴会之上并无二致,唯独眼角眉梢间放松了许多,想到“一张脸好像茅厕里的石头”,又想到“求夫当求贤求良,容貌并不重要”,扑哧一声笑起来。
谢石、阮洵不明所以,皆愣愣望着他。
裴青掩口道:“没什么,今日是中秋,所见所闻又都是喜事,心里高兴罢了。”
谢石目光在他面上转了一圈,收了回去。
三人谈了些琐事趣闻,又切磋起戏曲医药杂艺。难得他们三人三种性格,凑到一起竟然没有半点不和谐。词约旨达,言谈微中,均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拂去宴会之上的那些喧嚣,裴青见谢石虽容貌寻常犹如路人,然言谈中自有一番风流,令人有如登高山、临深渊,神超形越,泓峥萧瑟,实不可言。他托腮冥想,这样的人才是真正风流的人,有洞见,有妙赏,有玄心,有深情,可叹世人都瞎了眼,只看中那些门阀出身,姿颜外貌,须知一个家族若想延续荣耀没有杰出的人物也是万万不可的。
他喝多了酒,眼前便觉得几分迷蒙。忽然回忆起刚见到谢石的情形,他布衣赤膊在江边打铁,那时孟晚楼也还在,他二人联手打走了来救他的逝川和曹冲,气到他吐血,那时他始信十年弱柳之事。第二次见他时仍在江边,却是他施以援手救自己出了险境。再后来,青城山中,淦京城里,御剑山庄,这个人竟然一直一直都在自己身边。可是这样的人很快就要成家立室了。对的,他本来就已年届三十,淦京城里这把年纪还没有婚配的世家公子实在屈指可数……他这样想着,心里忽然生出了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情愫,一时间连自己也迷茫起来。
裴青第二日快到午时方才醒转,头疼得不得了,沉香一边服侍他洗漱,一边小心翼翼地问:“侯爷吩咐的人今早带到了,一直在别院等着呢。”
裴青“啊”了一声,怪道:“怎么不早点叫醒我?”一边端起碗,连喝了几大口酸味汤。
出了厢房,走过几进院落,有一个小小的园子,种着几杆青竹,园子里一口小井,两间平房。裴青站在外面,主屋的门开着,堂桌前的椅子上端正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儿,一身布衣,寒酸得很,腰板却挺得笔直,眼神偶尔扫过桌上瓷盘里摆着的点心,双手安稳地摆放在膝上。裴青心想这孩子恐怕从早上起就没吃过什么东西,现下已是午时,便一边吩咐沉香送些饭菜过来,一边迈进房门。
女孩子听见脚步声很是机敏地抬起头,看见走进来一个英俊的叔叔,笑着问自己:“劳你等久了,马上就开饭。”
小孩子年纪虽小,眼神却十分警觉老道,微抿着嘴,一声不吭。裴青见她小脸圆圆的,眼角眉梢间果有几分故人神色,便轻轻喟叹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初晴。”小孩子下意识答道,嗓音十分娇柔。
裴青心里一疼,点头道:“我是这家的大人,你以后跟我姓裴吧。我有一个侄儿,和你年岁相当,有机会见到,你们会成为好朋友的。”
裴青说完这话,女孩咬了咬嘴唇,颇有些不愿意:“娘亲说我姓白。”
一阵沉默过后,裴青看着她温言道:“那个姓氏等你长大了更有担当之后再说吧。”
说话间已有婢女端上饭菜来,裴青让人招呼女孩儿吃饭,见小孩子礼仪周全,举止端庄,心里十分欣慰。出了堂屋,问这孩子的母亲,方听沉香说道:“奴婢一个多月前找过去时,听了锦衣侯的死讯,转身便去悬梁自尽了。因这孩子说大过节的带着孝不好看,守完七七脱了孝服才带过来的,方耽搁了这些时日。”
裴青回首看屋里的小孩子,一时唏嘘不已。
刚出了别院,就接到皇后让进宫的口谕。裴青尚没来得及吃口饭,便入宫去了。到得皇后宫里,曹妃也在,正陪着皇后窗边说话,见裴青来了,便忙着告退。裴青略略扫了几眼她离去的背影,方转头与皇后道:“昨个来请安,他们说嫂嫂身子不爽,已躺下了,裴青不敢打扰,今个正想着要进宫,嫂嫂便来唤我了。”
曲皇后自春天小公主夭折以来,一直病着,这时笑道:“我知道你嫌宫里拘谨,不愿意来。你哥哥常盼着你来陪他说说话,自家兄弟莫要生分了。”
裴青见曲皇后脸色虽然憔悴些,身体倒还健康,这时也松了口气,淘气道:“嫂嫂只光说我,为何不出宫去我府上散散心,府里的人都盼着凤驾光临,得仰慈颜。”
曲皇后用手抚了下脸,道:“恁胡说,谁愿意看这张老脸。”说着虎起脸来,问道:“找你来有正事说。”
裴青一本正经点头道:“我知道,嫂嫂没有正事都不会想到找阿柳来,我就是个万人嫌。”
曲皇后被他气到笑,道:“你与谢相熟悉些,不如去探探口风,上个月老太妃说的那桩婚事怎么样了?”
裴青一愣,转了转眼珠,道:“方才曹妃在这里,也是为这事吗?”
曲皇后点点头,皱眉道:“谢家尚没有回音,她家人急得不得了,她便天天来催我,烦也烦死了。”
裴青心道也许再过几天,她身子大了不便来了,恐怕你会更加烦心。然毕竟是宫闱秘事,虽然不知曹妃为何瞒着,想来也是担心皇嗣安全,这时终不敢说破。
出了皇后宫,往披香殿去,听看门的太监说谢相正在里面议事,于是站在殿前只是徘徊。坐在汉白玉的阑干上,手里摩挲着柱子上的九龙戏珠,不知不觉想到许多年前爬在渡月堂前的石头栏杆上,娘亲在水阁里吓得声音都发不出来,停云在观音柳下挥手大叫。
有一个高高的身影从殿门中央走出来,模糊在太阳的光晕里面。裴青见那个身影笔直走过来,忍不住眯着眼睛看去。那人停在裴青身前,一言不发,裴青仰头只看到一个方正的脸型轮廓和一轮一轮的光晕,因笑道:“被皇上骂了啊,我在外面都听到了。”
谢石正要开口,忽听殿前公公尖声喊道:“宣长乐侯觐见。”
“在宫外等我一起走。”裴青说着便从阑干上跳下来,谢石铁臂一圈,裴青矮身从他臂弯下钻出去,挥挥手,步入殿去。
昭仁帝坐在殿中御桌前,脸上尚有余怒。见裴青进来,从桌上捡出一本奏章,摔在地上,怒道:“看你们挑的好人选。”
裴青弯腰捡起折子,一目十行看过去,方知是弹劾言默的,说他掊克小民,得罪圣贤,党同伐异,摧折言官,假公济私。裴青撇撇嘴,所谓“掊克小民”想必是得罪了勋贵,什么“得罪圣贤,党同伐异,摧折言官,假公济私”看起来也都是些莫须有的罪名。看到最后有提到益州知州赵琰包庇姑息的话,裴青方知这才是皇帝大怒的原因。
牵涉到赵琰,便是怀疑皇帝的蜀中政策,是在打昭仁帝的耳光。
裴青便拜倒:“微臣看走了眼,请皇上治罪,召回言默。”
昭仁帝看了他一会,便叹气道:“算了算了,你本来也不懂这些,让你荐人原是勉强你了。”
裴青起身,见皇帝招手让他过来,方走过去,道:“我瞧言默和赵大哥挺合得来,皇上别召他回来了,来回路费也不少,这才是劳民伤财呢。”
昭仁帝听他这么一说,瞪了他一眼,他便吐吐舌头不敢乱说。裴煦问他皇后找他何事,裴青说了,皇帝似心有感悟,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与他同年,远儿已经这么大了,你皇嫂说得对,你也去劝劝他。我瞧这门亲事也算门当户对。”
曹家原是老晋王裴邵的家奴,裴煦逼宫之时算是出了不少力,皇帝即位虽是大力扶持,与王谢高门到底是差了不止一个档次,裴煦说这话却是有些私心在里面的。
裴青笑道:“皇上让我去说媒,乐意之至,若是人家有了心仪的呢?”
裴煦颇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裴青仿佛被他目光刺了一下,连忙低头。裴煦道:“若是有了,又门当户对,朕便来赐婚就是。”又接道:“朕瞧他心气挺高,寻常女子恐怕入不了他的法眼。只是天上的月亮虽好,却不是凡人能够着的,所谓凡人,不过是循天道,尽人事。”
裴青抬头道:“裴青却觉得,便是天上的月亮,喜欢也就喜欢了。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第七十二章
谢石在广德门外的马车上等了约莫一个时辰,方才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接着马车的门帘被掀开,裴青一手打着一把玉折扇,笑嘻嘻地登上车来。
谢石皱了皱眉,正要开口,裴青已抢先敲敲车壁:“去谢相家里。”
谢石看他一眼,掀了窗帘子,探头道:“去城南石子胡同倒数第二家。”
裴青以扇遮面,笑道:“咦,这是什么地方,莫非是相好的家里?”
谢石面无表情,忽然伸手拨开裴青手里的扇子,扇子后面,白玉般的脸上赫然映着一个红红的五指山。谢石一时怔忡,过半晌道:“他打你?为什么?”
裴青眼神闪烁,见马车里空间狭小,两人相对而坐也无处躲闪,索性哈哈大笑道:“还不是你,让人家姑娘等急了,告状到皇上那里。皇上怪罪我带坏了你。”
他这话说得甚是无理,谢石却明白其中的缘由,平静道:“我已与伯父说过了,明日就派人回绝曹家。”
裴青心想那我可白替你挨这巴掌了,忙道:“不急不急,我料不出几日曹家就顾不上你这门亲事了。”
谢石抬头以眼神问询,裴青却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天机不可泄露。”
二人相对无言,静静的车厢里只听见脚底轮子驶过街道的声音。过了不久,马车停下来,裴青一把掀了帘子,率先跳下车去,见面前是一扇小小的木门,门扉紧闭,门头上缠着好些绿色的藤萝,深秋的寒风中叶子落了十之七八,只有光秃秃的枝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