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心里冰凉如雪。
救也得救,不救也得救。因为这毒只能转到有血缘关系的人身上。一如白细柳之于白琼玉,一如裴青之于孟晚楼。
孟晚楼遇到他简直是遇到了催命符。
裴青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平静无波,凛然问道:“是谁趁我幼年体弱,在我饮食中下毒?”
第七十四章
裴煦默默看他,良久道:“谢玉痛失所爱,因恨成魔,虽然当年带你躲入回柳山庄,但是一直在暗中筹划,积聚势力,挑拨太祖和我父王的关系,令我父王失去太祖的信任,平蜀后不久便削了兵权。”
他顿了顿,见裴青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仍是狠下心说道:“你小时候长得不像细柳公主,我父王心中起疑,为保裴氏江山,原想除去你。怕谢玉知道了孤注一掷,便去青州药王庐寻来十年弱柳,让谢玉以为你是从胎里带了毒素下来。谢玉比干心窍,初时不知,日子一久便想通了关节。父王彼时已经心软,你若是立刻停了毒,当不至于后来这样。谢玉早料到后来种种,索性将计就计,在你血里下毒引,想等你长大借你之手杀了太祖。我父王不知道十年弱柳无解,也不知白琼玉最后因何而死,却一直珍藏着阮师道当年的方子,临死前交给我,要我解你身上的毒。谢玉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为了向太祖复仇,又因为备有孟晚楼这步棋,便有恃无恐,坐视你受十年弱柳毒害。若是停云不死,你当可向她求证一切。”
裴青已然呆若木鸡。他将身边至亲至爱之人一一筛选,推算百遍,也没有想到过是谢玉和老晋王合力促成了他的命运。
裴煦咳嗽几声,继续道:“我一拿到药方就派人去配药,却有几味珍奇药材怎么也配不齐。后来赵琰来访,一眼就看穿你身份诡异,我便拿药方给他参详。他用药水浇在方子上,露出阮师道临终遗言,我方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剩下的你大概也能猜出来。我遍寻孟晚楼不到,太祖又要你进京为质,便只有顺水推舟。再后来,孟晚楼现身,吴静修蠢蠢欲动,宫中日夜紧逼,我只有送你去了巴蜀……”
他说完许久,见裴青动也不动地僵在那里,心里又酸又疼,将裴青抱在怀里,冷笑数声:“什么‘谢公最小偏怜女’,有那样的父亲,才养出那样无法无天的女儿。他们谢家通通都是混账。若不是人才难求,现在还要借他谢家的门生故吏用,我早早将他家屠了个满门。你却要为谢石,和我置气。那样没有担当的男人,犹豫不决,又怎么配得上你。”
皇帝因病罢朝三天,这在本朝开朝以来是绝无仅有的。另一方面,皇帝虽然卧病,但是朝政并没有停顿下来,所有的奏章都由中枢处理,重要的入宫交给皇帝亲裁。所以谢石的工作却是比往常更多了。等到第三天傍晚的时候,他忽然想起裴青自那日清晨离开之后便再无音讯,于是担心起来,他自己一时走不开,便派人去侯府问候。小厮回来却告诉他,裴青出门远游去了,临走时告诉他若有什么事可以通过清商馆联络。
这边他名义上的兄长还在宫里躺着,那边人去远游了。
谢石怔忡了许久,直觉淦京的天空更加阴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淦水之上,一艘不大的商船里,沉香哄着玩累的初晴睡下,转身出了船舱。裴青靠在甲板的栏杆上,正凭栏了望。
沉香交代了初晴的情况,埋怨道:“公子,我们出来太匆忙了,东西都没有带齐,也没有跟谢相打招呼。”
裴青转首颇有兴味地望她一眼,道:“为什么要和谢石打招呼?”
沉香愣了一愣,道:“往常不都是这样吗?”
裴青一时无言,过了一会道:“这一段时间要与谢相保持距离。”
沉香脸色一变,随即默然,并不多问。
裴青低头只顾看着江水汤汤。
皇帝已经下决心要扳倒谢家。他现在捧谢石有多高,以后就会摔他有多狠。这次曹家来提亲,想必背后也是皇帝指使,目的既是试探谢石也是试探裴青。王谢崔曹,王家人才凋敝,崔家多出文官,兵权在谢家和曹家手里,大战在即,曹家是裴煦的嫡系,自然不用担心。剩下的便是谢枫。
而皇帝言语间对谢枫、谢石似是芥蒂已深,只怕多半还是自己的缘故。
船行数百里,顺水六七日,到了江南第一大通衢许州。许州交通便利,商业繁华,城南护城河边,胭脂巷里,秦楼楚馆林立,才子佳人汇集,最是山温水软,文章锦绣之地。
巷里倒数第三家是栖凤阁清吟小班的地方,这个馆子虽然不大,但是生意看起来倒是不错,来往之人皆着华服,香车奴仆,轰鸣于道。馆里台榭楼阁,园囿池沼皆是精心设置,美轮美奂。大堂里人声鼎沸,台中央搭着一个高高的看台,有歌伶边唱边舞,乐师屏风之后伴奏,仙乐飘飘,霓裳羽衣,台下众人如痴如醉。
一曲终了,满堂喝彩。
琴师抱琴而起,与交接者略一行礼,从后台直下,往阁子深处走去。穿了几处院落,来到一个所在,已有小厮迎上来接下琴,道:“公子辛苦了。”
楚轩点点头,在门口处涤手熏香,已有人掀了八宝水晶珠帘,从内室走出来,且行且笑:“今日怎么这么慢,轩儿受累了。”
楚轩见了,安然招呼道:“叶庄主来了。今日姑娘们新排的舞还不太上手,多练一会,开门时间耽搁了。”
那名唤“叶庄主”的黑衣男子在前厅坐下,正要说话,忽觉外间有人匆匆前来,方笑道:“有麻烦来啦。”
楚轩回头见是馆里的吴管事,满头大汗,入门之后对叶庄主视而不见只对楚轩急道:“公子,班主让你去前厅一下。”
楚轩奇道:“我今日的曲子都弹完了。”
吴管事讪讪道:“有客人想见您一面。”
楚轩脸上便没了表情,淡淡道:“琴师不接客,班主该知道。”
吴管事连连答应,偷眼看了看叶庄主,见后者没什么反应,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楚轩说完了话就往内室走,吴管事在门口直跺脚。叶庄主看了忍俊不禁,开口问道:“你家班主收了人家多少钱?”
吴管事忙答道:“那位客人送上一万两的银票,想与楚公子面谈。”
楚轩闻言脚下一停,回首看叶庄主,后者也露出诧异的表情。在这里什么样的才子佳人温香软玉抱不到,却从没听说有一掷万金为见琴师一面的。“客人什么时候来的,是生客熟客?”楚轩又走回来问道。
吴管事道:“公子奏曲之后来的,未曾见过,但是气度不凡,因馆里的人都在赏乐,当时并没有注意到。公子走后,才叫了班主的。”
楚轩一时踌躇,在脑子里搜索许州有权有势的客人,叶庄主却似满心好奇等不及了,站起来道:“我陪你去瞧瞧,许州虽然富商豪门云集,出手这样大方的却不容易见到。”
楚轩想来想,张口道:“好吧,不过来去随我。”
吴管事得令之下,一溜烟先跑了。
叶庄主拉了楚轩的手,两人一起并排往前面走去。到了前楼,楚轩带他在三楼拐角处一扇镂空屏风前往下看。见楼下歌舞正在高、潮,恩客往来络绎不绝,左边的角落一张桌子边围着三个人,两位年轻男子,一坐一站,班主陪站。坐着的那个锦衣玉袍,神情超迈,一身贵气,俊美无匹,站在身后的那位也是容貌非凡,举止利落。
楚轩暗暗心惊,偏头问身边人:“你瞧那两位公子是什么来历?”
叶庄主弯着嘴角,敲了一下他头,道:“眼神不好,后面那位是个姑娘。”
楚轩“啊”了一声,回头再看,下面两人似有所闻,同时抬头望楼上看过来。
叶庄主眼尖,看见来客腰佩玉璧,因笑道:“这个人轩儿倒可以见见,‘曲有误,裴郎顾’是也。”
待楚轩转到楼下,自有人引他到一间雅阁,推门进去,房间里燃着淡淡的素香,方才两人正坐在桌旁品茗。看见楚轩,两人都是站起,朝他拱手行礼,当先的青年开口道:“多谢楚公子赏脸。”声音不高不低,温润如玉。
楚轩走近,发现刚才在楼上没看仔细此人。近看更觉令人目眩神摇,唯身形单薄,面上有清羸示病之容,手拿一把白玉折扇,扇柄与手背颜色一致,几乎分不出彼此。
他身后那位姑娘虽然男扮女装,却神情散朗,矫矫脱俗,毫无女儿家的脂粉气。
楚轩淡然道:“未知长乐侯爷大驾光临,不曾远迎,赎罪。”
裴青与沉香相顾一笑。
三人分别落座。裴青开口道:“近日路过许州,听闻楚公子琴技超群,特来一会。”
楚轩谦虚一番,听对方问:“楚公子琴乐比宫里的教坊更胜一筹,为何屈尊在小小的栖凤阁里?我想推荐楚公子去宫里司乐,不知楚公子意下如何?”
楚轩摇头道:“楚某出身低贱,不适合进宫为官。”
裴青再邀:“那公子可愿意去清商馆?我愿为公子引荐。”
楚轩道:“此馆彼馆又有什么区别。多谢侯爷一番好意。”
裴青叹道:“楚公子不知,我幼年时在家里养了一对小鹤,怕他们长大后飞走,就让人剪了他们的翅膀。有一次我哥哥来找我,看到这对小鹤,就跟我说‘既有凌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我恍然大悟,后来小鹤的翅膀长好,我就让人放他们飞走了。”
雅阁里气氛一时凝滞。过了一会,楚轩垂下眼睫道:“侯爷身居高位,而存林下风流,楚某钦佩。”
竟然油盐不进。
第七十五章
寂静的空气里,只听见沉香“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裴青回头去望,见女孩子满眼笑意,挤眉示意:公子太性急了。
裴青正在懊恼,楚轩伸手一边替他续茶,一边慢条斯理道:“楚某不过是个卖曲的,劳侯爷大驾,又破费许多,有什么吩咐便请直言。”
裴青闻言大乐,抬头笑道:“我想见识一下楚公子刚才那把琴。”
楚轩见他一笑如柳枝拂面,杨花坠地,一时恍惚。看在裴青眼中却以为他不愿意,心中惴惴,出声道:“若是不方便……”
楚轩回过神来,唤人将乐器取来。不过寻常一把古琴,没有断纹,尚有七成新,年头不超过二十年。裴青见了面上却生欣喜之意,连忙端正坐好,一手轻拢广袖,一手在琴面上细细抚摸。楚轩见他一双手苍白干瘦,手背上青筋显现,手指却极是细长纤巧,轻轻拨弄琴弦之时手势优雅从容,望之令人心神安定。
“楚公子这把琴是何人所斫?”裴青问。
楚轩想了想,道:“我小时候拜了一位琴师,是师傅所赠。”
裴青起身振衣,长揖倒地,道:“请楚公子为我引见。”
楚轩淡淡道:“我师傅不见外人。”
裴青直起腰来,正色道:“楚公子有何要求,但说无妨,本侯力有所及,自当竭尽全力。”
换了楚轩一愣,沉吟半晌,见他表情不似作假,方开口道:“任何要求吗?”
“不错。”
楚轩眼中光芒闪动:“前幽州守备楚长空,侯爷听过这个名字吧……”
桌上黄铜香炉里烟气渐渐断绝,青花瓷盏里的茶水已经凉了很久。
楚轩从桌边站起,走到墙角,掀开屏风,露出一个小小的中门,门里是一间卧室,床幔挂起,床边上坐着一个若有所思的男人。
“他就是你说的贵人?”楚轩挑高眉毛问。
叶庄主摇扇笑道:“正是此人。”
楚轩咬牙道:“他眼神游移,分明是万难答应,他向来与谢家交好,听说谢石那厮就是他挺上相位的,你当我是傻子吗?”
叶庄主将扇子收好,道:“三天以后自有分晓。轩儿不见他身后的那位姑娘吗?”
“怎么了?”
“那姑娘容貌脱俗,志气宏放,既有女子的温婉可亲,又有男子的凌厉不羁,武功更是深不可测。”叶庄主啧啧称赞道:“她想是知道我在这里,左手按剑,引而不发,分明是不欲她家主人担心。”
楚轩不道他做出这番猎艳的模样,皱眉转身便走,忽听身后人道:“叶某幼时听家父说过宣武旧事,曾见过一个使左手剑的年轻姑娘。”
楚轩脚下一顿,回首抖声道:“你说她所持的剑是……”
叶庄主点头道:“凤鸣剑、龙吟琴俩不分离,凤鸣一出,龙吟既现。自蜀中叛乱之后凤鸣剑重现人间,俗世中人为此闹翻了天,可是龙吟琴却迟迟没有下落。他今日如此谦卑,所求大半在此。你那师傅也许与龙吟琴有些关系。他既来寻你,想是将你身家调查得一清二楚。你若要替你爹爹平反冤案,便要把握机会。
楚轩细细思量确有几分道理,只是想到这案子早已铁板定钉,背后撑腰的又是天下第一的名门世家,心中委实难安。
叶庄主一拍他肩膀:“放心。那是个狠心能忍的主,像他们那种人翻手是云覆手是雨,你爹爹的案子算不了什么。”
楚轩听他这么说心里一时愤恨之极。
许州的清商馆分馆是江南最大的分馆,位于城西曲波巷内,占了大半条巷子。裴青到的时候,馆里依然歌舞升平,宴饮如常,有管事的人看见久不露面的江南分馆馆主曲长歌在门口亲迎,讶异非常。曲长歌依仗是前代馆主的独女,便是韩清商亲临也不曾见迎,却不知是哪位大人物能入她法眼。他正想伸头探看立时被馆里的武人驱散。
两匹青骢马拉着一辆寻常油壁车在门前停下,驾车的少年跳下来一把掀了帘子,从马车里钻出一个华服的青年男子,男子下车,又从车里抱下一个五六岁的娃娃。
曲长歌愕然。
裴青笑道:“轻车简从,实为私事而来,曲馆主多担待。”
曲长歌忙道“不敢”,抬眼见裴青手里牵着的女娃娃一张粉雕玉琢的面容,两人模样倒有五六分想象。
便引一干人到后院沐浴休息。裴青稍加洗漱之后,沉香奉剑而来,裴青边整理衣带边道:“你一路带着防身。”
沉香大惊,举剑过头:“使不得,王道之剑,这是如何贵重之物,侯爷该收好才是。”
裴青嘴角一撇,接了剑漫不经心道:“杀人的东西,不过比别个锋利些罢了。”
沉香替他整理衣袂,手下一抖,听他问:“初晴睡了吗?”因答道:“小姐还在床上玩九连环。”忽然发现裴青衣着整齐,正是要外出的样子。
“那带着她,我们去一个地方。”
说起许州城里富庶的豪门去处,锦衣侯府原是头一个。自白晴川败事之后,侯府已被封禁,家奴尽数遣散,财物收缴国库,只有一个空空的宅子留在那里。日子一久,便有流言传出,夜深人静的时候曾有人见过侯府华灯闪烁,人声鼎沸,侯爷又在锦衣夜行,大宴宾客。
长街之上传来“咣当当”的梆子声,两名更夫提着锣鼓和梆子沿着高高的围墙行走。一人忽然止住脚步,问同伴:“你听见什么了?”
另一人惊讶道:“什么都没有啊。”
两人复行一段路,见前面一扇朱漆大门,门匾已叫人摘下,月光照在飞檐之上一片惨淡。大门之上的封条已不翼而飞,门户微微敞开,远远可见一片漆黑的荒园之中有灯火闪动,尚有人语声伴着小孩子银铃般的笑声隔门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