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九离嘴角又抽了抽,他觉得自己自从和墨长枢在一起之后,脸部的肌肉都已经被折腾的有些僵硬了,却还是说道:“既如此,墨少侠自己在这里好好观摩,我是不是要替你去将那后面缀着的文家寨前哨给收拾妥当了,别让他们来打扰到您老的好兴致?”
墨长枢转过头看了看苏九离,笑得人畜无害,说道:“阿苏,你实在太懂我了。如此大恩,我也只好以身相许才能偿还一二——”
他话还未说完,苏九离已经一个闪身消失了,然后就见一抹白色的影子急速的向林间深处窜了过去,过了半晌一声惨叫响彻在夜空里,墨长枢弯了弯唇角,这边唐逸沉也已经和鬼面人打上了照面。
鬼面人二话不说丝弦已经脱手而出,唐逸沉执剑护着杜承修转眼间已和十数人上百根丝弦过了一二十招,那漫天笼罩而下的丝弦像是张开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唐逸沉和杜承修笼在其中,唐逸沉挥剑穿过面前的两根丝弦,一剑送入了一个鬼面人的胸口,这张网像是破了一个洞,唐逸沉抱着杜承修从空隙中逃脱,几个打滚落到一边的草丛里。
唐逸沉喘着粗气显然是有些力竭,身上的伤口再次崩裂开,鲜血喷涌而出,染透了他本就有些破烂的衣裳,杜承修扶着唐逸沉,急的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听到这哭声唐逸沉更加的烦躁,只恨不得将这小娃子扔在这里自生自灭。
五根丝弦收拢成一根自左边猛然袭来,唐逸沉眼疾手快抬剑便挡住了这一招,这一招在机关城中由另一个鬼面人使出,在他左手臂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差点当场要了他的命。
丝弦缠绕在剑上,两人较起了劲儿,可唐逸沉毕竟受伤太重,内力不济,不多时便已经血流满身,大汗淋漓,杜承修呆愣在一旁,眼中已充满了绝望。
就在这时,一根古铜色的长针划破夜空,带着一阵被搅动起的烈风直直地插入了执着丝弦的鬼面人的脑袋,他还来不及痛呼便已经一命呜呼。
‘陌上花开’保持着毛笔状的姿态横穿过脑,墨长枢的手上的功夫可见一斑。
十几个鬼面人猛然侧过头去看树林的方向,墨长枢却已轻巧地闪进了十几个人围成的半圆圈里,墨长枢眨了眨眼,微微俯下身,修长有力的手指探出,一道劲风划过,一个鬼面人已被墨长枢捏断了喉咙,扔在了一旁。
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剩下的十数人还未及反应,其中一个鬼面人便见墨长枢已掠到自己的身前,却见墨长枢对他微微一笑,他瞪大双眼手上的丝弦还未启动,墨长枢指尖的劲风却已划过他的脸颊,干脆利落地折断了他的脖颈。
剩下的人终于将手中的丝弦舞起,自四面八方向墨长枢袭来,墨长枢身形若云立在他们身前,突然足下用力凌空而起,跃过袭击而来的几十根丝弦,踏过一个人的肩膀,借力横穿了出去,他身法飘忽,那十数个人还未及反应,便有两人被他从背后猛踢一脚,登时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墨长枢绕着手指间的劲风,微笑着看着站在面前如临大敌一般的七八人,忽然一个鬼面人声音闷闷地说道:“识相的不要多管鬼丝的闲事,我们首领或可饶你一命。”
“哎……除了对阿苏,其他人其实我并不喜欢与他废话的。”墨长枢绕动着手腕,倏然身形一闪,化作一抹黑影冲向了说话那人,待其他人看清时,那说话之人的脸已被墨长枢的五指扣在了手掌心里,用力推向了身后的树干,墨长枢慢慢将手移到了喉咙的位置,然后,猝然收拢起手指,就见那人的脖子顿时拧成了一根麻绳,瞪大了双眼倒了下去。
墨长枢转身冷眼瞥了一眼剩下的几个人,继续说道:“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们,如果你们谁肯将你们首领的名字说出来,或许我还可以饶他一命。”
“我说到做到。”墨长枢又笑了,而那剩下的七八个人却似没有听到,一个迟疑后便又攻了上来,墨长枢叹了口气,随手掠过唐逸沉手中的剑,一道寒光划过,与身后挥来的丝弦缠绕在了一起,墨长枢向后一扯,那人便被拽到了墨长枢的眼前,墨长枢动作不歇,剑刃划开那人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
剑光过处血雾弥漫。
墨长枢抖了抖衣服,抹了抹脸上未干的血迹,他周围已是安静下来,只余十几具死相各异的尸体,而远处的惨叫声还未停歇,他思考了片刻,看了看倒在一边的唐逸沉和杜承修,将剑又还给了唐逸沉,然后还是决定去看一看。
他当然不是担心苏九离对付不了那十数人,他只是很久都没有见过苏九离出手了。
江雪埋骨,人鬼殊途。
第十章
墨长枢一直觉得,埋骨只有在苏九离的手中,才是真正的流光溢彩。因为埋骨刀的刀法极尽简单与奢华,简单在于刀法只有七式,而奢华在于每一式均有十七种不同的变化,而苏九离的厉害之处便在于,他能将这七式刀法的上万种变化融会贯通,堪称登峰造极。
苏九离面前已只剩下最后一个活人。
刀尖在虚空中快速地划过,犹如一点寒芒擦过夜空,对面那人足尖点地身子后倾,向后撤了几步,这一招式他已见过一次,只要自己向后撤出这几尺距离,便能在对方收招之时从侧面空门直刺而去,他手中的弯刀也已蓄势待发。
“额!”那人只来得及发出一个单音节的字,就见那本该收招的长刀在最不可思议之处将平扫变为直刺破空而来,直直灌入左胸,他诧异地看着刺入左胸口的刀刃,带着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颓然倒地。
墨长枢身影隐在阴影中,说道,“你还好?”
“若是再有二百余人,我怕是要不好了。”
墨长枢笑了,说道:“剩下的自有人料理,我们去找唐逸沉。”
苏九离疑惑地回身看他,看到他眼底的笑意,这笑容他再熟悉不过,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你什么时候通知他的?”
“当你说,文晓峰会带二百余口人生吞活剥了唐逸沉的时候。”墨长枢狡黠地笑了笑,说道,“这么麻烦的事情,我想还是交给他顾堡主比较妥当。至于他要怎样做,那就是他的事了。若是这便把他难住了,他这顾堡主也不必当了。”
苏九离促狭地瞥了他一眼,说道:“他这堡主当不当得难道还是你说了算?”
“当然。枕云堡世代为武林巨壁,他若撑不起这个门面,便是对不起顾家先辈,枉为顾家子弟。”墨长枢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意味深长地笑道,“阿苏,你莫要忘了我是谁。”
苏九离冷哼了一声,说道:“你是谁?你不是那平平无奇,最近才崭露头角的武林新秀,墨长枢么。你还能是谁?”
“或许,还是那个能陪你走完一辈子的人?”
墨长枢忽而笑嘻嘻地看着苏九离,却见苏九离脸色铁青,额上蹦出了几条青筋,墨长枢能清晰地听到苏九离磨牙的声音和他许久没有听过的,苏九离的吼声——
“墨长枢,你给我滚!”
这吼声吓得杜承修浑身一颤,连忙向唐逸沉身边又靠了靠。
不多时,就见一黑一白两个人影从林间走了出来,那身着白衣的人走在前面,脸上笼着月光带着一丝冷然,而后面的黑衣人虽比这灰衣人身长高出两三寸,却一脸笑容地跟在后面,边走还边说着:“阿苏,你还在生气?”
那白衣人没有说话,竟似懒得理他,只是直直的向着唐逸沉和杜承修走来。
杜承修认出这两个人是刚才在林中的那两个人,其中的黑衣人刚才还救下了自己的性命,却不知他们是什么身份,生怕还是要来取自己性命的人,身上止不住的发抖。
唐逸沉侧头瞥了杜承修一眼,啧了一声,骂道:“废物。杜家的仇落到你肩上,这辈子是没指望了。”
“我……我……”杜承修张嘴欲辩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他低下头小声啜泣,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他何曾经历过这些家破人亡和亡命天涯,他现在恨不得昏死过去,希望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哭什么哭,哪来的那么多马尿!”唐逸沉伸手按了按杜承修的头,回身看着走过来的两人,对杜承修说道,“死便死了,会有人替我们报仇的。”
杜承修身子颤了一下,墨长枢走得近了,看着低头哭泣的少年,笑道:“想不到,杜家这一代的小子竟这般没用。”
杜承修闻言猛然抬头,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神却比刚才坚毅,只见他抹了一把泪水,傲然地仰视着墨长枢,说道:“你要杀便杀,不要废话!我杜家百口人就算变成了厉鬼也定要跟你们这群恶鬼讨债!”
墨长枢微微怔了一下,继而敲了敲他的脑袋,说道:“小鬼,刚才你瞎了吗?是谁救得你?我若是那群恶鬼,现在就拧断你的喉咙,还跟你在这里废话做什么。”
唐逸沉的手还握在剑柄处,皱眉问道:“你们是谁?”
墨长枢笑了起来,他看了看身侧的苏九离,又看了看唐逸沉和杜承修,说道:“唐大侠,你为什么不告诉这小鬼,你早些年离开蜀中之时顺手杀了文家寨寨主,如今他儿子可是瞄准了你被恶鬼缠身的空隙想来分一杯羹,要不是我和阿苏帮着你,刚才惨叫的可就真是这小鬼嫩生生的喉咙了。”
唐逸沉不为所动,仍是皱着眉头,问道:“你们到底是谁?”
“墨长枢。”墨长枢报了自己名字后,含着笑意说道,“不过一无名小卒耳,我身边这位名气可就大了——”
“我是苏九离。”苏九离打断了墨长枢的话,说道,“我想聂统领应该向你提起过我,乐师,埋骨刀主。”
“啊!”杜承修惊叫了一声,指着苏九离喊道,“你就是爹时常提起的那位江湖第一乐师,苏九离苏先生!”
唐逸沉皱着眉扫视了一眼苏九离,目光落在了他腰间的那柄长刀上,喃喃自语道:“埋骨刀主,苏九离。我确实听铭之提起过你,你却要如何证明?”
“如果这把长刀不足以证明我的身份的话——”苏九离迎着唐逸沉的目光看向他,然后微微笑了,向他张开了手掌,说道:“唐公子,给我看一看云歌。”
唐逸沉瞬间就愣住了,苏九离的手仍是摊开在他眼前,微笑着继续说道:“如果你没有给它改名字的话,我想,它应该还叫做云歌。”
唐逸沉将手探进衣襟,将那枚陶埙取了出来,犹豫了一下,仍然是递给了苏九离。苏九离拿过陶埙,白皙的手指拂过那上面祥云一样的繁复花纹,脸上的笑意渐渐扩大,唐逸沉没有说话。
苏九离托起陶埙,将十指扣住气孔,嘴唇移近了埙口,一口气吐出,陶埙发声幽深绵长。却见他十指忽高忽低,气息吐纳均匀,低回婉转的调子响彻在寂静的林间。
其声浊而喧喧然,其声悲而幽幽然。
如逝水,似流云。
一曲吹罢,苏九离将那陶埙放下,四周已都是听醉了的人,只听他喃喃自语道:“想不到,我竟还能再见到云歌。”
“这曲子,我识得。”唐逸沉盯着苏九离说道。
苏九离神色如常,却将陶埙递还给了唐逸沉,说道:“这首曲子名叫逝水流云,是聂统领十年前所创,我在洛阳时他曾教过我,你现在可信得过我?”
唐逸沉没有说话,而是盯着苏九离,半晌才冷冷说道:“铭之说,此曲他已十年不曾吹过,更遑论教授与人,即便你是御封乐师,也当不得他如此殊荣。”
苏九离眼底划过一丝惊诧,唐逸沉继续说道:“乐师苏九离本身居南罗,六年前现身中原,因一把埋骨长刀与诡谲飘忽的轻功在中原声名鹊起,三年前奏云中歌于江陵,为微服私访的圣上所闻,特封臻朝第一乐师。十年前,你应还在南罗,怎么会认识远在洛阳的聂铭之?
唐逸沉盯着苏九离,问道,“你究竟是谁?”
“我仍是苏九离,无论你信或不信。”苏九离从怀中拿出了一封信交给了唐逸沉,说道,“我一个月前自洛阳离开,聂统领让我将这封信转交给你。他说你看了便自会明白。”
唐逸沉将信将疑地接过了那封信,皱着眉头将信件阅完,又抬头看着苏九离,目光闪烁,半晌没有说话。
却不想苏九离忽然拱手一礼,说道:“我代聂统领谢过唐公子的忍辱负重。”
唐逸沉愣了一下,继而脸上表情缓和了许多,说道:“你不必谢我,为他做这些,我心甘情愿,便是这次把命赔在这里了,我也从未想过怪他。”
“唐公子好豁达的性子。”墨长枢站在苏九离身后忽然凉凉地说道,“你这身伤若是不及时医治,怕就真要曝尸荒野了。”
“你运气极佳,如今杜蘅正在辋川作客。”苏九离说道,“你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
第十一章
进辋川的路只有一条,这是因为辋川本身便是一个长长的峡谷。
一条河流,两岸青山,山坡上的红叶依稀还滴着水珠,碧绿的草丛间偶尔冒出几颗青石,清晨的凉风卷来了一片金黄色的叶片,苏九离伸手将它接住,继而碾碎了入土。
辋川尚寂。
无论几里之外如何喧嚣,这里一如既往的寂静,渺无人烟。
刚下过夜雨的辋川清晨像是蒙上了一层雾,这雾像是一个薄薄的梦,迷醉着所有踏入辋川的人。
但是没有人会进辋川,这里除了青山白水之外便只有一座园子了,而这个园子的主人从来就不喜欢陌生人踏入自己的领地。
辋川别业。
它属于苏九离。
御赐。
这两个字的分量让许多朝中大臣和江湖侠客望而却步。
苏九离推开了辋川别业的大门,院子里是忙着打扫的佣人,见到苏九离也只是恭恭敬敬得喊了声先生便继续手中的活计。唐逸沉和杜承修跟在苏九离的身后,惊诧于满庭院里金黄色的银杏树叶。
苏九离是在药庐找到的杜蘅,她穿着一身湖水绿的衣裳,挽着简单的发髻,正背着身整理架子上的草药。苏九离走过去同她说了会儿话,便将唐逸沉留在了药庐,跟墨长枢带着杜承修去了后院。
唐逸沉觉得能以一味草药为名的女子必有她清丽脱俗的一面,而杜蘅这个名字更是让人觉得会满齿生香。
岐黄圣手杜神医成名已有五载,但是沈白衣的江湖榜上却白纸黑字地在杜蘅神医的名头前加了六个字,就是这六个字让天下英豪对杜蘅趋之若鹜。
“江湖第一美人。”
唐逸沉看着杜蘅在药庐中忙碌的身影,咂了咂舌,他不得不承认沈白衣确实没有说错话,他从未见过如此清冷貌美的女子。
杜蘅的眼似有千年化不开的寒冰,漆黑的瞳孔流露不出任何作为一个人应该有的情绪,一双丹凤眼更是将她衬得庄严而不可侵犯,抿成一线的粉唇透着些苍白,一如她白皙的肤色。
唐逸沉有那么一瞬只是盯着她看,却没有说话。
“你不必夸我的容貌,我实在听厌了。”杜蘅清冷的声音响彻在药庐中,她伸手将药柜里的金疮药和跌打酒取出了一些,又在一个银色的柜子里取出了一只翠碧色的瓶子和一只烟紫色的瓶子,又在架子上取下纱布,这才走到矮榻边将瓶瓶罐罐放在矮桌上,回身看着坐在圆桌旁的唐逸沉。
“想必杜神医定是有位貌美如花的娘亲。”
杜蘅将水盆放在矮桌上,面无表情地说道:“我长得像我爹。我娘是不是貌美如花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要是再不过来让我治伤,你的左胳膊就别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