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缈冲到里面便见撒满桃花瓣的浴桶里泡着个人,面若涂朱、琼鼻水唇,眉目极为清丽,却长着双英挺如剑的长眉,竟是个男子。
苏青拟被热水泡得发困,晕晕乎乎中感觉到不善的目光,蓦地睁开眼,目若点漆,寒光四射,青匕倏地便向唐缈挥去。
原来即便睡着他手里也握着匕首。
唐缈轻功绝佳,合身退后站定,苏青拟已裹着衣裳踏出浴桶来,“你是何人?”
狐娘子和景致也进来,见苏青拟披着白色衣裳,丝带犹未系好,松绔绔地露出精致的锁骨与半边胸膛,脖子上还沾着桃花瓣,乌墨的头发丝丝垂下,说不出的慵懒魅惑 ,比之唐缈怕也不逊色,这么好的机会不利用岂不可惜,便打趣地道:“好一幅美人出浴图,景兄,独拥美色的感觉如何?”
景致犹自愣愣,倒是苏青拟先明白过来,将青匕一掷愤然进入床帐里面。
唐缈已经止不住地流下泪来,指着景致无语凝噎。
狐娘子兴灾乐祸地道:“纵你国色天香,奈何人家不恋女儿,性别不一样怎么成婚啊?”
唐缈禁不住失声哭泣,“我……我不信!”
苏青拟已换好衣服出来,冷冷道:“狐娘,莫要信口雌黄。”
唐缈抽噎着道:“我……我听说了……景哥哥要带杏花楼的苏公子……去河北……我爹正准备送批义士去……可以一起……”
“有劳。”
唐缈见他不似方才那般冷淡,喜不自胜,“景哥哥不妨稍待几日,便可带他们一起去河北,家父自会着人送苏公子先去。”
景致拒绝道:“我亲自送他。”
难道不是押么?苏青拟禁不住冷笑。
“小美人,你就别费心了,世上男人多的是,何必喜欢那只兔儿爷?”忽然有个声音似从四面八方传来,缥缥缈缈,断断续续,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景致冷静道:“声音一波接一波,缥缈无踪,虚虚实实,是千浪真气。来者是岭南四鬼的葛裘?”
那人阴鸷一笑,“咯咯……你小子倒是好耳力,趁早把剑谱交出来,不伤你的小公子。”
景致抱琴而起,“天尚未黑,四鬼就忍不住出动了么?正好除鬼!”狐娘子拉住他的手,他昨晚受了伤才上药,又高烧一天,体力极虚,岭南四鬼功夫不弱,但在江湖上臭名昭著,出手诡辣狠毒,今次不知来了几个,怕他寡不敌众。
景致拍拍狐娘子的肩,“放心!帮我照顾他。”一跃到了楼顶,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唐缈一眼。
“你们是一个个来,还是一齐上?”今夜无月,然青楼的灯火通红,他立在屋顶,白衣飘拂仿佛足踏红尘。
对方一时无声,显然对他颇为忌惮,景致俯首叩弦,冷笑道:“什么岭南四鬼,我看是岭南四龟。”
“呸,一只病猫也敢口出大话,我先来!”话音未落人已倏忽飘至,如苍鹰扑兔,五道银光划破夜空,短促犀利,直向景致胸口抓来,是四鬼中的鹰鬼。
景致却不慌不忙,侧身避开鬼爪,右手急挥,指间琴弦一脉清绝生生缠住他右臂。鹰鬼也不挣脱,身子打了个圈,竟要用琴弦缠住他脖颈!只见景致身子凌空倒折,左脚屐齿勾住琴弦,右脚一脚踢在鹰鬼肩膀上,屈膝一绕反缠住鹰鬼脖子,接着一扯一颗头颅瞬间飞了出去!
原来那颗老虎头也是用琴弦割下来的?他那琴弦到底有多锋利?
交手一个回合便割下鹰鬼的头,岭南四鬼被吓住了,沉寂片刻猛然一声怒吼,如黑熊震怒,接着“轰”地一声,地面震动,房梁上灯笼摇摇晃晃。
“熊鬼也来了!”狐娘子脸色沉了下来。苏青拟也跟着狐娘子到窗户边,只见巷弄里一个巨大肥壮的身子走来,每踏一下“轰隆”作响,地面上都留下半尺深的脚印,竟比寻常人三个脚加起来还要大!
苏青拟也听说过岭南四鬼,其中“熊鬼难挡、蛇鬼难缠、蝠鬼难防、鹰鬼难捉”,熊鬼力大无比,蛇鬼最喜用毒,蝠鬼身法诡异善于潜伏,鹰鬼轻功不弱,是四鬼中最冒失功夫也最差的一个。
这人不知道有多大力。苏青拟正想着忽见他弯腰,抡起一个东西便向景致砸来!如果他没记错,那是街口的牌坊,足足高五尺,四尺长,一尺厚!心里一紧,倘若景致没接住,砸下来的话这一屋人都跑不掉!
只见景致五指一张,五根琴弦如电般没入牌坊,他右手拨动琴弦,音符一轮一轮送进牌坊里,只听“轰”地一声偌大的石头碎为齑粉!
熊鬼大怒一声,迈着柱子般的腿向青楼跑来,一时整条街的房屋都在震动!
景致顾忌到苏青拟等人,合身迎了上去,一脚向熊鬼天灵盖踢来,他不躲反倒举头来迎,那光光的脑门竟像铁一般踢起来铮铮作响!景致踢了几脚见不妙退到房檐上,熊鬼身子竟比房屋还高,抡了胳膊向他挥扫,他跃起他便再挥,接二连三,一时间附近的房屋都被打塌了!
景致见此眉头一皱,忽然一挥手,古琴向阴暗的角落里撞去,“出来!”一道黑影随及跃了起来,长长的黑索缠着古琴,另一条黑索向他挥去!
他凭空一跃,一个鹞子翻身躲过那一索,手指一弹,琴弦刺向屋檐,“还有你!”一声戾啸,又一个黑影从墙角里出来,巨大的斗蓬犹如蝙蝠的双翼,手上钢刀一轮一轮袭击。
狐娘子忧心道:“岭南四鬼都来了。”
景致挥舞琴弦,如罗网交织,蝠鬼夜间犹为灵敏,在如刀的琴弦里穿梭,两人你进我退,你守我攻,不相上下。蛇鬼一根黑索缠着古琴,料想景致的琴弦有一定的长度,只能在一定范围内行动,另一根黑索如蛇般缠来,景致只得后退,蝠鬼从旁攻来,他被逼到墙角。熊鬼见此抡起一块巨石砸来,千钧一发之际,见景致身子一抖,竟像壁虎般沿墙爬上,接着一跃将蝠鬼踢到角落里,巨石当胸砸下。他一拉琴弦借力跃到蛇鬼面前,叩动琴弦,魔音入耳。
狐娘子遥遥看着琴弦幽暗,心里一警,“小心有毒!”身子一跃而起,一把银针射出,蛇鬼仓皇躲开,景致趁机一弦射出,穿胸而过,割断心脉,蛇鬼挣扎了几下毕命。
狐娘子抓起他的手一看,果然五指已泛黑了,“果然有毒!”便去搜蛇鬼身上的解药。景致倒没在意,就着毒弦缠住熊鬼脖子,割断脖子。
狐娘子搜来解药,给他涂上,两人返回青楼,忽然戒备起来,“不许动!”声音怨毒仇恨,竟是蝠鬼,他带着钢刀的手抓着两个人,正是苏青拟和唐缈。
“你竟然没死?”景致浑身杀意。
第7章:有匪君子 景致如画(下)
那一石头砸得当真凶狠,若没戴护心镜他死定了,“拿剑谱来换他们的性命。”
景致掏出剑谱,“你放人,我给你剑谱。”
“你把剑谱放在桌子上。”
景致依他所言,他拿到剑谱后阴森道:“一本剑谱只能换一个人,你想要哪个?”此话别有深意,若要唐缈,没法带苏青拟去河北;若要苏青拟,得罪武林盟主。
“景大侠,你救救我家小姐,她喜欢你这么多年,你一定要救她,我求求你!”侍女纷纷跪下磕头。
唐缈哀求的叫,“景哥哥……”
景致低垂着眼,沉吟了片刻,手指向苏青拟。唐缈在那一刻闭上了眼睛,一滴清泪从眼角划落。
“哈哈……小美人就不要恋着这个负心人了,跟我走吧!”身形忽然停滞,半晌倒在地上,有血从脖子溢出,而唐缈手中握着一把短剑,面容冷戾哪里还是刚才那个弱不禁风的女子?
“这就是你的选择?”她冷笑着逼进,与此同时景致也挡在苏青拟面前,神情戒备。
原来唐缈也是个武林高手。
“我再问你一遍,带一群武林人去河北,和送她一个,你选择哪个?”
景致想也未想,“选他。”
唐缈笑容忽然就尖刻起来,“倒也没错,他可是秦桧心尖上的人,只要他到了河北,恐怕连秦桧都会提剑抗金了!”
景致目光冷冽。
唐缈歇斯底里的道:“他是秦桧的娈宠,被许多人……”剩下的话因景致那鄙夷而厌恶的目光生生止住。
景致冷淡地道:“我不愿娶你原本只因对你并无情爱之心,你若因此侮辱他人,则使自己变得不堪。”
唐缈顿住,片刻后忽而笑了起来,“真是可笑……这些年我心心念念、小心翼翼,恨不得把颗心都掏给你,你……你……也罢也罢!你若无心我便休。”
撩起一头青丝,一刀斩断,“这青丝、这美貌皆为你而蓄,从此我唐缈再也不要活得如此卑微。”
“景致,我祝福你,祝福你也在爱情面前,卑微到尘埃里去。”
素手挥舞,三千青丝纷纷飘落,满地零乱。她仰头长笑,脊背挺得笔直,“原来不爱,也能如此痛快!”长身而去,衣袂飞扬。
那一刻苏青拟觉得她如此的美,比才进来时那种不染凡尘的样子还要美。
——女人为爱而生,可又怎么能以爱为名放弃自尊?
狐娘子叹道:“我倒不知她也是这样烈性的女子,你似乎错过了一个好姑娘。”
景致沉默,半晌低低地道:“绝情总好过多情。”
狐娘子忧心道:“这些都是小喽罗你便伤成这样,秦桧的人还没出动呢!河北远在千里之外,你一个人……”
景致没有说话,但态度十分坚定。他手上黑色已经消退了,只是浑身伤口又都开裂了,失血过多又内力消耗过度,必须好生调理。
狐娘子叹息,“此地不易久留,你们跟我来吧。”到内室扭动一个花瓶,衣柜后打开个道暗门,她提着灯进了地道,约模走了数百米,一阵梨花的清甜飘入鼻子,点亮灯火,“你先在这里养好伤再走,外面的事我来应付。”
“狐娘,有劳你了。”景致动容道。
狐娘子莞尔,这一笑没有媚意,竟十分的温馨。
这里显然时常有人打扫,干净齐楚,一应物品皆有,苏青拟困极倒床便睡着了。原以为见了这么多血腥会做恶梦,竟梦到了父亲李若水,还是年少时他仰慕的样子,清俊出尘、儒雅斯文,这样的男子,难怪母亲会苦恋一生,可他是那么多情的人,也是那么绝情的人。
绝情好过多情。——是谁说的这句话?为什么他就不能绝情些,这样就不会害了母亲,也害了他。
景致在苏青拟的房外静坐调息,忽然听到急促的喘息声,掀帘进去,见他手压在胸口上,脸色涨红,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原来是梦魇了。推他一下,他能出声了,“我恨你!”
这一声如此凄伤、爱恨难明,令他愣了下,听他讷讷地道:“她让我别恨你,可我还是恨!我恨!……”
是谁让他痛恨成这样?景致好奇,却见他眼角挂着泪,一摸枕头,已经浸湿了一大片,原来这个身上长满刺的苏公子,也有脆弱的地方?又推了推他才醒来,苏青拟才醒过来。
景致端了杯水递给他,见他靠着床头,目光涣散,提醒道:“睡觉的时候不要把手放在胸口。”
“你的家人呢?”苏青拟忽然问。
景致愣了下,茶杯在指尖转了几圈,沉声道:“我没有家人。”
“都被金人杀了?”
“不知道,我是吃千家饭长大的。”
“难怪。吃千家饭,报千家恩么?你倒还真是有情有义啊!”听着像是讽刺,可他眼中全没有讽刺之意,“你的名字可不像吃千家饭的名字。”
“是师傅取的,我拜师的地方风景如画,他便替我取了这个名字。”
他侧卧在床上,以手支颐,神情有些漫不经心,“你师傅是位女子?”
“何以见得?”景致疑问,他出道许多年,除了唐靖没有其它人知道他师承。
苏青拟指尖敲着床沿,怅然长吟道:
“霭霭行云,谡谡青松。得遇君子,在山之东。”
“眼兮烟兮,唇兮脂兮。齿兮玉兮,颔兮莲兮。”
“有匪君子,眉目如画;见此君子,景致如画。”
景致道:“并非如此。”
苏青拟低笑起来,“呵呵,我自然知道。这些句子……是我娘……写给他的。”
“他是……你父亲?”
苏青拟却未言,拢衣下了床,赤脚行到推前,推开雕窗,雪白之色印入眼帘,一时以为冬天到了。再看那分明是树梨花。梨树大抵有百年,枝桠盖住整个院落,梨花开得十分热闹,清清白白的一大团,立在融融月色之中,只令人灵台空明。
苏青拟忽然扬声道:“如此梨花,如此月色,当有酒对饮。”
景致跃窗而出,还真在梨花树下挖出两坛酒来,拍开泥封递给苏青拟坛,他也不客气提起酒坛豪饮几口,脚步便有些虚浮起来,呵呵笑了几声靠在梨树干上,似唱似吟,“蛙鸣、溪潺、古木、月西,对饮一壶可以?”
景致冷眼看着苏青拟,见他神情清傲不羁中带着冷屑讥嘲,只觉他心中定藏着段悲苦,却绝不肯为悲苦妥协。
苏青拟又喝了几口,话语已有些含糊了,低低呐呐地哼唱起来,“霭霭行云,谡谡青松……”调子极为缠绵,婉转低徊,好似多情的女子对爱郎低诉情话。
这定是苏青拟的娘写给李若水的情诗,景致曾有幸见过李若水的画像,风骨卓绝,气韵非凡,更兼容颜清俊,当真如诗里所写,眉目如画,清俊如苏青拟,也仅继承了他七分神韵。
只可惜,那位年轻的侍郎却为金人所杀。
想到此景致禁不住长叹,拍开令坛酒,对天祭了番便也饮了起来。一壶饮完见苏青拟已经不唱了,靠在梨树下好似睡着了。
景致叫了两声未应,蹲下来推推他,未料他身子一歪竟倒在自己身上。他顿了顿便也坐在树下,随他枕在自己身上。
身外,梨帘如梦,一弯融融月。
次日苏青拟醒来,景致已将早膳备好了,他吃了些,兴起随处看看,这里原是一个古旧的院落,门窗上雕刻着陶朱公范蠡五散家产,十分精致。主厅正中挂得是范蠡的画像,厅堂中间留天井,雨水直落明堂,取意“肥水不外流”。这种“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是徽派建筑特有的风格,家主想必是个徽商。
徽州与临安隔着重重大山,唐宋之际商贩甚少,令人熟知、有能力建这么大房子的只有洛啸,也就是前武林盟主洛长风的曾祖。
一路参观到书房,书桌对面挂着副字画,苏青拟眼睛大睁,那字瘦筋姿媚,飘逸流畅,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李若水的字。
一身浩然气,万载侠骨情。
这确实是当年李若水给洛长风的敬言,当年李若水题这字的时候他就躲在窗户边,胆怯又仰慕的看着他。
他盯着字画笑容冷屑:你都死了这么多年了,我也以为我和你没任何关系了,竟然还有人以你的忠义强迫我去忠义。真是可笑啊!你活着的时候,自己都不知道我的存在,你死了以后,反而所有人都知道了我的存在。你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你爱你的朝廷、你的百姓,又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偏就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