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拟拿了枚药丸塞入他口中,见伤口不再流血,想来他自己已用封穴的方法止血了。
服了药后景致又调理片刻,再睁眸时精神已经好多了,若无其事的擦去嘴角的血迹,继续前行。
走出梨林,只见一条河流清碧蜿蜓,两岸青山隐隐,胧在濛濛春雨里,如诗如画。两人没心思欣赏风景,寻了条樵夫走的小路下山,找了间渔人歇脚的木棚躲雨。
景致下到水里,水面顿时飘起一道道血丝。他将衣服上的血迹搓洗掉,苏青拟想他上次伤后发烧,这样穿着湿衣服只怕不妥,但一路逃亡,包袱早没了,木棚里也没有东西可裹身,好在还有火折子和柴禾,便升起火来,把自己的中衣脱了。好在雨势不大,中衣湿得并不厉害,稍稍烤下便干了,递给景致。
景致换上他的衣服,又在火边支了个架子烤衣服,那衣服已经破得不成样子,肩上、胸前皆被划破,后背更破了一个大窟窿,他身上的伤必也不少。
挂好衣服景致又出去了,不会儿拿着两个泥坨进来,埋在火堂底下。苏青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也没问,脑海里琢磨着该如何调整计划。
待衣服烤干,已是暮色四合,江上水雾越发迷离。
景致刨出泥巴坨敲开,里面是一个苇叶,苇叶里裹着一条鱼,香气扑鼻。饿了一天两人食欲大开,虽没油没盐,依然吃得津津有味。
这时江面上传来一阵渔歌,“……南有乔木,不可泳思。汉有游女,不可休思……”
苏青拟看景致脊背一僵,然后若无其事的吃着鱼,不知来者是敌是友。
渔船越来越近,撑船的人披蓑带笠,动作熟稔,渔船三两下就到木棚前面。
景致站起来,“船家,可否渡我过江?”
“渡金几何?”
“抚琴一曲如何?”
“琴技如何?”
“在下江南青衣景致。”
“哟嗬,那可是名人,划得来!”撑两下船就靠了过来,景致看了苏青拟一眼,抱琴坐于船头。
苏青拟借来伞为他撑着,见暮色为山峦披了件浅蓝色的纱衣,足下的水清莹碧透,而身旁的人,身上也似染了这山水清气,眉宇疏朗,容色似洗。
有匪君子,眉目如画。见此君子,景致如画。
诚然如斯。
若非这种身份,自己也可与他结交吧?高山流水,以琴交心。只可惜……
他很羡慕白衣、狐娘子、谢棠,还有些他不知道的人,有着共同的信念,做着同一件事,虽未曾一晤,已可互托生死。而他终没有这等侠气,也不似他们洒脱快意。
景致似能听懂他的叹息,抱琴而起,冲他莞尔一笑。
那怕是苏青拟这辈子见过最温煦的笑容,如同三春的阳光。
接着,他听到景致道:“动手吧!”随着他的话,忽然一阵疾风兜顶压来,苏青拟还未弄明白怎么一回事,猛然被景致揽到怀里,身子疾退,瞬间踩着水面划出十几尺。
这里是江心,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能跳过去?忽见他手底琴弦探出,牢牢拴住船家的竹竿,借力一跃落到船顶上,足尖一划一踢,船舱上的茅草向箭一般射向船家。
船家大叫一声:“好!江南青衣景致,果然擅于借物成兵!”手上却毫不含乎,那根竹竿被舞得团团如扇,将茅草尽数裹进去,而后内力一放,茅草顿时像天女散花般飞回来。景致却不在意,将他藏在背后。
苏青拟这才看见他的背,像被什么锋利的爪子爪过,血肉模糊,甚至能看到骨头。他想起下山时景致特意让他走在前面,原来是不想让他看到伤口?
这人果然骄傲的紧。
心思转动间已见景致迅速拨动琴弦,瞬间数道青光射出,所到之处茅草顿时化齑粉,势犹不竭刺向船家。
船家一竹竿打来,如雷霆万钧,小船顿时被劈为两半,苏青拟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压碎了,景致忽然拧起他一抛,向对岸扔去,而后一脚踢在船板上,纵身一跃,逆着那强大的压力,合身扑向船家。
苏青拟被他一扔到一丈外,但河面并不止这么宽,眼见就要掉水里,他又不会水,这时一块木板贴着水面驰来,恰好到他足下。
这厢,景致一冲而起,竹竿劈头打来,若打中了非头破血流不可。而他竟然也不闪,琴弦毒舌般探出,瞬间缠住船家的脖颈,而那竹竿也随之落下!
苏青拟眼睁睁看着那一下打在他头上,看着船家脑袋飞出去的瞬间,他像折翅的鸟,忽然坠落江面,江水倾刻染得通红,而他久久没有浮出来……
似乎那一棍打在他身上。
他深吸了几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手脚并用地划过去,从破船上找来绳子,拴在身上潜入水底。他并不会游泳,只能凭借本能地寻找,有几次都要窒息了,好在身上有根绳子拴着。不知找了多久,终于闻到一股血腥味,心中狂喜,逆水游了几下,终于看到景致。他被水草缠住了,也好在被水草缠住他才没被冲走。
扯掉水草拉着绳子出了水面,贪婪地吸了几口气,见他脸色发白,呼吸微弱,已陷入昏迷中,忙将他推到断木上躺平,按压他胸膛,呼了几口气渡给他,再压再渡,如此弄得精疲力竭,他终于吐了几口水,气息也顺了,只是仍然昏迷不醒。
苏青拟料定他是血失过多,精力耗尽,必须找大夫,见岸边隐隐有灯火,寻了根浮木划过去。
景致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处在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天青色的蚊帐,木制的地板,茅草为顶,窗户外有什么东西在“咕咕”地叫。他支起身,透过窗户看到一个麻衣葛巾的青年正背对着他喂鸡,七八只鸡围着他脚下转,时而有喜鹊落下来抢食,他挥着树枝,吓得鸡扑腾散开,一会又聚过来。
“臭小子,你这样喂鸡要把它们吓着的,鸡一吓着了就不下蛋了,不下蛋了老头子可找你算账!”说话的是个老头,白眉毛白胡子白头发,很有种仙风道骨的感觉。
景致正想苏青拟是否趁他受伤已经走了,便听老头道:“喂,小伙子,醒了就出来晃晃,挺了两天尸还没挺够啊。”
景致上前一步,对老头行礼,“多谢前辈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行走间,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的伤一点都不痛了,只是左肩骨被那船家打断,一时动不了。
老头笑迷迷地指葛巾青年,“救你的是他,你谢我作什么?他可是……”
青年闲闲地打断他的话,“老头儿,我瞧你这鸡不错,不如晚上我们炖一只,红烧一只,烤一只,焖一只……来个全鸡宴怎么样?”剑眉轻轩,银灰的眸子微眯,似笑非笑,不是苏青拟是谁?
景致愣在那里。
老头气得胡子一抖一抖,“你是狐狸么?整天惦记着我的鸡!”抢过他手里的鸡食,边撒粮食边唤鸡,“咕咕咕咕咕咕咕……你们这群笨鸡哟,怎么净往那狐狸身边凑?……”说着走远了。
苏青拟忍不住摇头苦笑,“这老头,小气鬼!一只鸡而已,竟唠叨了这些天。”
景致望了他好一会儿才道:“多谢。”
苏青拟不在意地笑笑,“是你命不该绝,刚好就碰到了百草老人。”指指厨房,“没事儿的话就去做饭吧,那老头儿做出的东西实在不是人吃的。”满脸的嫌弃,与往日清冷骄傲比倒是生动了不才说罢一颗灰不溜叽的头探到窗外,“臭小子,你又在说我坏话。”
苏青拟倚在门槛上,双手环胸,“坏话?是谁做香菇炒青菜,弄了几颗毒磨菇,差点毒死我;又是谁做黄豆炖猪脚,结果弄成巴豆炖猪脚……”
老头儿讪笑,“是你自己太娇贵了,我怎么都没事!再说我不是把你治好了嘛!”
苏青拟挑挑眉,“以你老之皮糙肉厚,孰能挡之?”
老头儿气结,“你……你这臭小子,拐着弯骂我……”
苏青拟:“有么?我分明骂得很直接。”
老头儿:“……”
景致忍俊不禁,默默地进厨房做饭去,窗外两人还在斗嘴,百草老人自不如苏青拟毒舌,被他气得跳脚又无可奈何。
在山上休养几天,景致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这日一早起来,他感觉神清气爽。推开门,空山新雨后,雾岚氤氲,林木滴翠,鸟雀欢鸣。
他拖着木屐徐徐漫步,见青石径上一个男子拾阶而上。长发垂曳至腰,乌黑如墨,着一身素白单衣,削肩瘦腰,风骨清绝。石径旁恰是一棵山桃树,此时落了一地的粉色花瓣,他仰首望着花树,信口吟道:
旧笠新蓑眸色青,木屐闲扫齿印轻。
雨打荷叶鸭扑翅,风拂草尖鸡欢鸣。
腊酒常煮约远客,牛车时驾结伴行。
莫谓前路多坎坷,心有所寄不畸零。
此时的苏青拟敛了浑身的棱角,倒是个山翁般随兴悠然。若哪日尽除金贼,复我山河时,能与他结伴归隐,葬剑东篱,也是不错的归宿。
正待上前忽然一警,有高手!见桃树猛地一颤,雨水伴着桃花纷纷洒来,落得他一头一脸的桃花。抬头望去,见桃花茂盛处,果然藏着个人。
苏青拟抬眼望去,树上人便轻轻地落下来,从后揽住苏青拟的腰,头搁在肩膀上,“阿拟,我好想你哟!”来的是舒南。
景致目光寒冽,紧紧盯着二人。
舒南被那敌意弄得浑身一寒,连忙打招呼,“景兄,别来无恙。”
景致冷哼了声。
苏青拟皱着眉道:“拿开你的爪子。”
舒南死缠,“阿拟啊,怎么办啦,我哥又逼我成亲了呀,不如我娶你吧!”
苏青拟冷冷道:“你若愿意戴着凤冠霞佩嫁过来,我倒可以考虑考虑。”
景致打断两人胡侃,“你来有何事?”
舒南从袖中取了封信给景致,是剑末写的,原来前些日子,剑末与萧清绝刺杀秦桧,未能得手反而被捉,后来虽被救出,但萧清绝中了罗刹九绝掌震断经脉,需要景致的牵丝移魂功夫将经脉续起来。
景致捏碎信,看了看苏青拟,对舒南道:“此后他就由你护送。”
舒南收了调侃,正经道:“此去临安,凶险难测,景兄勿必保重,三思而后行。”
苏青拟似笑非笑道:“我亦要回去,不如一同卖舟渡江。”
舒南诧异,“不是说你跟我去河北?”
苏青拟冷笑,“谁告诉你的,你让谁跟你去。”
“阿拟?”
这些天他并未提要回去的话,景致以为他已经愿意去河北了,再闻此言也极为意外,又想到他看见扬州惨景后的表情,心有愧疚,“抱歉,但你必须跟他去!”
苏青拟见他冷冰冰的样子就来气,存心为难他,挑着眉睥睨着他,“也罢,你若肯三跪九叩,我便即往不咎,随他去河北,如何?”
舒南都看不过去了,“阿拟,你太过分了!”
苏青拟知道以景致觉不会跪,那么骄傲的人,连受伤了都不让人看过,怎么可能给人下跪?他要得不是过回到临安,完成被景致打乱的计划而已。河北故然形势危及,可临安才是关健。
景致看着苏青拟未置声,目光深沉悲凉到极至,声音亦是苍凉如水,“纵膝下千金,怎敌苍生一命?”就那么一撩衣摆,“咚”地一声,山崩岳倾般跪在他的面前。
苏青拟惊愕地连退两步,震惊地无以复加。想从景致脸上看到恼羞或是耻辱的表情,却只看到了坦荡和从容。
苏青拟的脸忽然烧了起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耻辱。
他想起父亲李若水被凌迟处死时的眼神,没有畏惧痛苦,只有无尽的悲悯。
眼前的人和父亲的形象重叠起来,他的膝盖虽弯,脊梁却挺得比直,颈鄂高扬,眉宇清朗,气韵沉练,一派渊停岳峙的巍峨。
景致,景致,他竟是这样的人!竟有这样的胸怀!
也罢!也罢!
他长叹声,摔袖而去。
收拾好行装出发时,遥见江上云雾缭绕,兼葭苍绿,一叶扁舟远远划去,舟头立着一个青影,既便隔着山峦江水,也能感觉到其人雅致如竹、骨骼寂寂,除了景致还有谁?
这一别,南北迢迢,不知有无重逢之日,更不知重逢之时,彼此又是何等情形。原本并无交集之人,却因这一路纠葛生出诸多情愫,别后也会逐渐淡忘吧。
路长而歧,也只能各自珍重。
江风甚疾,不一刻景致的小舟就隐入天际,惟见江水汤汤。
少。
第11章:束发沙场 书生军师
此后的路竟出奇的顺畅,景致把所有的江湖人都吸引了过去,又因上次萧清绝重伤秦桧,秦府守卫都调回临安,无法来追他们。两人快马疾行,渡过黄河,半个月就到了河北。
遥遥便见一座营栽扎在山脚下,旁边有溪流,营帐呈三角分布,两翼相牵,红黑两色的旗帜猎猎而舞,戒备森严。
这并非国家正规军队,而是由江湖侠客和平民百姓组建起来的,他们没有国家的军饷可领,却守卫着自己的国家。
两人到了营前,舒南道:“请通报牧统领,临安苏公子,剑阁舒南求见。”
片刻便有位将领大步迎来,白袍银铠,剑眉如墨,面如冠玉,却威风凛凛,端的儒将风采,想来便是这里的统领牧野了。“久闻二位大名,实乃三军之幸也!”
舒南笑道:“牧将军幸会!时常听闻牧将军英勇,还道是一位粗鲁大汉,不想竟如此儒雅,真是没想到啊!”
牧野朗然而笑,“我亦未曾想到轻狂浪荡的舒南,竟是如此清秀儿郎。”
舒南好奇,“牧兄如何知道我是舒南?”他一向自来熟,觉得与牧野有眼缘,不由亲近起来,称兄道弟。
“你们一个步伐沉稳,一个脚步轻浮,一个气息平和,一个喘声粗重,我若再辩不出岂不白费了一身功夫?”
苏青拟道:“将军果然明察秋毫。”
牧野笑着将二人迎入中军帐前,将士列队帐外低声议论,牧野坐上中军座,“诸位,这两位就是李若水大人的遗孤、临安苏公子,和剑阁的舒南少侠,今后与我们一起共抗金贼!”
有将道:“剑阁舒南,我等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英姿不凡!”看向苏青拟的眼神明显带着轻视,“李公子与想象中的差别很大。”
苏青拟自不如舒南,白衣佩剑,英姿飒爽,连月赶路让他神精疲惫,一身青衣倒像挂在竹竿上,唯独一双眼睛迥迥深邃。
舒南拍拍苏青拟的肩膀,提声扬气,“诸位兄弟,我这位小弟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声音响如洪钟,却并不刺耳,可见其内力已到拿捏自如的境地。他并非爱显摆之人,只怕自己不能长久待在军中,想给苏青拟树些威。
苏青拟如何不明白他的深意,洒然一笑。
这时有探子来完颜谷带莫哲在营外叫阵,营帐里顿时沉闷起来,方才说话那位参将出列,“将军,让我出去杀了这厮,给弟兄们报仇!”
牧野浓眉紧蹙,“退下!”
“将军!”参将大呼,见牧野不说话,长叹退下。
舒南知苏青拟见多识广,问,“怎么回事?”
苏青拟道:“完颜谷不可怕,只是他手下的莫哲擅使无息刀,号称“神鬼夺魂”,那刀薄如纸片,用玄冰练成,完全看不见,两人交手时暗中发刀,实在防不胜防。”
众将目光“唰”地一下移向苏青拟,没想到他才到便将营中事情了解得如此详尽。参将急问,“可有克敌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