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悠听了只觉大事不妙,然而清越却并未对他再做什么。他道:“你要请救兵,也只能请桃花道观的狐偃。你请的正好,我倒想见他了,好久不见,不知他的法术是否又有长进。”
“少爷,你怎么了?”家中仆人发觉今日之客有些不大对劲,走上前来询问。
清悠使了个眼色,道:“没什么事,赶紧回去歇了。”
然而清越轻轻吹了一口气,清悠的家仆便倒了一大片。清悠惊道:“清越,他们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对你没有任何危害,你!”
清越拍拍他的脸,道:“我自是知道,我不过令你家中的家仆全都睡了,以免误了我们的大事。”
34、蝴蝶扇(十四)
“道长,你今日亲自下厨啊?真难得诶。”小尚站在厨房门口,乐呵呵地看着狐偃。
狐偃今日早晨安葬完他的尸身便同他回来,睡了几个时辰的觉,起来练了一会儿道术,便在厨房里忙活,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小尚伸着脑袋站在门口看热闹,也不知狐偃要做的到底是什么。
狐偃嗯了一声,道:“许久没有下厨了,今日突然想试试自己做饭菜。从前师傅在的时候,饭菜都是由我来做的。好些年没有做菜,恐怕有些生疏了。”
小尚连忙道:“不会不会,肯定不会,我很想尝尝道长你做的菜呢。”
狐偃将鱼头炖在锅里,等汤开了,便切了豆腐放在汤中,厨房里飘散着诱人的香气。小尚一边流着口水一边等吃,耳边忽然传来隐隐哭声。他朝远处看去,原来是阿鲤在墙边哭。
阿鹤拉了他的小手,安慰道:“师傅煮的又不是鲤鱼,是鲈鱼,只是跟你沾一点亲罢了,又不是真亲戚,没什么好伤心的。”
小尚这才想起来,阿鲤这小子是鲤鱼精啊,难怪兔死狐悲了。
小尚也只同情了阿鲤一阵,便继续被狐偃的菜吸引。做完了鱼头豆腐汤,狐偃又剁了肉酱,将肉酱捏成一个个小肉丸,煮了一锅肉丸子汤。肉丸子汤的香气和鱼头汤的香气不一样,但也十分浓郁,小尚几乎要把持不住了。
“小尚,你先将做好的菜端上桌吧。”
小尚听了连连点头,道:“好,我这就端!”
今晚上师徒四人美美地吃了一顿饭,小尚吃得肚子滚圆还想再来一碗鲈鱼豆腐汤。阿鲤虽说心疼那条鲈鱼,但也只心疼了一阵,便放开了肚子吃。小尚觉得这是他来桃花道观吃得最开心的一次,他没想到狐偃做的饭菜这么可口。狐偃下厨是难得的事,说不定会是唯一一次,因此他吃得格外多。
吃完了饭,天色渐渐暗下来,狐偃并未先行离开,他道:“阿鲤阿鹤,你们两个将桌子收拾了,把碗筷洗好。”
“是,师傅!”
阿鲤阿鹤将碗筷收拾了,再将桌子擦干净。小尚非常开心,狐偃这一开口,阿鲤阿鹤那两个小鬼就不会把洗碗这种事情丢到他头上了。
“道长,你做的菜可真好吃!”小尚不吝啬夸奖。狐偃难得地微微笑了,他道:“你觉得好吃?那我过两日再做一回。”
小尚高兴地下巴都要掉了,他说:“那么一言为定哦,道长说话可要算数!”
“自然算数,这种小事对我来说还是挺容易的。”
小尚走到院子里去散步消食,顺便给院子里的花草浇水。他看向远处,只见建康城的方向飘了几个亮晶晶的东西。他跑到屋里,说:“道长,那边天上飘着几个亮晶晶的东西呢,你快看看是什么?”
狐偃听了却皱了眉头,他走到院里,远处有几点亮光。飘在天上的东西他认得,那是孔明灯。他道:“小尚,你在此待着,今夜我得出去。”说罢便不见了踪影。
小尚揉揉眼睛,狐偃确乎是不见了,院子里空空的,除了他没有任何人。他望着远处几点亮光,想起那方向正是清悠的家,一种不好的念头浮现在脑海。
“糟了,难不成是那狐妖来了?”
清越进了清悠卧房,又进了书房。他只消右手一挥,所有器物统统飞起,他一件件过目,却没有一件是他想找的宝贝。清悠拉着小鹂坐在边上,小鹂这小精怪怎么赶都赶不走,清悠也只好让她留着。
他仰望已经高飞的孔明灯,只盼着狐偃能快些到。然而他又是矛盾的。他知道狐偃来了多半也对付不了清越,让他来,也许是连累了他。
不过想及那回南徐州之事,清悠又有些好奇。这狐妖似乎有意留着狐偃性命,兴许是清越觉得狐偃法术较高,因此特意留着他,是英雄相惜的意思。然而,他总觉得,清越像极了狐偃。脸蛋是像了个六成,只是气质全然不同罢了。
清越翻够了,转身来到回廊,坐在清悠边上。清悠又是一身冷汗。
他讪笑道:“呵呵,大仙啊,你累了么?我去给你沏茶……”
清越的表情不大好,居然没有笑。他道:“你还是乖乖招了吧,不然我会将你府上整个翻过来。其实……那件东西你是用不了的,给了我也不可惜,你说是吧?”
清悠点点头,说:“我赞同,可是,我真不知道啊。”
清越看了一眼黑漆漆的莲花池,突然来了兴致。他道:“萧兄啊萧兄,这大缸似乎刚刚才动过,你瞧瞧,上边的青苔水草都没能跟水在一个面上呢。啧啧,你狐兄的主意不错啊,莲花正是镇那宝物的好东西。还亏我自诩聪明,居然此时此刻才发觉。不过……发觉得太早也不好玩,你家狐兄还没来,就没人陪我唱戏了。”
清悠身体突然颤了颤,并不言语。清越径直向莲花池走去,右手一挥,大缸便飞了起来,摔得粉碎。他的手再一挥,一个精美的匣子便从水中飞了出来。
清悠见状不再沉默,飞身而上,趁着匣子还未落到清越手中,夺了那匣子,一个翻身上了房顶。
他站在瓦片上,双眼望向清越,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这个决心他前几日就曾经下过,也跟狐偃聊起过。虽说狐偃不赞成他这么做,但目前的状况,逼得他不得不试试。
“这个东西是绝对不能给你的,若是给了你,这天下恐怕要乱了。”
清越带着笑意看他,仿佛在笑他不知天高地厚。清悠将匣子开了,拿出扇子,猛地朝房顶尖角处砸去。然而扇子毕竟是神物,即使用尽全身力气,也未必伤得了它分毫。
清越背着手看他,道:“算了吧,你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还是乖乖将扇子交了,我便不再为难你。”
清悠将扇子上贴着的符咒解开,右手将力道贯入,扇子微微放出光芒。清越神色微变,道:“你这凡人,不要命了么,这等宝物岂是你可以糟蹋的?”
清悠往远处看去,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将全身的力气贯入扇柄,想要将其摧毁。
清越见事情不妙,虽说清悠法力不高,但豁了性命或许真能毁了这扇子。他一跃上了屋顶,右手一挥,然而此时清悠已经被包裹在黄色的光晕里。这是扇子遭到破坏起了自我保护的力量,这光晕恰好围住了清悠。甚至是清越的力量,都难以进入。
“清悠!”狐偃御剑而来,见一人被包裹在黄色光晕里,心下已有两分了然。他看向清越,质问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清越此时见了狐偃,却没了调戏的心情。扇子在清悠手上,随时会被毁掉。他道:“你能将他与扇子分开么?与其关心我对他做了什么,还不如想想怎么救你好友。”
清越将内力灌入黄色光晕,然而这光晕吞噬着他的力量。他试了一阵连忙收手,道:“好厉害的吸力。小子,你赶紧想想怎么救你朋友吧,不然他恐怕要被这扇子给吸干净了。”
“清悠,清悠!你能听见我说话么?你现在能不能停下?”狐偃试着将力道灌进去,然而和清越试的结果一样,光晕将他的力量也吸了去。
清悠的力量在耗尽,空气中传来他的呼声。狐偃强行用手伸进那黄光之中,却被反弹在地。
“清悠!清悠!你就不能再等等我么?今日是我来迟了。”
光晕渐渐弥散,空气中传来龟裂之声,清越眼皮跳了跳,只见强光一闪,整个建康城似乎都弥散着黄色的暖色光晕。这光晕持续了一瞬,便消失了。
空气中是馥郁芳香,整个建康城的花朵,在这一刻全部盛放。那片黑漆漆的莲花池,原本已经衰败的红莲,顷刻间开了满池。
小鹂睁大了眼睛,看向房顶处,眼中满是泪水和恐惧。
“师傅,师傅!”
清悠奄奄一息地倒在瓦片上,手中的蝴蝶扇已然断裂两截。
清越将断裂的两截扇子拿在手中,把弄一阵,这扇子的灵力在方才那一刻便全然耗尽,现在不过是个死物。
他怒道:“枉费我一片苦心,你这痴人怎配毁它!”说罢,便伸长爪子往清悠头颅而去。
狐偃用剑挡下一击:“清越,他已经这样了,你居然还想杀了他?”
“这又如何,他区区贱命,却毁了本该属于我的宝物。我不杀他,难泄我心头恨!”
35、蝴蝶扇(十五)
狐偃与清越缠斗一阵,打斗间不慎受了清越一击,竟从房顶跌落在地。清悠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又吐了一口血。他微微睁开双眼,只见眼前强光一闪,却被一个小小身躯挡住。他撑起身来,小鹂变回一只黄鹂鸟,跌落在他手心里。微微扑扇着翅膀,慢慢变得僵硬。
强光再次袭来,清悠闭上眼睛,复又睁开。原来是狐偃用手生生接住了清越的刀,血沿着手掌慢慢流下,滴落在青灰瓦片之上。清悠愣愣地看着眼前之景,却无力做任何事情,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清越与狐偃僵持一阵,却站直了身,主动收回泛着血光的白刃。他道:“道长,你不该交这种朋友。你若想打败我,该找个更靠谱法力更高的朋友才是。”
狐偃咳了两声,一丝血迹沿着嘴角蜿蜒而下。他用手擦去,说:“清越,我交什么朋友恐怕轮不到你置喙。”
清越冷冷地看了清悠一眼,道:“好,狐偃,看在你的份上,我不杀他。不过他现在这般模样,离死也差不离多。就算不死,他的劫,梁国的劫也该到了。”
狐偃问:“清越,你什么意思?”
清越似笑非笑,道:“你自个儿去猜,我有的是时间陪你们慢慢玩。”
狐偃拉住了清越的袖子,清越却笑着将袖子抽走,往后退了几步,消失空中。
“他究竟什么意思?为何频频放过我……”狐偃低下身去,量了量清悠的脉搏,微微放心,轻声道:“清悠,他已经走了,你没事了。”
小尚身在桃花道观,夜里却忽地闻到馥郁芳香,他起身去院里查看,所有的花朵竟然全部盛放。他见过那扇子的力量,在庾府时,那扇子就使得满园的牡丹盛开,想必此时是有人用了那扇子的力量。小尚心急不已,也不知道长和清悠怎么样了。
“阿鹤,阿鲤,咱们去建康城清悠府上找道长可好?”
阿鹤在厨房里整理东西,阿鲤则是在堂前守着油灯打瞌睡,听得小尚说话,也担心师傅安危,纷纷道好。已是深夜,三人往建康城去,一路上百花齐放。路上行人甚少,但百花盛放之景还是被不少行人见到,纷纷呼朋唤友出来赏景。
小尚心绪不宁,快步行至庾府,敲了门,却无人应声。他猛地推门,门是虚掩的,偌大的庭院杳无人声,穿过白色帘幕,他大叫着狐偃的名字。
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小尚嗅到了一丝不祥的气息,连忙不顾一切朝着血腥的源头奔去。
帘幕中,出现了狐偃的身影。狐偃抱起清悠,而清悠在他怀中闭着眼,累极了的模样。
小尚停下,欣喜地看着狐偃,在见到清悠之后表情又凝重起来:“道长,清悠他怎么了?”
狐偃摇摇头,说:“小尚,我们回去。清悠他伤得不轻,我要马上带他回道观医治。”
狐偃正准备御剑而行,忽的见到清悠手中捏着的黄鹂,叹了一声,道:“小尚,你将他手上握着的鸟儿拿去,好好保管着。”
小尚将黄鹂小小的身体捂在手心,鸟儿身上的温度已经消失了。小尚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长,这是……清悠的徒儿吗?那个小姑娘。”
狐偃微微点头。
小尚看向自己手心,突然生出一股寒意。原来生命真的如此脆弱,就是成了精的小精怪,也没办法左右自己的命数。
阿鹤和阿鲤站在远处,向狐偃鞠了一躬。狐偃道:“阿鹤,你载着阿鲤走。”
中秋过后秋风渐起,又落了几次秋雨,天气渐凉。外边淅淅沥沥下着秋雨,清悠从绵长的梦中醒来,狐偃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狐偃的手指,虚弱问道:“咳……狐兄,我……还活着么?”
狐偃用冰凉的巾帕擦过他的额头,道:“自然是活着的,你要死,我还不同意。”
清悠挣扎着想撑起身子,却发觉自己浑身无力,他惶恐问道:“狐兄,我这是怎么了?我是浑身经脉都断了么?丹田里空空的……”
“你已经睡了整整七日,不死已是幸事。”
“那么……”
“放心,亦没有你想的那般糟糕,只不过功力尽失罢了,腿脚是没有问题的,以后还能跟平常人一样,不过身子差一些,不能再修道了。”
清悠微微叹了一声,自我安慰道:“还好还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清悠前半生享受了那么多荣华富贵,又遇见你这样的朋友,见识过高深道术,也算不枉此生了……”
他看向窗外景色,又看看自己双手,总觉得心里空空,似乎丢下了什么。
“狐兄,小鹂呢?”
小尚手边放了一只精致的小匣子,他看了狐偃一眼,等着狐偃说话。狐偃道:“小尚,你带着小鹂过来。”
小尚哦了一声,捧着匣子过去,没有直接交给清悠,却递给狐偃。
狐偃道:“清悠,我知道你总有一日会知晓,不打算瞒着。小鹂已经死了。”
狐偃将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只小小黄鹂的尸体。小小的身体已经风干,身上的羽毛隐隐还有血迹。
“我替她念了往生咒,她会走得很顺利。”
清悠面无表情接过匣子。他昏沉之间便隐约看到一个小小身影替他挡住了强光。那时候他便隐隐知道,现在看到小鹂只不过印证自己的想法罢了。他轻轻抚摸着黄鹂背上的羽毛,然后将匣子关上。
“小鹂救了我,狐兄,谢谢你为她念往生咒,送了她一程。”
狐偃要将这匣子拿走,清悠却微微摆手,说:“不必了,狐兄,就让她陪着我吧。我将她放在枕边,这样,我在梦里就能见到她了。”
清悠的老仆端着药过来,狐偃道:“清悠,你好好歇着,喝了药吃点东西,接着再睡一阵,你的身子会慢慢好起来。我先出去,你静养着,需要什么摇铃即可。”
小尚跟着狐偃出去,总觉得心里堵着什么,不大痛快。
“道长,那狐妖……到底……”
狐偃沉思半晌,摇摇头道:“我亦不知他要做什么,他暂时不会再找我们麻烦。不过,现在没人能阻住他在建康城捣乱了,他恐怕要在朝中翻云覆雨。”
秋雨还在断断续续落着,桂花掉落在地上,混在泥水里。天色渐晚,清悠房中的灯熄了。狐偃在房中打坐,忽然想起什么,披上外衣,走到厅堂。小尚坐在门边看雨,双脚跨出门外,两手托腮,不知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