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看雨很有趣?天晚了,当心着凉。”
小尚摸摸鼻子,刚想说自己是鬼不会着凉,便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他奇道:“我怎么会着凉呢?还打喷嚏?”
“你的肉身是仿真做的,虽然和真的肉身比不得,但比真的肉身要耐用一些。虽说耐用,不注意也会得一些小毛病,比如风湿骨痛和风寒。”
“啥?”小尚连忙起身,道:“我这样还能得风湿骨痛?那我还是回房加衣好了。”
看着小尚匆匆回房,又看了一眼院子里飘落的冷雨,狐偃微微笑了笑,关上了大门。
天凉了,看雨就免了,避免着凉。
地牢中,红发男子单膝跪地,焦急地看着清越的背影,欲出言劝阻却又恐触怒了主人。
清越站在房中,躬身捡起地上的锁链。窄小的囚笼原本关着一个人,现在却只剩下两截断了的链子。
“厉星啊厉星,你怎能离开我?你怎能离开我?!”清越压低了声音,怒意几乎要喷薄而出。
“主人……”洪焰欲言又止。
清越冷声道:“闭嘴!”
洪焰双手抱拳:“主人,都是属下看护不力,请主人责罚。”
“呵……”清越冷笑,“责罚你有什么用?他已经走了。拖着这样的身子,居然还能将我的锁链给弄断,还能躲过外边的守卫。他究竟是不是真的要死了?还是说……他在骗我?”
清越狠狠拽住铁链,他知道他的判断并不会错,厉星是真的气数快尽了。难不成就是因为快要去了,才拼尽全力想要出去么?他就这么讨厌他,无论如何都要走?
他将锁链狠狠砸在地上,眼中掠过一丝恨意,也像是悲伤。
“厉星,你逃不掉的,无论如何,我都会将你找回来。”
36、蝴蝶扇(十六)
“道长,这家的桂花糕真好吃!”小尚嘴里嚼着桂花糕,手里提着三四个荷叶包,兴致勃勃回头看狐偃,乐得眼睛都眯了。
狐偃走在他身后,说:“爱吃就多吃点,过段时日没了桂花,就吃不到了。”
“道长,你真好!”小尚蹦蹦跳跳走在路上,突然蹦出这么一句。小尚觉得狐偃变了,变得比以前温柔,有时对他还挺不错。
狐偃的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我们回去吧,阿鲤阿鹤也要吃的,你可别全部吃完了,给他俩留点。”
小尚笑着点头,伸出手给狐偃递了一块,道:“道长,你不吃?”
狐偃摇摇头,说:“你吃吧,我不大喜欢甜食。”
狐偃和小尚从集市前往市郊,人慢慢地少了,再往前走一阵,桃花道观便出现在他们面前。
道观的门是大开着的,门前停了马车,几个仆从正在帮忙搬运行李。狐偃走入堂内,只见清悠坐在桌边,表情平淡,不时咳嗽几声。清悠自从受伤,便一直住在桃花道观。这样算下来,也有半个多月了。说实话,小尚习惯了清悠从前的纨绔样,病弱的清悠,他倒还真不习惯。清悠受伤后话慢慢少了,只跟狐偃偶尔谈谈病情,其余时间很少说话。小尚习惯了闹腾的清悠,清悠不说话,日子反而无聊了。
“清悠,你要回去了?”
清悠微微点头,道:“狐兄,在你这里叨扰多日,清悠实在是过意不去,我现在恢复得差不多了,府上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便不打扰你了。”
“清悠不必同我客气,桃花道观最不缺的便是房间,也没有什么打搅的,多一个人只多一双筷子,倒多一分热闹。你且等我一阵,我去房中为你拿一样东西。”
狐偃去了房中,出来时手上多了一个红色的锦盒。他将盒子打开,道:“这是我新炼制的丹药,可以延年益寿。你吃下它,对身体有好处。你回到自己府上,我原先为你开的药不能断,天凉了注意加衣。”
清悠接过锦盒,说:“多谢了,狐兄。若不是你,我清悠早就没了命。这份恩情,清悠永世难忘。”
“清悠,你太见外了,若是将我当做朋友,便不要轻易说这些话。”
清悠低下头去,道:“你说的也对。狐兄,小尚,我走了,有时间你们多到我府上走走,好吃好喝少不了。”说罢摸了摸小尚的脑袋,对狐偃微微一笑,跟着家中老仆坐上了马车。
小尚朝他摆摆手,说:“下回见。”
清悠走了,桃花道观更安静了。偌大的道观,只四个人,自然是清静得很。小尚手头没多少事情,做完了就坐在院子里发呆。过了午时,天居然淅淅沥沥又开始下起小雨,天气似乎又凉了几分。小尚拢紧身上的衣裳,搬了凳子回房。
吃过晚饭天渐渐暗了,雨天的夜黑得特别早,小尚点起油灯,坐在灯下捏泥人玩,狐偃在房中打坐,房内的灯一直亮着。
门外远远地传来狗吠,小尚没空搭理,没想到过了一阵,那狗吠却是近了,仿佛就在道观门前嚎叫。而且不止一只,像是一群。
“这么晚了,这些狗在咱们门前叫唤什么?”小尚放下手中捏了一半的泥人,开门出去,却又退了回来。阿鲤和阿鹤那两小孩不知玩什么去了,没个人影。他一个人出去看热闹,若是被狗咬了可就糟糕了。
“咳咳……”
门外传来若有似无的咳嗽和喘息声,小尚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隐隐觉得不安。若是外边有人被狗群攻,而他不去救,这不是太没良心了吗?
小尚内心挣扎了一阵,从门后拿了伞走到院中,狗吠声就在门外。他哆嗦着想要开门,又将手缩了回来,看向狐偃亮着灯的窗子。
“喂,门外是有人么?”小尚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门外传来一阵咳嗽声,却无人回答。
小尚小跑至屋内,近了狐偃房门,敲了两下,道:“道长,外边好像有人被狗咬了,我们要不要出去看看?”
狐偃披了外袍出来,静静听了一阵,道:“我们出去看看。”
有狐偃陪着,小尚胆子肥了,走在狐偃前边,将大门开了。
四五条野狗在门外狂吠,将一个黑衣人围在中间。黑衣人靠坐在道观的墙上,黑色长发散落在泥水里,眼睛有气无力地睁着,手捂住嘴不时咳嗽几声,手腕被铁环束着,连着一条断掉的铁链。小尚看见他的嘴角在流血。
狐偃微微皱眉,手中符纸一出手,几条野狗纷纷夺路而逃。小尚连忙过去,将伞架在他头上,为他挡去雨水。
“喂,你怎么样了?要不要紧啊?”
小尚摇了摇黑衣人的肩膀,黑衣人断断续续咳着,差不多已经失去了意识。
小尚道:“道长,这该怎么办?救救他吧,他看上去快死掉了……”
“小尚,你先回去将我的药箱翻出来,我抱他进去。对了,顺便去叫阿鲤阿鹤再收拾一个房间,给这位新客人住。”
小尚听了狐偃的话连忙往回跑,狐偃则是弯下腰,将人给抱了起来。这男子身形高大,却瘦得只剩下骨头。进了屋,来到灯下。这男子已经昏了过去,无意识地微微咳着,手垂了下来。
狐偃手按上男子的脉搏,微微皱眉。这并不像人的脉搏,男子浑身冰冷,若是人,早就死了。狐偃盯着男子手腕上的寒铁手链一阵,用力握了握,发觉此物并非他轻易能弄开的,便打消了为他解锁的主意。
小尚搬了药箱过来,见狐偃站着迟迟未动,疑惑道:“道长,他怎么了?”
狐偃摸了摸男子的颈部,道:“他不是人。”
“啊?”小尚吓得将药箱给摔了,连忙又捡起来。“道长……你是说……他他他……是妖怪?”
狐偃轻笑道:“你怕什么?你自个儿不就是鬼么?鬼还怕妖怪?”
小尚想了想,也是。其实狐偃阿鲤阿鹤严格来说也都是精怪一类,他跟他们都住了这么久了,也没被怎么样嘛。
“你去我房中将照妖镜拿来,我倒想看看他究竟是哪种妖。”
对于面前此人,狐偃也有些许疑惑。按理说他伤得如此重,早该现出原形了,莫非是因为这寒铁锁链将他手脚缚住才无法变身?
狐偃将他额上的乱发拨开,其实这是一张十分好看的脸,看模样大概二十几岁,眉目清俊,嘴唇薄薄的,若是睁开眼,应该会很好看。
小尚从房中拿来照妖镜,狐偃将镜子朝向男子,镜子强光一闪,男子难耐地咳嗽几声,并没有变回原形,镜中却出现了一只白狐。
小尚惊讶地睁大眼睛,说:“道长,他他他他……是狐狸精哎……”
狐偃停顿一阵,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男子又咳了几声,血沿着唇边缓缓流下。小尚急了,他道:“道长,先救救他吧,兴许是只好狐狸呢。反正他病成这样,也伤不着咱们。”
狐偃细细查看了他的伤势,摇摇头,道:“他没多少日子了,命数将尽。”
“啊?真的吗?”小尚低头看那男子,有些可惜。他觉得这只狐妖长得还蛮好看,看上去不像坏的。虽说曾经遇上过清越那样的坏狐妖,小尚还是觉得这只应该坏不到哪里去。
狐偃点点头:“我只能给他将外伤医了,其余的恐怕帮不上什么。你去让阿鲤阿鹤两个给他烧水沐浴,再去为他寻一件合适的衣裳换了。”
“哦,好。”
狐偃盯了那镜子半晌,镜中的白狐奄奄一息,被锁在寒铁手铐里,看上去楚楚可怜。他想起清越,难免将这狐妖往坏处想。不过这只狐狸气息将绝,就算给他进行医治,他醒来也绝伤害不了小尚他们。狐偃这样想了一阵,觉得这狐妖可救,便抱了他去沐浴更衣。
秋雨缠缠绵绵地下着,小尚坐在桌边吃点心,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躺在床上的人,不,妖怪。狐偃又在房中打坐,他无事便自告奋勇,来照顾这只生病的狐狸精。
小尚越看越觉得此妖长得不错,甚至跟道长有那么几分相似。是不是所有的狐妖都长得好看,然后有几分相似呢?他觉得道长和清越那只狐妖就长得挺像的,躺床上这只也跟他们两个有点像。
小尚静静看了一会儿叹了声气,捏了捏自己的脸。虽说自己长得还过得去,但同狐偃比起来是差远了,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幸好他已经是鬼了。小尚这样想想,又轻松起来。
床上的人咳了几声,小尚连忙跑过去看。
“喂,你要醒了吗?”
床上的男人又咳了几声,终于是睁开了眼睛。这一刻,小尚觉得自己的目光简直要被他吸了进去。这狐妖的眼眸如星辰一般闪耀,带着几分愁思,一看便是有故事的人。不,妖怪!
“咳咳……你是谁?小兄弟,是你……救了我?”
狐妖不光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又温柔。小尚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道:“没什么啦,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且也不是我一人救的,还有道长……”
37、蝴蝶扇(十七)
“这里是道观?”男子抬头看了看房间四周,又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衣裳,说:“我的衣裳……已经替我换了么?”
小尚害羞地点点头,说:“是道长给你换的。”
“道长?真是谢谢他了。”男子动了动,欲起身,小尚连忙拦住,道:“你要做什么?道长说你身上有很多外伤,需要静养,你要什么我去给你拿。”
男子柔声道:“我只是想亲自谢谢道长。”
小尚连忙摇头:“不用了,你先歇着吧,等他打完坐,会过来看你。”
男子躺回床上,感激道:“谢谢你们,我还以为我已经死了,没想到还活着。”
小尚为他端了一碗清粥,递到他跟前,说:“快吃吧,温热的,不烫。”
男子微微笑了笑,接过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吃着。他慢慢地吃完了一碗,小尚小心翼翼问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
男子微微点头,说:“我的命是你们救的,问个问题又算什么。”
“你……在被人追杀么?为什么病得这么重,还在深夜赶路?很危险唉。”
男子愣了愣,看向窗外,道:“是有人要追杀我,我刚从仇家那处逃出来。”男子的目光转向小尚,温暖地笑了:“小兄弟,你会帮我保守秘密吧?我很害怕他会跟上来。”
小尚点点头:“我会帮你保守秘密的”又问,“你……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吗?这样我叫起来方便些。对了,我叫小尚,你今后叫我小尚就好。”
男子痴痴看着窗外桂树,迟疑了一阵,说:“我叫厉星。”
小尚高兴道:“那我今后就叫你的名字啦。”小尚挠挠脑袋,忽然想起什么,道:“对了,这会儿都中午了,道长他该休息了,我去告诉他你醒了,让他过来瞧瞧。”
小尚推门出去,撞在一堵墙上。他揉揉被撞疼的鼻子,抬头去看,奇道:“道长,你怎么正好在外边?”
狐偃的眼神有些奇怪,小尚没多想,拉了狐偃的袖子说:“道长,你来得正好,这位厉星公子已经醒了,你再给他瞧瞧吧。”
厉星转头看见狐偃,也是微微一愣。他原以为道长会是个花白胡子的老头,没想到是个俊秀的年轻人。他看了狐偃一阵,狐偃的长相令他凭空想起另一个人来。这位年轻的道长,着实与折磨了他二十几年的表弟清越有几分相似。厉星拧了拧身下的被子,眉头微皱,仿佛又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牢房。
“你父亲是谁,我不清楚。不过……我们族里的确有一人,他作恶多端,常常调戏人类女子,说不定他正是你的生父。他是一只白狐,名唤厉星……”
狐偃方才在门口听见这狐妖说自己名叫厉星,想起清越曾对他说过的话,眉头紧皱。他盯了厉星一阵,这狐妖是只白狐,又叫做厉星,看来正是清越说的那只狐狸。
“小尚,你将碗筷收拾了,去厨房帮帮阿鹤。”狐偃支开小尚。
“哦,那我先出去了。”小尚丝毫没有感到气氛的怪异,高高兴兴端着碗走了,出去时回头看了一眼厉星。真是可怜啊,虽说是只狐妖,他也觉得怪可怜的。
狐偃慢慢走近,问:“怎么样了,觉得好些了么?”
厉星朝他绽开一个笑,说:“多谢道长救命之恩,我已经好多了。来日有缘,必定相报。在这里真是麻烦你们了,我下午便走。”
狐偃将厉星推了回去,道:“不必客气,道观里冷清,多一只狐狸也无妨。你在这里好好休养便是。”
厉星惊讶地看着狐偃,道:“你已经知道了?”说罢,他微微笑起来,说:“也是。修道之人,眼睛必定比寻常之人厉害数倍。道长既然知道我是狐偃,也慷慨相救,厉星真是不知该如何感激你……”
狐偃冷冷道:“不必花言巧语,小尚将你捡了回来,我便会好好医治。你的外伤我会帮你治好,你的病就恕我无能为力了。”
厉星惊讶于这个好心道长冰冷的言辞,转念一想,这世间什么样的人皆有,这道长虽说言辞冷傲,但的确是发善心救了他,说不定是刀子嘴豆腐心,这样想着厉星也就释然了。他道:“多谢道长相救,我的病我自己清楚,没人能帮得了我。你能帮我治好外伤,已经很好了。剩下的日子,我想多到处走走,再寻个僻静之地,为自己挖一个小小墓穴,就这样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