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人推开左边的门,侧身让沈辞忧进去。
敞亮的办公室,书柜桌椅茶几和沙发,简洁到让人吃惊,书籍倒是非常多。同样的,并没有可以彰显办公室主人身份的识别牌。
沈辞忧慢吞吞走到办公桌前,旁边就是落地窗,厚实精美的窗帘向两侧拉开着,视线顺着窗子向下,正好落在了城市商业项目部的办公室阳台上。
32层到27层,距离不算远,角度也正好,还真是看得够清楚。
沈辞忧在心里叹气——以后怕是不能再去阳台上打盹了。
“来吃饭。”怪人低沉的声音说。
沈辞忧扭头,怪人已经打开了茶几上放着的食盒,食盒好几层,菜品不少。
怪人递给沈辞忧一份米饭。
沈辞忧困惑——还真是来吃饭的?
当然,比起总是精力过于旺盛的简轩,沈辞忧基本上属于是没什么好奇心的人。更何况这会儿面对的这个怪人还是公司上层,是沈辞忧最避而不及的一类人。
沈辞忧接了饭说谢谢,只想快点吃完了饭回办公室去,最好以后不要再碰到。
安静的办公室,两人都沉默地吃着饭,怪人时不时往沈辞忧碗里夹点菜,动作自然得像是两人很熟。
沈辞忧也不介意,说着谢谢都吃掉。
怪人忽然问:“多大?”
沈辞忧一愣,反应了一下,咽下饭菜说:“二十六。”
“职务?”
“商业地产规划研究中心,城市商业项目部,项目评估分析组组长。”——沈辞忧回答着,自己也无力了一把——前缀真长……
“来多久?”
“4年。”
怪人似乎有点惊讶。
沈辞忧简短地解释说:“上学跳级,毕业比较早。”
怪人点点头,问:“名字?”
好吧,沈辞忧不得不停下筷子,看着他——本来还以为他已经把自己的人事档案和工作评估通通查看过一遍,看来并不是这样,连最基本的名字和岗位竟然都不知道。
“沈辞忧。”顿了顿,沈辞忧念一首宋朝黄龙慧开禅师的诗偈:“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道:“爷爷取的。”
“好名字。”怪人点点头:“辞去忧伤。爷爷有心。”
沈辞忧有些讶异地看着怪人——多半的人第一次听到这名字,都觉得怪怪的不大好。怪人这样的说法,还是头一次听到。
沈辞忧微微笑了笑,扒拉完碗里最后几口饭搁下碗筷:“谢谢招待,我吃饱了。”
怪人的眉头就慢慢皱起来:“下午会饿。”十分肯定的语气。
沈辞忧解释:“我只是食量比较小,其实已经吃很饱了。”
怪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沉默几秒,伸手揉了揉沈辞忧的脑袋,轻轻几下,又放开。
“身体差,要爱惜。”怪人说,站起身:“我送你出去。”
沈辞忧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脑袋,无法做出恰当的反应。
……
在各种异样目光中走出办公区,沈辞忧进了电梯,对怪人微微笑了笑再次道谢。
怪人突然伸手,摁住了即将关上的电梯门。
沈辞忧:“……”——为什么总和电梯门过不去?
“怎么了吗?”沈辞忧只好问。
怪人看着沈辞忧,还没开口就先皱眉:“我的行为,你觉得烦吗?”
沈辞忧“嗯?”了一声,莫名。想了想……与其说烦,其实只是不喜欢这种完全没理由可解释的接触。比起因为工作受训,现在这样的交集更像是挂在身上的箭靶,被别有居心的人来放箭的话,自己大概立刻就会成为刺猬。
无风还能起浪这种事,职场上并不少见。
沈辞忧斟酌着说:“没有。只是……会有一点点困扰。”
这说法算是比较直接的了,话里“我不太想和你有交集’的潜在意思也很明显。
只是怪人收回手,眉头松开:“不烦就好。”
沈辞忧张了张嘴:“……”
……是说,两个人的沟通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吗?
沈辞忧略困扰的回了办公室,同时也更困惑——自己到底是哪一点引起了怪人的注意?
……
安宁的日子也只过了几天,意大利项目的开发商发来了项目实施计划报告,电脑上一打开洋洋洒洒好几百页。
集团给出了安排——前期的半个月根据计划书做初期评估,项目主要人员去往意大利的项目所在地做实地考察以及与开发商会面,回国后一周内给出完整的项目投资评估报告。
当然,不只城市商业项目部,还有死死盯着五星酒店的旅游地产那边的旅游商业项目部。
沈辞忧所在的评估分析组的工作尤为繁复,且不说大量的数据分析与评估就足以让人眼瞎,就单只是如果简轩的统计组给出的报告内容有了一丁点的变动,都意味着沈辞忧组的评估要从头再改甚至是全部重做。
老大在办公室的墙上贴了张黑色大纸,上面一行凶残的血红色狂草——拿不下项目集!体!吞!粪!自!尽!
……用生命上班什么的简直太不科学!
整个部门陷入了焦躁压抑的状态。
一忙起来就没日没夜,不吃不喝的开会商讨或是整夜加班已经是家常便饭。沈辞忧再没去过阳台,也没再碰到那个怪人。
忙碌中还剩最后一天就是交项目初期评估报告的时间,将近凌晨三点,办公室灯火通明,一个个加班到脸色发青。
统计组尤其苦逼,因为不负责任的组长简轩丢下一句‘我要碎美容觉谁都憋阻止我!’然后往地上一滚就睡死,留下一干组员忙到呕。
这边分析组的人围在一起进行着无数次的报告检查,完全确定无误后,沈辞忧疲倦地揉揉眉心:“行了,明天交给老大确认吧。”
众人哀嚎一声集体趴下,更有甚者直接扑地秒睡鼾声四起。
沈辞忧也想就这么躺下,但胃部持续的疼痛已经让他出了一身的冷汗,现在好像去医院比较好。
收拾了东西离开办公室,等电梯的时候胃痛得愈加厉害。沈辞忧蹲下痛到无力的身子,脑袋也神经性抽痛,混混沌沌的想着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撑到医院。
电梯到达楼层叮的一声响,开了门。
沈辞忧想进电梯的,但身子兀自因为疼痛而抖得像筛糠。
“辞忧?!”模糊的思维中,有个声音叫着,脚步声从电梯里快奔而来,一把抱起了沈辞忧。
沈辞忧朦胧地觉得声音略耳熟,想睁眼看看是谁,不知是累的还是痛的,很快就没了意识。
第三章:季春
加班、做报告、胃疼、想去医院、等电梯……然后?沈辞忧是被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蹭醒的,脑袋里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空白。
沈辞忧以为会像电视或小说中那样,睁开眼闻到消毒水或者药的味道,然后发现自己身在医院。
其实是想去医院的。
“辞忧”——昨晚那个声音在记忆中冒出来,沈辞忧闭上眼叹气。
分明是那个怪人的声音,真是孽缘。
“呜……”一声轻轻的叫唤,沈辞忧一扭头,对上一个狗鼻子。
厚实蓬松的被毛,高大浑圆的身形,这一只成年的古牧犬晃了晃被毛发整个盖住的脑袋,瞅着沈辞忧。
沈辞忧先和古牧对视了几秒,再看一下周围,然后下了床——完全陌生的房间,很大,没有多余的装饰品。似曾相识的简单感。
沈辞忧下了床,身上穿着的不是自己的衣服,明显过大的白色男士衬衣和长裤,挂在身上松垮垮,行动也很不便。
床边柜台上放着沈辞忧随身的东西。沈辞忧伸手去拿手机,发现手上贴了敷贴,好像是挂过点滴,再看手机,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
沈辞忧揉眉心——这算不算旷工?
古牧大概觉得沈辞忧拿东西是要走了,转了转,趴地,两只粗壮的前爪抱住了沈辞忧的腿。
沈辞忧轻轻笑了,拨弄它遮住了眼睛的毛发,露出一只深褐色一只蓝色的漂亮眼睛,那眼神,友好又温顺。
房门被打开,熟悉的人走进来,看到沈辞忧下床愣了愣,低声唤:“小呆。”
古牧犬放开了沈辞忧,趴到门边去。
不是怪人是谁。
怪人不等沈辞忧开口就说:“去了医院,你没醒,挂完药水,不知道你住址。给你请假了,今天。”
……
真像个老老实实给大人报告行踪的孩子。而且断句僵硬,像是不习惯一口气说太多话。
沈辞忧认识怪人以来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谢谢你。”这次也一样,沈辞忧甚至有些无奈——不但再次见了面,又欠了他一个人情。
怪人看上去不是很高兴,看着沈辞忧眉头皱得紧紧的:“我说过,要爱惜身体。”
沈辞忧哑了一下,感觉自己像是不听话的熊孩子正在挨训中。
本来以沈辞忧的性子,这种时候一般是什么都不会说的,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沈辞忧想了想,还是解释说:“最近太忙。意大利投资的项目,你知道吧?”
怪人点了点头。
沈辞忧也无奈:“就是这样。忙起来时间不由我们自己控制…”
“那就,别再做这个。”怪人打断说,神情完全不是在开玩笑:“给你调职。”
沈辞忧顿时微微睁大眼:“……”——这明明是个人私事,怪人倒是直接给做了决定。
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沈辞忧换个话题,抬起胳膊给怪人看宽大的衣袖:“是你的衣服?我好像总是麻烦到你,欠了你好多人情。”
怪人摇了摇头,又说:“不要再做……”
“不好意思,”这一次沈辞忧打断,有些无奈:“我想问,在公司也时常会有其他的人去阳台休息,你要是都见到了,是对每个人都这么照顾吗?”
“其他人?”像是不太能理解沈辞忧说的话,怪人的眉头皱得挤成了一团:“跟我没关系。”
……
沈辞忧一时间没有搞清楚这是什么逻辑——别人怎么样和你没关系,那我和你有关系了?——沈辞忧更无奈了:“我很感谢你这几次对我的帮助。不过,我会困扰的。”
怪人点头:“我知道,你说过。”
沈辞忧说:“那就是了。”
怪人不说话了,盯着沈辞忧看了有好一会儿,声音更加低沉了些:“你的困扰,等同于,你讨厌我?”那表情,很像被主人叱责之后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什么的狗狗。
沈辞忧再次:“……”
……第一次碰到比简轩那个妖孽更让自己无言以对的人……
沈辞忧无力地解释:“不是讨厌你的意思。我只是不那么愿意和领导产生过多的接触,不是针对你个人。对我而言,完全没有存在感,也好过被太多人注视,我只想安宁的过日子。你混的地位比我高得多,职场生存法则,想必你比我更懂。在公司,防止和避开‘讨好领导、谄媚拉关系’等诸如此类的流言蜚语是必须的功课,没人会愿意自己被如此定位,我也是。”
沈辞忧平时也极少一口气说这么多个字,说完了想一想,总结:“所以我觉得困扰的,是这些可能会发生的,而不是讨厌你这个人。”
怪人沉默。
沈辞忧等了等,只好问:“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怪人的眉头皱得像解不开,缓慢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可翻译为——‘我很不高兴!’——开了口:“你说的是,流言蜚语?我会处理好,没人敢这样对你。”
“……”
沈辞忧整个人都不是太好,几乎对这怪人的脑回路产生了强烈的好奇——这人真的有听明白吗?
沈辞忧完全词穷,半响只好指了指自己:“我们可以说是完全不熟,你帮了我好几次。不是我心思狭隘,但人对人好,总不能是无缘无故的,就算是觉得谁可怜,这也姑且算是个理由。那,你对我好的理由是?”
“理由?”怪人一瞬间迷茫的神情再次清楚地表达出了他不太能理解沈辞忧所说的话的意思,‘需要理由吗’,似乎在思考这样的问题,怪人说:“因为我想。”
沈辞忧无数次的“……”
“我想这么做。”怪人强调似的说,微微弯下腰与沈辞忧眼对眼:“你不用担心,只需接受。”
沈辞忧顿时哑然。
这是个多么任性又霸道的人。好像从来不会去想什么原因和理由,所有的行为都出自于‘想要这么做’,并且,还不让人退。
沈辞忧真心伤脑筋,倒退着坐回床沿,大概一年份的说话量都在这说完了:“无论从哪个方面来做比较,你所拥有的都比我优秀太多好太多,我没任何值得你利用和算计的,我也能感觉到你对我完全没有恶意。我想知道,我身上到底有什么使得你对我这么执着?”
怪人表情明显又是——嗯?什么?啊……因为我想。
……
沈辞忧内伤。
大概是察觉到了沈辞忧无言以对的困扰,怪人拧着眉,像是有话要说,又像是不知道怎么说,最终卡住。
其实怪人的神情通常是严肃的,表情也很少,但不知道为什么,沈辞忧就是能看出不同的情绪来。
怪人此时的神情大概是‘他困扰了!——为什么?——不知道……——肿么破!’的纠结。
沈辞忧哭笑不得。
“认识你。”怪人突然说,盯着沈辞忧:“想认识你,想做朋友。”停顿一下补充:“没有理由。”
沈辞忧实在问不出“为什么”,因为问了也白问,会陷入无限循环的‘为什么?——不为什么——理由呢?——没有理由——为什么?——无数个blablabla’的轮回……
见沈辞忧没反应,怪人的眉毛皱紧松开皱紧松开好多次,站直身子后退几步,声音略哑:“我……”后面的话始终没说出来,完全体现了嘴巴的主人缺少‘好好说话’这个软件。
沈辞忧看着这样的怪人,突然重点跑了个偏——真的好像大狗,不知所措的那种。
沈辞忧莫名有些不忍。
就像刚刚说的,沈辞忧心里清楚得很——这个人,不管从哪个方面讲,都比自己牛叉了不知道多少。这样的人物,能够算计个小人物什么?再说,走到这样的高度,谁又会拿自己的前程名声去儿戏玩笑?一个不好,小员工是损失不了什么,大不了换个工作,高层可就不一样,出一点负面,在整个业界的名声口碑就全没了,前途尽毁什么那是妥妥的。
而这个人对自己完全没恶意,沈辞忧也是能感觉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