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千愁万绪涌上心头,宋功勤胸中抑郁,又无法同三弟说清,几番叹气后,不再言语,直接施展轻功越过墙头出府而去。
天子之都自是繁华,九衢三市,行人车马络绎不绝,宋功勤虽有心找人,奈何原本便是众里寻他,而楚风雅更是有心避人,如此寻人等同大海捞针,何等不易?
尽管宋功勤找得焦切,找得用心,一连数日徘徊街头,他终是没能找到楚风雅,唯有盼着楚风雅早日消气能主动回来见他。
这日,当朝宰相秦重道寿辰,尽管宋功勤心中抗拒,最终还是不敢违背父亲之命,如期前往赴宴。
说来,比起从小性子乖张,为官后几乎不与同僚进行任何交际的宋保国,秦重道以状元出身,娶了公主成为驸马,一路仕途顺畅,似乎是八面玲珑,在官场左右逢源,但某种程度上,两人又颇相似。宋保国孤僻,秦重道也颇清高。秦重道曾连五十大寿都只私下度过,可以说从未在家摆过宴席。今年他五十五岁,本来定是不会贺寿,此时刻意高调,想来是和宋保国“抱病”殊途同归,教任何一位皇子都没有办法与他私下接触。
当然,不管秦重道设宴是何用意,位极人臣的秦相宴邀,朝中官员自是人不到也必礼到。这夜的寿宴好不热闹。宋功勤人微权轻,本来只当凑个热闹。许是秦相还记得自己曾有意招这个女婿,宋功勤献上寿礼的时候,倒是多看了他两眼。宋功勤想到因为秦家才导致楚风雅至今生气不愿见自己,兀自心事重重,哪里有空留意其他,就连秦家千金秦颂现身为父亲拜寿都未曾注意。
不过,宋功勤心不在焉,却有人在旁提醒他。宋功勤从小上山学艺,下山后只在家中不过无所事事了一段日子便出门闯荡江湖去也,原本他与京城子弟并无任何瓜葛,只是,他曾好奇竞争对手郭学明,特地在酒楼随意结交了一个官员家公子打听消息。此刻,那公子哥在宴席上找不到其他能说话的人,便凑到宋功勤身边。他还记得宋功勤与郭学明的渊源,在众人的目光为秦家千金吸引之际,他一边赞叹地盯着这位大小姐看,一边饶有兴致揶揄道:“外传秦家小姐清绝脱俗,今日一见,我倒觉得是灼灼如桃花。只不知宋兄与那郭大人,究竟会鹿死谁手。”
为着届时能在楚风雅面前道出“自遇见你后,我便再未多瞧秦小姐一眼”,此刻他特地不去看对方,倒是因为公子哥的说辞,不觉注意到居然出席了今晚寿宴的郭学明。
宋功勤清楚郭学明对秦家小姐素来有意,但他觉得对方应是忠于职守的人,既然在陈州捉拿要犯,照理不该玩忽职守,回京城赴宴。出于好奇,他随口向一旁的公子哥打听道:“郭学明一个燕山府路的地方官,怎么最近来了京城?”
公子哥消息灵通,张嘴便答:“你可不知,这位郭大人好威风,刚破了一个大案,那案件由于案情重大,之前已送至大理寺,如今郭大人破案回京,只怕又有升迁。”
宋功勤闻言心中一动,赶紧追问:“甚么案件?”
“说起来简直骇人听闻。那是涉及十几条人命的凶案,凶徒可怕之处在于,他并不是简单杀人,而是将那些人制成药人,弄得生不如死。”
“那凶徒被抓住了?”
“那凶徒已畏罪自杀,不过涉案的一干人等全被郭大人押回了京……”
公子哥继续说着诸如郭学明运气甚好,想必接下来官运亨通的说辞,宋功勤听得漫不经心,心中是对柯策命数的感叹。当初苗未道传授他们掌法,不知是否想过柯策会是如此下场。
两人正低声交谈,另一边秦小姐向父亲祝过寿便很快离开宴席。她的丫鬟倒是扶着小姐消失大厅后又悄悄折返回来。宋功勤本留意不到这个小丫鬟,然而,对方来到大厅竟径直朝他走来。
“这位是宋将军家的二公子吧?秀儿给宋公子见礼。”
眼下一屋子的大人物汇聚一堂,这个叫秀儿的丫鬟却独独朝他施礼。宋功勤愣了一下才回过神。“秀儿姑娘找在下所为何事?”他无官无爵,索性使了江湖人的用词。
面对一脸疑惑的宋功勤,小丫鬟稍稍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家小姐希望请宋公子到后院的湖心亭一见。”
这一邀请着实出乎宋功勤的意料。且不论秦颂究竟是何用意,仅仅是如此一位养在深闺的名门千金主动要求私会异性这一行为便已教人不可思议。为此,宋功勤不觉踌躇,他原本便想避讳,同时也不希望因自己这一行为败坏了秦小姐的名节,可话说回来,对方不惜清誉主动邀约,许是有重要事情相商,宋功勤胸有侠义,怎能置之不理?
并未听见小丫鬟说辞的公子哥好奇地频频打量向两人,为防更多人知晓此事,他快刀斩乱麻,对公子哥说了一句自己饮酒过多需要离席片刻,便与小丫鬟一同走出了大厅。
离开宴席,小丫鬟领着宋功勤专挑选偏僻小路,悄悄来到后院湖心亭。抵达湖心亭,宋功勤便见秦小姐已等候在此,只见秦小姐坐在石凳的软垫上,她的面前还放着一张七弦琴。
小丫鬟请宋功勤在秦小姐面前的凳子上坐下后便迅速消失。有那么片刻,宋功勤想不通地呆呆发怔。
原本孤男寡女深夜私会已如何都说不得清白,这小丫鬟竟然还不看着点,任一个年轻陌生男子与自家小姐独处。宋功勤颇想留住小丫鬟,然而,小丫鬟的行为显然是秦小姐示意,他也不便多说。待小丫鬟离开后,他正襟危坐,正容询问道:“秦小姐,不知你邀我想见所为何事?”
自宋功勤抵达后始终低头凝视琴弦的秦小姐闻声抬起头,深深望向宋功勤的眼睛。一位大家闺秀竟如此大胆直视陌生男子,宋功勤反倒被看得微微失措。
刚才他未细瞧秦小姐,于是直至此刻才注意到今日对方画了颇为艳丽的妆容。曾惊艳了宋功勤的秦颂不施粉黛便自有天生娇容,她娉婷而立,一身素色罗衣,风姿宛如天人,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而此刻,秦小姐精心画了眉,以朱砂点唇,身着桃红绣花绫罗裙襦,以宝钗修饰如瀑秀发,宋功勤蓦地想起方才公子哥以桃花赞秦颂,那果然喻得贴切。只是,不知是否心境变化的关系,宋功勤反倒觉得眼前的美人失了曾经出尘风姿,落得只像人间绝色。
“我请宋公子前来,是希望宋公子能够听我弹奏一曲。”秦小姐自无从知晓宋功勤想法,她轻声回答他的问题,却是个着实教人糊涂的答案。
“听你弹曲?”宋功勤诧异重复。
秦小姐不再作声,她垂下眼帘,复而注视向自己的七弦琴,抬手便弹拨演奏起来。
作为曾经状元郎的女儿,秦颂年幼时便有才名远播,无人见过这位才女却都听过这位才女的小令。待八个月前秦颂终于在众人前露了真容,爱慕者趋之若鹜,关于这位秦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才学堪比蔡文姬的赞誉更是被四处传播。宋功勤未必对因秦颂容颜而恨不得将她歌咏成千古才女的说辞当真,不过此刻,他当真亲证对方擅于抚琴,琴技或许不是冠绝天下,但别有一股灵气,凭空将区区七根琴弦弹拨得欲说还休。
秦颂弹奏的曲子是《凤求凰》,这首男子向女子求爱的曲子,被秦颂弹得格外撩动人心。琴音中有柔情如春波,染绿一整个人间三月。宋功勤不自觉想起楚风雅,他想着若对方此刻能够坐在自己对面。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琴音绕在榆木梁柱,月光被水纹晃成碎。一曲终了。
秦颂一时痴望自己的琴弦,微微颤动的翘长睫毛用细密阴影藏起同样欲说还休的眼眸。她久久未抬起头。宋功勤如坐针毡,他不想失礼,却不得不打破这一刻的安静。“秦小姐,这一曲当真动听,不过,我不知秦小姐请我听琴是为?”
秦颂终于望向宋功勤,她突兀叙述起来:“相传,卓文君新寡,司马相如造访卓王孙,当场弹奏一曲《凤求凰》,琴挑卓文君。卓文君听出琴中情意,毅然携丫鬟夜奔司马相如,从此成就一段爱情佳话。”
宋功勤自然也知道这一典故,他只不知道秦颂对自己讲述这故事所为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