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兄,恕我直言,”很快,秦颂神情自若地开口说道,“你的江湖恩怨与我无关,想来你也不愿连累他人。既然有杀手组织正欲暗杀你,我们不如分道扬镳,就此别过。”
说实话,宋功勤心中也正有此打算。他这一路护送秦颂,那招摇的马车令他的行程如暗夜中的烛火,任何人都能一目了然。原本他行得正站得直,自无畏于阴谋暗算,可如今考虑到许会涉及楚风雅的安危,他不得不倍加小心。眼下,化明为暗是唯一对策,而想要隐藏行迹,便不能与秦颂同行。宋功勤正打算与秦颂商榷,建议由秦颂同她的随从上路,宋功勤假意离开,然后,暗中保护。不想,他尚未开口,秦颂已抢先赶他离开。
秦颂此番话说得冷漠自私,宋功勤却能理解对方用心——他已说过“花上眠”的杀手不会滥杀无辜,而且,以方才行举看来,宋功勤已能够确定秦颂绝非胆小怕事之人,总而言之,各种理由皆能令宋功勤相信秦颂不是在担忧自身安危。之所以她主动赶宋功勤走,显然与宋功勤的考虑相同,因着宋功勤与自己同行不利形势,是以借托词解脱有护送职责的宋功勤。
望向宁愿假扮小人也不肯透露自己半分好意的秦颂,宋功勤心中感动,同时也有微微酸楚。如此美好的女子原本当有匹配得上她的良人宠爱呵护,可如今,尽管她父亲想把她托付自己,自己却只能辜负对方。
眼见秦颂冷淡赶人,宋功勤也不便多言自己打算暗中护送的想法,实在不知自己还能说些甚么,他暗叹了一声,干脆拱手作别道:“秦小姐,珍重。”
秦颂闻言轻轻点了点头,随即抬眼注视向宋功勤。“你也行事小心。”说到这里,她微微顿了顿,又缓声道,“人生只有情难死,愿君徧唱阳关曲。”轻声细语,平平淡淡,这句祝福说得简单,却又如此情真意切。
宋功勤百转柔肠,千般滋味,最终汇成最空洞的一句:“多谢。”
下车之后,宋功勤谨慎绕行了一圈,以确认自己并未被人跟踪,之后,他重新折返,远远跟在秦颂的马车身后。在离开前,他特地交代了秦家的那个家仆,此去绛霄派由哪些道路前行最为顺畅平坦,不想,没一会儿,马车驶离宋功勤的线路,才正午时分,便入了城。
宋功勤疑惑跟上理应赶路的马车,他本以为秦颂讲究饮食,午餐想去酒楼食用,但结果,入了城的秦颂也不找酒楼用餐,也不找客栈休息,反而租了船只去游湖。
无法跟进的宋功勤只得在岸边远远关注那阴霾天气中,孤零零漂泊湖上的小舟。
比起前一日的惨白虚弱,今日秦颂气色多少缓和些许,只是,她终究重病无力,每回多走两步便需要搀扶,此时说是泛舟,可怜她连立于船头一览景色都无能为力,丫鬟秀儿为她搬来一张矮凳,使她能坐在凳子上游湖。因为离得远,宋功勤瞧不清秦颂脸上神色,只见她孑身独坐,莫名感觉原本应是寄情山水的情致全然化为一派孤寂寥落。宋功勤默默遥望,心头沉沉发紧,思绪乱如柳絮。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蓦地,远处游船船头的秦颂身子一歪,竟直接朝船板倒下去。岸边宋功勤见状不由一惊,却因离得远甚么也做不了。所幸,陪在一边的秀儿及时伸手扶住秦颂,之后,男仆过来把人打横抱进了船舱。也不知是否习以为常,此时宋功勤见状已想不到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他沿着湖畔行走一段,密切关注向很快折返岸边的游船。
待船泊于湖畔,男仆背着秦颂快速下船,他与秀儿分头行事,背着似乎醒转过来的秦颂找了之前马车经过的一家客栈投宿。丫鬟秀儿则很快领了大夫回来。宋功勤出于担忧,跟得近了些,从那男仆不见慌张的训练有素看来,与其说秦颂情况并不危急,不如说是此种昏迷应已不少见。男仆不慌,宋功勤反而忧心更重。他又转念想到,秦颂身体状况如此之差,仍一意游湖,还在船头吹风,这是何等任性妄为的行为。宋功勤脾气本好,并不易动怒,但此刻却忽然一阵怒火升腾,只恨秦颂胡来。
他努力耐着性子等大夫看诊完毕,也顾不上是否有人仍跟着秦颂以期捕获自己行踪,在秀儿送走大夫准备回房之际现身截住对方。
对于宋功勤的去而复返,秀儿的脸上不见多少意外,她只简单施了礼。宋功勤直入主题,问道:“你家小姐如何?”
秀儿似早有准备,不假思索答道:“我家小姐原本便身子虚,又受凉染了风寒,眼下正在休息。”
宋功勤料想以秦颂聪慧,大抵早已知晓他并未远离,如今出了状况,定是交代过秀儿如何应对,是以自己听到的不过是敷衍之词。但无论如何,他不便为难领命之人,便抑制着恼火,径直往房间而去。
秀儿匆匆拦下他,道:“宋少爷,我家小姐已经卧床休息,您此时进房间只怕有失礼数。”
宋功勤心里想:你们这一路自己做了多少有失礼数的事,眼下倒拿这句打发我?然而,他虽暗自颇有非议,但终究是口舌温和之人,无法当真与一个小丫鬟斗嘴,想了想,先道歉一句“失礼了”,紧接着便强行推开身前房门。
入了房间,果然秦颂已经躺下。她似全未料到宋功勤入内,抬眼望向宋功勤时,眼底有讶异不解闪过。
宋功勤方才行事全凭冲动,直至见到秦颂,他才察觉自己异常。虽说秦颂与家仆互动简直有违礼法,但他眼下硬闯少女闺房更是荒唐。此等冒犯,只怕要被人用扫把赶出房间。他自知理亏,站在原地竟有些无措。
幸而,秦颂并未动怒,相反,她在微微迷惑地思索之后,眉目轻轻舒展,眸底是柔软温暖的波光流转,她伸手想支撑自己坐起,一旁的男仆见状赶紧将她扶至床头。
宋功勤不便多嘴人家家事,此刻努力忽略男仆行为,望向秦颂道:“秦小姐,宋某职责所在,见秦小姐病倒,形势所迫硬闯进来,还望秦小姐见谅。”
秦颂轻声道,“宋兄重诺笃行,何罪之有。”她的声音低哑,气息断续,只一句话竟似耗尽精力。宋功勤见状不由懊悔自己冒失,心知不该打扰对方休息,可他很快转念暗道,若非秦颂贪玩游湖,何至落得如此凄惨?如此一想,原本淡去的恼怒又稍稍回升。
“六一居士二十三岁那年迎来金榜题名兼洞房花烛之喜,时至洛阳任留守推官。上司钱惟演优待才子,任他这样有才学的年轻官员寄情山水,专于诗文。洛阳这一段经历可说是六一居士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此后,他几度被贬,官场沉浮,又屡次请辞,却深陷难拔。”
宋功勤尚未开口,秦颂忽然没头没脑讲述起故事。她出声费力,这一段话说下来断断续续歇了好几回,宋功勤几次欲打断,可他虽不忍秦颂辛苦,但也不忍夺了对方说话机会,于是不得不忍耐着听下去。
秦颂微微喘着气,低声总结自己的故事,缓声说道:“纵览六一居士一生,再看他在离开洛阳的宴席上所作的那首词,我想,人生的智慧其实便在于此。”
宋功勤心中一动。他的脑海恰好浮现那两句词,与此同时,秦颂细不可闻的声音却仿佛掷地有声,她一字字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她的话音落地,宋功勤不觉心神一晃。“你……”他失神脱口。秦颂言下之意他岂听不出?一直抗拒去想“气数已尽”、“回天乏术”之类的词,但在他眼前,秦颂花容惨淡的模样哪里还看得出一丝生气?宋功勤下意识摇头甩开自己的想法,他回神抬头安抚道:“我师父精通医术,即便不是大夫,也救过不少人性命。你且相信我一回,你正值韶华好时光,哪里那么容易别离春风。”
秦颂并不反驳,可她淡淡笑容尽是通透淡泊,显然不甚相信宋功勤说辞。
也不知是为说服对方还是说服自己,宋功勤又道:“令尊请我护送秦小姐去我师门求医,显然同样相信我师父的医术。秦小姐纵不相信我,至少也该相信令尊的判断罢。”
听宋功勤如此开解,提及她的父母,秦颂眼角眉梢反倒透漏出一丝迷惑不解。宋功勤多少能够体会其中一二——秦颂病笃,若当真时日无多,最后的日子,父母怎舍得掌上明珠与自己生别直至死离?偏生还任之与他一个陌生人一同上路,受颠沛之苦。想着想着,宋功勤倒自己愈发肯定前方是柳暗花明又一村。